“啊……”
张小溪苦笑:“这件事让她整个的人生观都发生改变了,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可能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经历,我是说母亲病重的经历,她才来跟我聊天的,我们之前并不太熟。”
应笑问:“改变?”
“对,”张小溪点点头,“此前,她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幸福快乐。老公很好,两个儿子也很好,所以,她兴冲冲地筹备着再生一个小宝贝。”
“然后呢?”
“然后,她发现,”张小溪的眼神有些哀伤,“不出事儿时一切都好,可一出事儿……人性真的不经考验。她现在对家里面人挺失望的。我也有过这个时期。”
应笑问:“为什么呢?”
张小溪垂着眸子,一边卷烤鸭,一边说:“她爸爸不想花钱,说她妈妈全是因为带外孙子才生脑出血的,叫他们两个出钱治疗。你知道的,ICU很贵。其实啊……她爸根本不干活儿,就躺着,她妈带完两个孩子,还要再做三顿饭。她爸爸给自己买了好的医保,给他妈妈买了差的医保,她就希望她爸爸回海南老家问一问看,她爸爸也觉得麻烦。她要自己去,结果呢,她爸爸说,‘那不就得我去照顾了?’哎。她妈妈出ICU后她也请了两个护工,她一开始觉得几个现成护工不是太好,想再看看,她爸爸也特别着急,害怕一旦晚了两天他就必须照顾她妈了……”
应笑听得目瞪口呆。
“而且,她发现啊,她爸爸的想法是,如果妈妈无法自理,而是需要陪伴、照顾……”张小溪的唇边出现一丝特别嘲讽的笑,“那不如就麻溜儿走了。我说,我妈妈生病期间,我们带着她到地京一家医院看病治疗,当时,我也惊讶地发现,如果妈妈不能痊愈,而是需要一直一直跨省治疗花钱累人的话,我爸希望我妈死了。累人确实累人,因为需要租房、做饭、陪夜等等嘛。我当时是三观震碎的,甚至觉得我不认识他,不过,怎么说,希望是希望,该出钱的都出钱了,该陪护的也陪护了,我爸爸比她爸爸还是强上很多的。”
应笑:“…………”
“说回同学吧。”张小溪又接着讲了,“自己妈妈生死未卜,她想获得一些支持、一些依靠,可她老公说……说……‘你不要把坏的情绪带回家里带给家人,我们没有义务承担你在外面的坏心情。’而且,她妈妈的主诊医生好像态度也不太好,嫌她天天问,烦——本院医生可以一直留在ICU里看着妈妈嘛,而且,隔行如隔山,隔科室也是,她有时问,一定要插管吗一定要什么什么吗,那个医生就开嘲讽,说‘你懂你就自己上呗?’之类的。她老公也是你们云京三院的医生嘛,她讲述这些事时,她老公秒代入医生,不代入她,还觉得她在单位里给自己家丢脸面了。”
“啊。”应笑傻傻地问,“那她要离婚吗?”
“不会吧。”张小溪道,“她老公也没有低于平均水准。该出钱就出钱了,该出人也出人了,只是没有办法共情她,没有办法提供哪怕一点心理上的安慰,就觉得那些没用。一次都没拥抱过她。”
应笑想了想:“那倒是,也没有低于平均水准。”她见过的太多太多了。出钱、出人就绝对算“没有低于平均水准”了。
“然后啊,”张小溪又道,“她有一天太难过了,就抱住了两个儿子。结果,两个儿子推开了她,去玩了。当然,两个儿子也还小,一个两岁一个四岁。”
应笑:“……”
“那段时间她真的是特别崩溃。家里面的所有人都无法给她任何安慰,唯一一个安慰了她的,是她的猫。她的猫猫感觉到了她很伤心很难过,一直蹭着她、贴着她、陪着她。”张小溪吃了口烤鸭,“所以,她妈妈病了,她肯定是没有余力再生三胎了。而且,她现在还挺虚无的,她最需要陪伴、安慰时,在最困难的时期,所有的人全都当她是个累赘是个麻烦,而她自己呢,已经付出很多很多了。”
应笑只能轻轻叹气。过去,她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为什么生小孩子”,比如,刘半夏家是为了陪伴,张小溪家是为了羁绊,孙红家是为了姓氏,薛惠惠家是为了血缘,邓银河家是为了拯救,林春家是为了养老,李梦鹏家是为了“正常”“圆满”,赵鹤家是为了企业,冬辉家是为了爱情,还有一些人喜欢小孩的可爱,也有一些人钟爱热闹的氛围,还有一些人怀念宝宝的小时候……但“为什么不生小孩子”,应笑见的就比较少了,有的朋友打拼事业,有的朋友喜欢自由不爱束缚,有的朋友已经很快乐,有的朋友想将时间花在兴趣以及爱好上,也有的朋友生怕自己没有能力养育小孩,还有的朋友害怕不健康的孩子会毁掉了她的生活……但,像这样的一个例子应笑也是头回听到:“即使有了再多孩子,在心理上,可能,也许,我依然是非常孤独的,我得不到安慰、支持。”
…………
说完朋友,应笑叫来服务员,又上了一套饼,二人继续吃烤鸭。
“小溪,”应笑问,“新手妈妈,感觉如何呀?”
