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去。”
禹王踏进屋子时,目不斜视的吩咐。
鲁泽遂招来护卫,让他将檐下盈盈而立的女子重新送回府君那里。
屋内早已备好了放好热水的浴桶,禹王伸展双臂由下人给他解了血渍浓厚的铠甲战衣,而后抬腿跨进了浴桶中。
下人们随即拿着香胰毛巾过来给他擦洗。
他僵硬的肌肉在温热的水中慢慢松缓下来。
仰头靠在桶壁上,他微阖了目,平静思索着与蒙兀的这场鏖战。
蒙兀兵确是强悍,比他之前预估的还要强上几分。只有亲眼见了,才能真正了解蒙兀兵的凶悍,各个弓马娴熟悍不惧死,堪比大魏的精兵强将。
此番苦战就是例子。不过也有大魏兵初战轻敌的缘故,相信日后汲取教训,定能严阵以待避免再战成这般狼狈模样。
说来,蒙兀兵强悍归强悍,却也弊端诸多。譬如纪律不严,组织混乱,将士各自为战等等,随意拎出一点,都是军中大忌。他几乎能预见,最后大魏兵将旌旗插遍蒙兀王庭的结果。
他舒展了双臂搭在壁沿,渐渐放松了身体。
温热的水流荡起轻微的涟漪,流连在他坚硬的胸腹间,带起似有如无的细痒。
“鲁泽。”
鲁泽遂忙推门而入。
“主子爷。”
禹王由人穿戴好中衣,挥手令他们收拾东西退下。
几步至桌案前拿过温水慢慢喝过一口后,他抬目朝门外的方向看了眼,淡声问:“她人呢?不在这院里?”
“回主子爷的话,在的,在西边上的厢房里待着。”
禹王放下手里杯子,抬手微微扯了下襟口。
“去将她带过来。”
离开了严寒与血腥交织的战场,此刻松缓下来,他倒有几分想念她那灿阳般的模样了。
鲁泽领了命就毫不迟疑的去执行。
去最边上那小厢房的时候,他还特意叫上了个婆子一道前去,唯恐她故技重施,再给他闭门羹吃。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这回他传话的声刚落,对方倒也不曾墨迹的从里面开了门。
鲁泽吃惊的看着她这副消瘦的模样,差点没认出来。
面前这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精神恍惚的人,真的是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爱说爱笑那人?
鲁泽一言难尽的看着她,有几分冲动想问问,她顶着这般丧气模样,真的不是故意去扫主子爷兴的吗?
时文修默默的随他往正屋的方向走,每走一步,她的双腿就更沉一分。待到了那透了晕黄灯光的正屋前,她抬了眸看向半掩的屋门内,想着近些时日的煎熬,酸涩就再次漫上了眼底。
这些时日,也终于让她想明白了,她归根究底最在意的是什么。她最在意,最难受的,就是这般对她的人,是他。
若是换个人,她或许也不会这般在意,甚至在经过这些时日的拼命洗脑,或许还真想开了。但是,他不同啊,他……他是她曾那么小心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端坐在床榻等人进来的禹王,在见到进来的人,满目噙泪,失魂落魄,又堪比黄花瘦的堪怜模样,确是有瞬息的生怒。
“过来。”
他黑漆漆的眸挟着锋锐,裹着被无端扫了兴致的暗火。
时文修眸光如蒙了层灰,低头看着脚尖沉默过去,停在他跟前几步远处站着。
“主子爷。”
她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他冷目扫向她:“伺候本王委屈你了?”
“没。”
“声大些。”
“没有,没有委屈。”
他蹙紧了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她过来站的挺乖,回答的也挺乖,可却似被抽走魂魄的木偶般,言行举止由人提着线来动。他甚至毫不怀疑,若他说让她侍寝,下一刻她就能听话的直接脱衣躺上榻去。
他闭了闭眼,强压了心头火与那无名的不适。
确是不适,他寻她是过来纾解放松的,而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她这死气沉沉的模样,倒还真衬的他如恶霸了。
有几瞬他真想成全她,让她即刻从这滚出去,彻底撂开了手不再去管她死活。她大概还不知,她能囫囵至今是为什么。若没他的庇护,她今夜被赶出了这间屋,不等天亮就能让人撕了粉碎。
他的目光沉沉的落在她身上,话在喉里几度转过数圈,却终究没有吐出口。
看着她如今整个人如蒙了层灰般,连双眸都黯淡下来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的想到她仰着脸眉眼弯弯笑着,如灿阳般明亮的样子,便就下不了这狠心了。
抬手捏了捏眉心缓过一阵,他沉声令道:“去将桌上的药酒拿来,给本王按揉肩背。”顿了瞬,方道:“若按的好,今日就放过你。”
时文修闻言蓦的抬了眸,刹那的不可思议后,暗淡的双瞳渐渐重新焕发了明亮的光泽。
“真的吗……主子爷?”
