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她还没怎么明白,他怎么好端端说起皮子来,可反应一会后,总算是明白了他话里暗搓搓的意思了。
她算是服了他这造谣的功力了。
“真的是你想多了,那些是主子爷自己用的,不是给我的。”
鲁海哦哦两声:“原来主子爷喜欢穿白色狐裘,或是红色啊,啧,咱也是头一回听说。”
见她分辩不过,拉着脸就要走,他又忙好心嘱咐:“主子爷的衣裳,你可千万要用心点做着啊。”
本来织这毛衣她是心无杂念的,可冷不丁让鲁海这么一搅和,她再拿起那织了大半的毛衣织起来时,竟有些织不下去了,无形中好似心虚了一截般。
心虚什么,她本来就是织给自己用的!
心里暗恼,她挥舞着针棒织起来也用力了许多。
案后端坐的人,明显察觉到她今日情绪的起伏。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摇头失笑了会,就继续处理着公务。
天擦黑的时候,她已经回到自己那间小厢房里。
刚打好水准备洗漱的时候,门外突然想起了鲁首领的声音,她忙将水盆搁置一旁,匆匆过去开门。
“有事吗,鲁首领?”
鲁泽手上端着一托盘,上面盖着红绸子,闻言就直接将那托盘往她跟前一送:“主子爷赏你的,拿着吧。”
“赏我的?”
她迟疑的接过来,下意识的就揭开来看。几乎是红绸被掀起的瞬间,她就僵似的杵那了,下一刻就刷的下将那红绸盖住。
“我用不着……”
她急切的端着那托盘就要推给他,可鲁泽却后退两步,什么也没说的转身走了。
手指攥着那托盘,她无措的立在原地很久,方神思不定的回了屋,关了房门。
双手沉重的将那托盘放置在桌上,她捏着那红绸边角半会后,一咬牙全部将其揭开。
里面华丽贵重的两件裘衣,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木质的托盘上。纤尘不染的白,鲜明艳丽的红,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光泽,耀人眼目。
鲁海说的,竟是真的。
她呼吸急促,有些坐立不安。
他为何会突然送她这个?是单纯的奖励她在后勤方面的功劳?还是……
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直至夜里躺下时,那两件裘衣还搁置在桌上没放起来,因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她很想还回去,可唯恐会激怒了他,更想问他为什么赏,可冥冥之中的直觉,让她不敢当面问他。
一夜无眠。
清早起来的时候,她精神有些萎靡。
等趁着那主子爷在屋里用餐的时候,她寻了个合适时机,向鲁泽请示了下,想要搬出府衙,去军营里去住。
“什么?”
鲁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请求,吃惊了下,不免又问了下:“你确定?”
时文修抿唇立在那,点点头。
若不是昨夜那两件狐裘点醒了她,她怕是要许久才能意识到,主子爷这院里她没资格住的。若继续住下去,那只怕不是以普通护卫的身份,而是旁人眼里的另外一种身份,才能勉强的得了资格在此住下。
她牵强的拉了拉唇线。
这么久以来,那主子爷也没让人驱离她,是他没意识到吗?还是旁的……她不敢深想。
等里头人用完饭,下人们进去收拾时候,鲁泽方进去禀告了她的事。
上座那人不紧不慢的擦着手,半会,方淡声道了句。
“不允。”
鲁泽遂出去传话,片刻后又折身回了屋子。
禹王放了绢帕,抬眸问他:“她如何反应?”
