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本想劝阻,叫星河别再节外生枝了,但又知道自家姑娘必然是想了一整夜,她打定的主意,别人很难更改,也不该去更改。
所以平儿只忙一骨碌起身,去准备些香烟宝烛并简单的点心果子。
她特意大声地跟杨老太太说了星河要去小罗浮山还愿拜祖师爷,并交代那粗使丫头小云跟看门的王叔,让他们好生照看家里。
杨老太太虽然觉着星河要去吕祖殿仿佛仓促,但毕竟这是对神明的心意,既然她要去,也不便阻拦,就只叮嘱说路上留心早去早回之类。
今日又是个阴天,寒风恻恻。
车行一路,星河默然无声。
平儿几次要开口,都鼓不起勇气。
倒是星河看出她那有话不敢的样子,轻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求个心安。”
“姑娘……”平儿心里是有些发酸的。
星河行事从来有头有尾,进退自如,这在对高佑堂那件上就能看得出来,起便起的不露痕迹,断就断的毫无犹豫。
如今竟然为了小道士彷徨两宿最终要亲自上山,可见她心里是种下了那小道士。
她放不下。
平儿担心的不是星河动情,她担心的是,假如见了李绝,那小道士一番花言巧语的哄劝,会不会让星河改变了上京的主意?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尤其想到先前那些日子,这两个人每夜的相处,虽然平儿讨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两个坐在炭盆旁边,那低语切切,两小无猜的样子,着实地非常相衬。
可惜那小道士……竟是个没出身的。
哪里是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平儿心头百转千回,时而叹息,时而担忧。
马车到了小罗浮山脚下,平儿陪着星河上山。
这会儿该是道士们早课的时候,吕祖殿内只有个年老面生的道士在门口的桌后昏昏沉沉、世事不知地睡着。
那老道士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道袍外披着一件脏脏的氅衣,头发散乱,胡须花白地遮住了半张脸,简直看不出本来面目。
平儿扶着星河进内,那老道士依旧眉眼不抬,全然无觉似的。
星河拜了拜祖师爷,对平儿说道:“你在这里把供果等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就来。”
平儿知道这是她故意的把自己支开,但又不放心:“姑娘,我陪着你吧?”
星河看了眼那老道士,却听见他好像发出稳稳地鼾声。
她便轻声道:“我说几句话就来,不打紧。”
平儿叹了口气,只好殷勤叮嘱:“姑娘,你千万心里有数。”
星河提裙出外,从上回小道士带自己往后山的路而去。
平儿摆了供果等,也跟着跪拜下去,她喃喃低语:“祖师爷爷,你可保佑我们姑娘吧,千万别叫她……想不开,苦了自己。求她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
本来平儿想求祖师爷保佑,让星河顺利回京。
但又一想,星河真心所愿的未必是回京,又何必让祖师爷强人所难呢。
她在祖师殿内等了一刻多钟,时不时地出门往后张望,忐忑不安。
那门边的老道士打了个哈欠,又换了个姿势抱着双臂缩着脖子睡了过去。
平儿看了他一眼,心里发惊,竟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李绝一直在这儿,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那可不成……姑娘如珠似宝的人物,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
她越想越是不安,正掂掇要不要偷偷跟去后山看看。
门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平儿忙迈步出殿,远远地,果然见是星河。
丫头先是一喜,继而一惊。
原来星河双手提着裙摆,脚步有些踉跄,仿佛随时会摔倒般地往这边跑了过来。
平儿的心狠狠地一颤,急忙跑上前扶住她:“姑娘?”
还没来得及问,就发现星河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平儿心惊肉跳:“发生什么……”
话未说完,就听见星河的声音短促不稳的:“走……”她的手指反握住平儿的手,竟是其凉如冰。
平儿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眼,但却空空无人。
星河却仿佛怕身后会有鬼、或者吃人的狼追着似的,拉住她哑声道:“下山,快!”
仓皇的,一句解释也没有。
星河拽着平儿,快步往观门外走去。
平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按捺住心惊,一边走她一边在星河身上上下打量。
却见星河的衣衫整齐,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但她反常的表现,却不能只用一个“不妥”来形容。
下山的时候,星河几次踩空踏错,多亏平儿早就提防,几次搀扶住。
她的举止,简直比上回给山贼拦路,还要令人惊心不安。
到了山脚,两人才上了马车,就听见马蹄声响从外头传来。
平儿探头看去,却见竟是靖边侯府的那个中年管事,带着两个小厮。
那管事满脸肃然,一眼看到平儿,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他急忙上来唤道:“平儿姑娘,姑娘可也在?”