不等他说话,她又抢先道:“谢谢主子爷!”
说着就忙转身,拧着她那瘦到可怜的腰身,忙不迭的去桌案上拿那药酒去了。
禹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中浮现的,是刚她转身那刹,乌瞳沁出的泪花,以及那弯唇莞尔一笑,格外的动人。
注视片刻后,他狠捏了两下眉心,闭眸长吐口气。
罢了,他又不缺暖床的人,强逼她倒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日后且留她在身旁,说说笑笑,权当逗个趣罢。
这般想来,胸臆间那股暗火倒也消散了大半。
第34章 清朗
禹王伸臂动了动筋骨,就伸手解了袍带,露出衣袍下强劲有力的躯体。掀眸往她局促不安的面上看过一眼,他将扯掉的衣袍随手扔至一旁,就背对着她的方向侧过身,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
“开始罢。”
听得他淡声吩咐,时文修遂倒了药酒,小心合在手心来回搓热,而后屏着呼吸将含着药酒的手心,覆上了他宽厚的肩膀。
几乎是刹那,她就明显感到他的躯体发紧了瞬,惊得她有些不敢再乱动。
瞬息缄默后,他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会不会按?”
“会!”她脱口而出,当即手上用力,毫不迟疑的按揉了起来。
大概是常年锻炼的缘故,他肩膀肌肉很硬,这就使得她按压起来很吃力。所以每按过一会,她就不得不卸了力道,让那酸痛的手指缓缓,待酸痛劲过去,再继续吃力按压。
禹王闭了眸,感受着肩上传来的这忽轻忽重的力道,还有拂在他脖颈间的那似有若无的清浅气息,只觉得先前渐熄的性致,在她这撩拨下似有复燃之态。
兀自忍耐了会后,他睁开眼,到底出声制止了她。
“你若不会按就算了。”
“我会。”
她急切说道,手指愈发用力攥紧他的肩膀。
他喉结猛一滚动,微变了脸色。
“松手,肩膀不必按了,倒药酒推背。”
他沉了几分声音令道,声音略带低哑。
她遂忙收回手。回身从身后高几上拿过药瓶,倒了药酒搓热后,就拿掌心覆上了他那挺拔结实的后背。
禹王呼吸发沉。后背那绵软触感以及磨人的力道,几欲令他不堪忍受。
若不是说出的话不好后悔,此刻他定扯她至跟前,让她彻底撩拨个够。
“行了,可以了。”
没等她覆着双手在他后背上下推过几回,他就直接开口止住。等她一收回了手,他就转过身来,眸光沉暗的看向她。
此刻他上身未着寸缕,背对着她时,她倒还能勉强镇定,可一旦他转身面对着她,男性躯体带来的压迫感顿时笼罩住她,让她忍不住朝后退了稍许,拉开些距离。
刚开始她还佯作收拾药酒瓶,一副忙碌的模样。可过了会后,大概是他的沉默让她不安了,她就忍不住的偷偷拿余光往他的方向看,几番欲言又止,似乎在酝酿着要如何开口告退。
他的目光往她那瘦了一大圈的模样上扫过,想着这段时日她定是日夜受着煎熬,便就稍软了心肠。
“日后再来见本王时,莫再做这丧气模样。”
他淡声说着,冲她招招手:“近前些。”
听出了他话里的放过之意,她当即也不迟疑,就依言往他的方向挨近半步,乌瞳闪闪含着期冀。
他叉腿坐在床榻,漫不经心的打量她。
“什么时候不丧气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她微怔,随即就慢慢扬起唇,牵强冲他笑了下。
“可需本王让人拿镜子给你?”
她赶紧摇摇头。深呼吸的时候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丧气容易啊,她本就不是丧气的性格,良心说他给出的这题太简单了,她很容易过关的,千万可别太过紧张,导致阴沟里翻船了。
她就拼命去想些开心的事。想她终于结束了坐牢般的日子,可以自由出府了,可以见到昔日的同事们,与他们说笑聊天,逛逛边城,买买特产,尝遍这里的小吃……还有工资也涨了,比在王府时候每月多出二两,指不定待上三五年回京后,她攒的银钱就足够买得起房了。
他看她很快一扫之前的强颜欢笑,扬起了唇冲他嫣然笑着,乌瞳晶亮晶亮,笑容灿烂生辉,亦如从前般的璀璨,让人见了,也忍不住心中清朗,驱散稍许阴霾。
看过一会,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她怔愕之前,就收了手,淡声吩咐:“下去罢。”
时文修刚离开,鲁泽就进来听令。
“去府君那,唤个舞姬过来。”
鲁泽当即领命出去,直往府君所在方向而去。
可行至半途,却被人从后追上来叫住。
“鲁首领,主子爷让我叫您回来,说是不必去了。”
鲁泽诧异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往四周看了看,方忍不住压低声询问:“主子爷又将她叫过去了?”