“听后就呆呆站了会,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鲁泽这话过后,室内出现一段时间的沉寂。
慢慢摩挲了会玉扳指,禹王看向屋外的方向,深沉的眸光不辨情绪。
“五日后,你去跟她再传句话。”声音低沉的将那要传的话告诉鲁泽后,他缄默片刻,又提醒:“莫忘了。”
鲁泽低头连声应下。
推案起身,禹王边拢着氅衣往外走,边道:“另外,告诉她这几日不必去军帐了。”
一连五日,时文修都没再继续织那毛衣。白日里几乎就待在了军需官那,帮忙看着制作工序有没有错误,教授那些民妇们使用针棒针织,忙忙碌碌又格外充实。天黑的时候,她回了院子就第一时间回了小厢房里,没必要的事情不会再出来,直至第二日天亮。
马英范有些微妙的发现,这段时间主子爷没唤她进账。更奇怪的是,她走路都似远远的躲着军帐的方向走,似乎是在避免出现在主子爷面前,而主子爷竟似浑然不觉,神色与平常无异。
不过他虽是心里纳罕,但到底不是八卦的性子,遂也不会朝人打探。心里奇怪了会,也就罢了。
待到第五日傍晚,鲁泽再次敲开了她的厢房门。
时文修开门的时候,手指抠的门沿生紧。
“主子爷让我过来给你传句话。”
鲁泽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主子爷跟你说过什么?”
那日,是哪日,在此刻时文修这,不用人点拨,就立刻明白了。
尽管面色有些僵紧,她还是努力回忆那日他说过的话,想了想后,说道:“主子爷让我日后见到他时,莫要一副丧气的模样。”
“不是这句。”
她遂又忙仔细想了想,可思来想去,那日他说的主要就是这句啊。
鲁泽见她迟迟想不起,脸色也有些僵硬,不自在的重咳了声后,到底还是压低声迅速道了句。
时文修听完后,也是迟迟没反应过来。
【若按的好,今日就放过你。】
是,当日他是说了这话,可是……就这句话,他为何特意让鲁首领专程来提醒她一番?
鲁泽见她满脸疑惑,也不多解释,话带到了就转身要走。
时文修忙叫住他,想要再询问一二,可对方却摆摆手,最后只是好心多道了句:“这句话,你再仔细想想罢。”
这句话,整整困惑了她一夜。
直到窗外晓光透过窗户纸透进屋里时,她方骤然明白,他着重让人带给她的,是那‘今日’二字。
第36章 冰寒
到了军营里开始烹羊宰牛、鼓乐喧天的时候,时间已悄然滑至岁末的除夕夜。
军营里的兵卒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在说说笑笑中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节日的热闹气氛冲淡了离家的愁绪与边境的苦寒,无论是小卒还是将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带着酒肉犒劳完三军将士后,府君等官员则恭敬邀请禹王及几位主将们,纡尊去府衙共度佳节。禹王等人遂应邀前去。
此时府衙宴会厅堂里已经是张灯结彩,筵席大摆,等贵客们一落座,众窈窕舞姬们就端着酒壶娉婷而来,跪坐在贵客身旁低眉顺眼的倒酒。
酒酣耳热,歌舞升平,这里便是另外一番热闹。
与各处热闹不相同的是,时文修所在小厢房里的寂静。
她如今的身份尴尬,大概是旁人也有所顾忌,所以军营的篝火宴也没人请她参与。她也有自知之明,因而他们开始烹羊宰牛的热闹起来时候,就悄然的回了院子,不会不识趣的硬掺和进他们的喜庆中。
失落是有一些的罢,不过只要不多想,其实倒也还好。
抛开纷杂的情绪,她提了水桶打算去膳房烧些热水,好用来洗漱。在路经那黑暗寂静的正屋时,她下意识的攥紧水桶提手,不由自主的赶紧走快了些。
待终于烧好了热水,她提了一桶往回走的时候,刚一出了膳房们,就冷不丁见到那正屋的灯不知何时亮了。而那鲁首领正忙忙碌碌的指挥着一干人,端着一盘盘的菜肴从外头进院,所去方向却不是主子爷所在的正屋,而是,她如今所住的小厢房。
心咚的下猛跳了下。她手上的力道一下子不稳,桶里冒着气的热水哗啦声响,差点溅出来洒在她脚面上。
鲁泽远远瞧见,惊了下,忙让人赶紧过去帮她提着。
时文修回过神来,就紧握了握双手,强自笑着上前。
“鲁首领。”
鲁泽上下扫她一眼,见她大概是没被烫着,方没好气道:“日后你需要做什么事,就吩咐下人去办,别再自己瞎捣鼓了。这黑布隆冬的你去烧热水,也不怕给自己烫着。”
“这点小事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做。以后干活的时候,我会多注意些的。”她说着,眼神就往那些端菜的下人那瞄了瞄,欲言又止,“鲁首领,他们这是……”
“哦,主子爷吩咐的,想着你大概还没用饭,就特意让人另外做了些菜,着令我给你送过来。”
原来是这般。她紧绷的心弦松缓了些,有些感激道:“谢谢主子爷的恩典,望鲁首领替我转达谢意,感谢主子爷的赏赐,我真的感激非常,没齿难忘。”
鲁泽没应,只往她脸上看过一眼,方道:“感激之类的话,还是留你亲自跟主子爷说罢。”
时文修一怔,随即略带紧张的扭头看了眼正屋方向。
“主子爷,回来了?”