平儿镇定回答:“在呢,我们才上了香,正要回家去。”
管事笑道:“怎么事先也没知会一声,我们生恐有碍,所以才赶来护卫的。”
平儿道:“有什么妨碍,这条路我们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回了呢。”说着回头看了眼星河,却见她双手捧着头,低低道:“别说了,快走!”声音里止不住地颤意,恨不得快点离开此处似的。
一行人往城内返回,车中平儿靠近星河,见她极冷而发抖的样子,忍不住将她抱住。
低头靠近星河耳畔,平儿轻声问:“姑娘,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星河不回答也不抬头,平儿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低低道:“是不是那小道士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不好听的?”
“不……”星河简短地否认,声音低的有气无力,“别问了。”
又过片刻,她好像慢慢缓过神来,抬头看向平儿,竟道:“回去后,尽快收拾东西,今日启程。”
平儿一惊:“真的?”
星河的眼神跟往日的明澈不同,就像是结了点寒霜似的:“是。”
她回答了这句,又道:“回去后你再问问外祖母跟外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如果还是不肯,便把之前典当匣子的银子,咱们留三两,其他的都给外婆。”
剩下的足有四十多两,足够两个老人家过上好几年的。
而带两位老人家上京的念头,星河早有的,这两日里也暗中问过外婆。
杨老太太哪里肯离开,他们是一把年纪了,跟星河不一样,不管这县城跟这院舍如何的偏僻破窄,这仍是他们的故居,故土难离,尤其是他们两个老人家。
一则是因为这个原因,二来,他们也不愿给星河添麻烦,担心侯府的人厌烦。
而且长途跋涉的对他们也不妥。
县城中冯家这边,嬷嬷们都有些焦急地在等候。
见了星河回来,那陈嬷嬷脸色微沉,便有要训斥之意。
不料平儿说道:“姑娘已经去跟祖师爷还了愿,今儿便可立刻启程。”
一句话,让两个嬷嬷雨过天晴,双双露出了笑影。别的话自然也不便多说,也免得冲撞了姑娘,再另外生事。
星河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只两套换洗的衣物,其中一套是老太太亲自给她做的。
把自己给两位老人家做的过年的冬衣捧了出来,星河跪着呈上:“外孙女儿不孝,要在这时候离开外公外婆了。”
杨老太太早就流了泪,口硬心软的冯老爷子也强忍着泪,点头道:“好了,不用多说这些。只要你好端端的,比什么都强……我们也都放心……唉!”
他没法儿面对这个场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是长辈,勉强说了这句便起身进了西屋。
杨老太太擦了泪:“好孩子,你外公说的对,你这趟进京,不管别的,一定要把自己个照顾好了。等……安顿下来,或者有空闲的时候,再回来看望我们,知道吗?”