当时在她进去没待上多会就出来,他就感到挺诧异的,如今主子爷又让人将他半路叫回,难免就更让他心生揣测。
“没呢,您离开后不久,主子爷就道困顿了,让人伺候安寝,躺下了。”
鲁泽就有些拿捏不住,主子爷待她的章程了。
翌日清晨,睡了一晚好觉的时文修推门出来打水洗漱时,就见到了晨起练拳的主子爷。
蓄势如弓,发劲如箭,饶是她这般看不懂人武艺的,却也觉得他的功夫很厉害,拳风刚劲,重如霹雷,一招一式极有威势,想必是真的练家子。
没敢出声打搅,她遂端着水盆,贴着墙根轻手轻脚的往井边的方向去。不成想他还是注意到了她,挥拳的同时,朝她的方向抬眸扫了眼。
对上他的眸光,她转瞬就想起他昨日那番话,脑中刚升起的想闷声不响的低头远离他视线的念头,就此打消了。
只一瞬间,她就抬起头来,冲他扬起大大的笑脸。
禹王无意瞥见她那笑开花的模样,拳风错落了瞬。
大概这会他也想到了其中缘由,不免就有些失笑,抬眸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带着淡淡笑意的漆黑眸子与映着朝阳光润的乌瞳触及,四目相对,彼此心里皆有些微妙了。
各自收了眸光,练拳的继续挥拳,打水的人继续挑水。
早饭的时候,她是在自己的那间厢房里吃的,本来她是想跟其他亲兵们在一处吃的,可那鲁首领没让,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直接让人将饭菜端进了她的屋里。
这种似要将她排斥在外的征兆,隐约让她感到些忐忑。
用完饭后她就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待见那主子爷从正屋里出来,众亲兵就要随他离开时,她遂赶忙也从屋里出来,不由分说的就加入亲兵阵营,紧紧的跟着。
鲁泽见主子爷只稍微朝后看了眼,并未制止,就知主子爷是默认了,遂也就由她去了。
此行所去自是军营,战事初歇,诸多事情需要处理,作为监军,他自然也不得闲。
时文修一到军营后就迫不及待的寻找鲁海葛大瓦他们的踪迹。昨夜鲁海他们并不当值,所以没随主子爷在府衙,而是歇在了军营中。
很快,她在众多搬搬抬抬着器械的兵卒中,见到了他们的身影。看见他们皆安好,她正松了口气心下也高兴着,却又察觉到他们看见她后反应却是很奇怪,目光闪闪缩缩,似在躲着她般。
她就上前帮忙搬搬抬抬,趁旁人不注意时,就有些闷闷的问他们:“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躲着我?妄我还一直为你们担心着。”
葛大瓦憋紫了脸闷哧不说话,鲁海倒鬼祟的迅速小声道:“你不是伺候主子爷吗?怎么还到军营里来?”
时文修当即明了他的意思,心头哇凉。
“你们打哪听来的?”
“军营里早就传开了,不信你问大瓦。”
葛大瓦就欲言又止的看她一眼,点头。
实话说,看着昔日的同伴摇身一变飞上了枝头,他感觉就像是冷不丁看到鸡犬升天了般,感到格外的不可思议。同时,也觉得难以适应。
“小时,你身份不同了,日后应不能再与俺们随意说话了。”
时文修动了动唇想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因为她身上的这些事没法与旁人多解释。
“不说这个。”她转移了话题,就关心问起了其他相熟的人,有没有平安归来。
“上战场哪有不死人的,咱几个倒侥幸毫发无伤,可亲兵里还有死伤的。不过主子爷体恤,给的卖身银厚实,足够其家人过半生的了。”
说这些的时候,鲁海倒也没有多少伤感,似已在疆场见惯了生死。时文修就忍不住的去看他,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自战场上归来的昔日同伴,已经与以往大有不同。
除了眼神里隐藏的煞气,还有对生死的漠然。
鲁海如此,葛大瓦也如此,他们与她好像正在渐行渐远。
压住心里升起的那丝淡淡酸涩,她像从前一般,与他们聊着天:“听说此战大捷,大败蒙兀军,还剿戮甚多。咱大魏军当真是好样的!”
提起这个,鲁海他们倒与有荣焉,不过很快,他们眸光带了些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