“很好。”张小溪露出一丝非常温柔的笑意,“网上都说,‘爱孩子’是母亲本能,是激素原因,我觉得也不是这样。我的女儿刚出生时我其实也没多喜欢,觉得她有点丑哈哈哈哈,但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我越来越喜欢她了。”
应笑问:“为什么呢?因为小孩非常可爱吗?”
“不全是吧。”张小溪说,“你也知道我这几年的。母亲去世,父亲续弦。”
应笑点头:“嗯。”
应笑知道,小溪爸爸女朋友的儿子欠了50万块,小溪一直不大赞同,觉得是个无底洞,可是呢,她爸爸想“琴瑟和谐”,于是就在大年三十突然带回了女朋友,吃年夜饭,当时奶奶、姑姑、叔叔也全都是非常懵逼的。他搞了个女儿根本无法拒绝的场合。而那一天,恰恰好好是小溪妈妈的忌日。之后呢,大家一起住了七天,住完春节,强行“一家人一起住”,又总嫌弃小溪夫妻不够高兴、不够热情,没有达到他心目中和和睦睦和和美美的标准。张小溪不觉得爸爸非常在意她的想法,甚至也不觉得爸爸在意女朋友的想法,好像更在意他自己。男人还总防着女儿,不让小溪知道家里银行卡的密码等等,按张小溪的话来说,“我跟他女朋友,仿佛全是他养老的工具人”。后来,一段时间以后,小溪发现她的爸爸曾经阻止妈妈立遗嘱,因为妈妈遗嘱里面她的那半全给女儿了,而且,婚姻之内曾经出轨。张小溪不在乎遗产,她的老公爱她,也不在乎,他们夫妻周游世界就说明了经济条件,可张小溪对她父亲的不信任非常失望,父女关系逐渐疏离。
“所以,于我,我的女儿好重要好重要哦。”张小溪苦笑了下,“我上个月还突然被一个好友拉黑了。很简单的一个误会,她买了个新的房子,我介绍了装修公司,水平很好,价格也贵,可是啊,一个‘朋友’挑拨离间,说,我是想挣一份分成,装修费有我的一份。她甚至不曾问一问我,就相信了,拉黑了。这种事情好多好多,我想,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她们都有数个朋友,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到这,张小溪的眼眶当中突然涌上一点泪水:“所以,我看着我的女儿那么信任我、那么依赖我,眼睛里面只有我们,我就……好开心。而且我知道,只要女儿不是特别混账,她会一辈子信任我,一辈子依赖我,即使我只是如此平凡如此普通的一个人。甚至说,即使我犯了点傻、出了点错,她也依然会相信我,没有误解、没有狗血,永永远远不丢弃我。应笑,我想要的特别简单,要求真的不高,就是……有一个人,永永远远不离开我。”
应笑眼睛也有点红,她握住了对方的手,道:“现在已经有了。你们一家三口特别幸福。”
她知道,小溪指的“不离开”,是心理上的“不离开”,与地理距离无关。她希望的是,即使父母未来全都不在了,她也还有一个亲人,而不是茕茕孑立的。
“当然啦,”张小溪又说,“如果她能爱我、支持我鼓励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会的,”应笑右手五指用力,“会的。”
应笑又想起张小溪带着哽咽的那些话了。一年前,在另一家餐厅,张小溪真情流露,说“我好想念这世界上最真最纯的感情——母女之情、母子之情。可是,我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再有妈妈了。”“应笑,我就是……好想要亲人。”
第55章 生育力保存(一)
告别小溪回到家里,应笑给穆济生发微信视频连接请求,穆济生一开始没接。
【???】应笑打字,【穆宝?】
过了一会儿,又连着发,【笨蛋呢?】【我笨蛋呢?】【喵???】【喵!!!】【喵……】【医院又有紧急情况吗?】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穆济生才拨回视频,说:“没事。下班时间晚了点儿,去食堂吃了晚饭,刚一到家又接到了薛惠惠的电话。”
“嗯?”应笑也有一点紧张,“薛惠惠的孩子怎么了?”