星河泪流满面,差点忍不住哭出声音。
平儿在边上也早哭的不行了,只咬着唇不敢出声。
两个嬷嬷从旁劝着,叫他们停了,星河又磕了几个头,交代了一应事宜。
星河离开县城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中旬。
而这一路上,也不算顺利,几乎才出城她就病倒了,起初还能强撑,那日竟然昏迷不醒。
平儿贴身照料,星河发着高热,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两个嬷嬷急得什么似的,平儿只解释说是因为初次离开县城,多半是思虑两位老人家以及水土不服的缘故。
幸而调养得当,星河的病慢慢好转。
因为病,又加上冬日路难走,这个年,他们竟然是在路上过的。
平儿在星河好了后,本想再问那日小罗浮山的事。
虽然星河不说,但她已经看出来,星河这场病,多半是因为那日上山而起。
但不管平儿怎么旁敲侧击,星河都一句也不透露。平儿便不敢再自讨没趣了。
星河进京之时,已经将二月了,冰消雪融。
她离京的时候年纪还小,几乎没什么记忆,如今重新回来,耳闻目睹,宛若新来,心中滋味异常复杂。
靖边侯府。
早在三天前,随车管事就已经向京内报了消息,所以府内对于星河抵达京城的事情早有准备。
星河进府的当日,侯府的老太太,靖边侯的正妻苏氏,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在内宅等候多时了。
小轿子从侧门进内,一路到了仪门,里头丫鬟扶了进内。
星河且走且微微地抬眸打量,斗转星移,侯府的宅邸却是没怎么变化过,有几处飞檐斗拱,亭台屋宇,让她心里涌出些模糊的记忆。
路上遇到几个丫鬟婆子,见了他们,忙向着两边让开。
老太太院门口有几个婆子站着,里头却是几个丫鬟,婆子们看见星河一行人,便拍了拍手,里头丫鬟听见声音,其中一个便进内禀告。
邱嬷嬷陈嬷嬷两位陪着星河来到门口之时,有个苏氏身边的大丫鬟迎了出来,一眼看见星河,虽是布衣荆钗,但难掩国色。
她满眼惊艳,笑着先行了礼,又道:“三姑娘回来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海桐,是跟着太太身边的。”
星河认了认,见她脸蛋圆圆的,仿佛有些熟悉:“海桐姐姐。”
海桐笑道:“姑娘越发出落了,老太太跟太太等了多久,见了你定然高兴。跟我来。”
她亲自领路,带了星河跟平儿进内,两个嬷嬷随在后面。
众人一起向内,还没进里间,只觉一股香浓的暖扑面而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老人家的笑声,是老太太道:“你这张嘴惯会逗人,待会儿你三妹妹回来了,可要收敛些,别把她带坏了。”
说话间海桐已经先进内禀告:“三姑娘到了。”
星河走上前去,微微抬眸,早看到前方罗汉榻上坐着一个身着锦缎头戴抹额的老太太,笑的时候会显得很和蔼,但若沉了脸,便显得威严吓人。
此刻,老太太脸上本是笑着的,在见到星河的瞬间,笑容慢慢地收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了似的。
星河心里则冒出一个严苛的影子,并不是什么好的印象。有嬷嬷送了垫子上来,星河双膝跪倒:“孙女儿给老太太请安。”
谭老夫人凝眸看了星河半晌,道:“快起来,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海桐上前将她扶起来,扶着星河往前走了几步,谭老夫人定睛细看:“好好,果然出落了不少。我几乎都认不得了。”
说着对旁边苏夫人道:“你瞧瞧看,是不是个美人胚子?”
苏夫人早把星河看了个仔细,笑道:“果然难得。”
星河又向着苏夫人跪了跪,海桐扶她起来,苏夫人微笑说道:“难为你了,出去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团圆了。”
她指着旁边两个少女:“这是你大姐姐晓雾,二姐姐晓雪。”
两个少女,其中一个靠近苏夫人身边的先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身着藕荷色的绫子袄,浅色百褶裙,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气质温和。
她向着星河屈膝:“妹妹好。”
这是大小姐容晓雾,其实是二姨娘所生,只是那二姨娘早就亡故,所以是苏夫人一向照看着她。
星河忙还了礼。
另一个身着桃粉衣裙,杏眼桃腮明艳照人的,是二姑娘晓雪。
她在老太太身边坐着的,虽是三姨娘所生,但性格机灵,向来很得老太太的喜欢。先前逗老太太笑的就是她。
容晓雪也款款起身,笑的花枝招展,她合掌道:“阿弥陀佛,我总算是个姐姐了,平日里我是最小的,都欺负我,现在可好了,有比我更小的了。”
老太太笑道:“罢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大些,就欺负你这三妹妹。”
晓雪道:“我哪里敢,我见了三妹妹的样貌,疼她还来不及呢。就怕不仅是我,老太太跟太太也会疼她,就把我跟大姐姐都比下去了。”
大小姐勉强地笑了笑,苏夫人半笑说道:“好了,才见面,别忙着打趣了,你妹妹才进京,还不太熟悉,别真吓到了她才好。”
谭老夫人也点了点头:“说的很是,我又看星河脸上有些倦色,想必是一路辛苦了,还是先回去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对了,她的房子……以及一应要用的都准备好了?”
苏夫人道:“老太太放心,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备好了。”
说着又看向星河身后的平儿:“只这一个丫头?你房里我给你安排了几个,你看看合不合用,若不得心意就告诉我,回头再换。若有什么短缺之物也只管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