“没怎么,又问了问照顾孩子需要注意的问题。”穆济生说,“还有,薛惠惠在申请离婚。她已经回父母家了。”
“???!!!”应笑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山坐了起来,“薛惠惠?离婚?真的假的?”她还以为薛惠惠一辈子都不会离婚的。
“真的。”穆济生说,“郑峰父母竟然希望薛惠惠再生个孩子……用同样的方法。唐氏男性基本没有生育能力,还是‘断根’。他们说了,这一回,他们肯定会做羊穿,不会再有‘糖宝’出生了。另外,他们自己多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过分,表示老大可以交给爷爷奶奶两个人带,不打扰他们,薛惠惠、郑峰、老二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他们以为,薛惠惠会答应一次,就会答应第二次。”
应笑再次觉得“yue”了。
现在,生殖相关的黑诊所就真的是非常非常多,生意也非常非常好。正规途径的精子需要排队需要等待,正规途径的卵子几乎没有,有些夫妻便打起了“非法获得”的主意来,而总有一些丧尽天良的为了挣钱铤而走险。黑诊所还能选择试管婴儿的性别,而不少患者做试管的目的就是“要个男孩”,可黑诊所的卫生、安全事实上都无法保证。郑峰一家并不在意薛惠惠的身体健康。
应笑知道,到了现在这个年代,绝大多数的家庭并不看重所谓“血缘”了,如果必须使用供精,那就使用供精,很多还会非常感谢这个途径的存在。可,竟然还是有些家庭无比在意“亲生”“血脉”,不光是东亚,她前阵子突然发现荷兰也曾有过病例,而且,与日本的那些一样,正规医院负责手术!医院里的伦理委员会讨论后,最后决定认可并且帮助患者进行手术,而新闻出来后,有些网友表示反对,另外一些网友居然表示赞成。而在加拿大,也有母亲为女儿捐赠卵子的例子,但是还未施行手术。
尤其郑峰。郑峰父亲年纪太大,精子出错几率太高,他们又有一些倒霉,小孩已经不健康了。可付出的东西越多,他们就越执着,舍不得沉没成本。
幸好,薛惠惠终于不愿意了。
“那,”应笑问,“糖宝孩子怎么办呢?”
“郑峰父母照顾着。”穆济生说,“毕竟也是‘老郑家的’,郑峰父母不会丢弃或者虐待之类的。薛惠惠家可能以后每个星期带走一天?我不知道,我没细问。”
“哎……”应笑只能长长叹气。也不知道薛惠惠的离婚决定与自己的苦心相劝有无关系。
“好了,不提这个,”穆济生问,“晚饭吃的什么?”
应笑回答:“是烤鸭哦。”
“好吃吗。”
“你瞅你这话问的。”应笑说,“烤鸭能不好吃吗?只要厨师别太拉胯,就好吃,何况小溪请的大董,云京最好的烤鸭店了。”
穆济生挑挑眉,酸不溜丢地道:“这家店我都没吃过。”
应笑笑嘻嘻地:“乖哦,我下次带你去吃吃。”
穆济生也随着笑了:“行。”
这个时候应笑发现,斜斜靠着长沙发一边扶手的穆济生可能觉得不大舒服,单手解了一颗扣子,这样,一共开了两颗扣子的领口处松松垮垮,很不正经。
“……喂,穆医生,”应笑特地用“穆医生”来称呼,问,“你在发骚吗?”
穆济生则轻笑一声:“你说呢。”
“我看就是。”
“行吧,”穆济生有些认真,又有些漫不经心,“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切。”
可能因为讨论到了穆济生的衬衫领口,穆济生也注意了下应笑今天穿的衣服,道:“这件衣服我没见过。”
“你没见过的可太多啦。”应笑笑,“不过穆济生你一个直男居然注意我的衣服。”
“当然。”穆济生淡淡的,“你的一切我都注意了。”
应笑站起来,走到客厅的大镜子前,举着手机拍镜子里她自己的倒影,给穆济生看:“就是一个小裙子。看,是这样的。”
她下半身是挺短的黑白波点大摆伞裙,又复古又俏皮,修长修长的两条腿一大半都露在外面。因为要见张小溪,应笑特意穿了裙子。
穆济生望了会儿,突然站起来,说:“我去你家。”
“啊?”应笑有些懵,“不是说好不见面了吗?”她今天赴小溪的约,他们不能一起吃饭,于是说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分头写paper。正好他们昨天刚刚看完一部最新的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