“尚没。”
鲁泽看她面上瞬息松缓下来的神情,脑中不由想起,刚在筵席上,主子爷没有推拒舞姬倒满的那杯鹿血酒,直接面不改色端起喝尽的画面。
不自在咳了声,他继续道:“主子爷让我跟你传句话,让你今个晚上莫早睡,等着主子爷回来。”
在她刹那僵怔在了原处时,他又额外的提醒了句:“主子爷大概子时左右回来。”
说完,也不再管她如何反应,就直接带人离开了。
夜半时分,筵席散尽,府君由人搀扶着,醉的东倒西歪的出来恭送贵客们离开。
直待一干贵客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暧昧的夜色里,府君方撑着下人的胳膊站直了身,脸上没了醉醺醺的模样,眼神也转为清明。
管家小声在旁道:“刚贵客们都揽着舞姬走了,唯独禹王爷没带。”
府君捋着下颌胡须:“本官还没醉的糊涂,自然看的清楚。”
管家就笑笑,又提议:“那赶明个,奴才将禹王爷院里那人的吃穿用度,再提个层次?”
“务必都是上好的。”府君沉吟,“且再派些人过去伺候着,千万莫亏待了。”
“府君放心,奴才晓得的。”
禹王回屋不久,鲁泽就直接往边角厢房的位置而去。
“主子爷让你带着织好的衣裳过去。”
时文修闻言没说什么,默默地翻找出那件未织完的毛衣,就低头踏出了厢房。
夜幕笼垂,华灯朦胧。
她在夜色弥漫中,踏着廊檐下的石板路,往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而去。
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罢,再次站停在正屋门前时,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她竟没了头一回来这时,那种宛如天塌地陷、茫然无措等等激烈糅杂的情绪。
反而,她竟出奇的没有多少跌宕起伏的情绪。
可能是因她这回有了足够缓和的时间,也有可能是因她心理承受能力较之从前加强了许多,再有可能是她深切的知道躲不过去,不再逃避,只能逼自己正视此事的缘故罢。
至于具体是因什么,谁又知道呢。
等那鲁泽掀了帘栊,说主子爷宣她进去时,她已回了神,抱着毛衣踏进去的时候,尽力放松了面部表情,依旧如往日般笑着。
帘栊揭起的那刹,坐在上座端着温茶慢喝着的禹王,抬眼见她笑盈盈进来那刻,喝茶的动作稍微一顿。
他片刻怔忪后,就淡淡笑了笑。
看来她是想通了,原以为见到的会跟上回一样,定还是那副颓丧,苦闷,要哭不哭的模样,少不得要他费些功夫开解哄弄一番,不料他倒料差了。
“过来。”他放下茶杯,冲她招招手,醇厚的嗓音里带出了几分愉悦。
周围的其他侍从都低头退了出去,仔细将帘栊放下。
她抱着毛衣行走在画烛朦胧的光晕中,一步步来到他的跟前,照例给他规矩行礼。
“主子爷。”
他没让她跪实,直接伸手扶起了她。
“过来坐。”他扶着她引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感受着那双手的冰凉,微蹙了眉,“外头冷,如何没多穿些?”
“就一小段路的功夫,不算太冷的。”
“赏你的那两件斗篷,似没见你穿过。可是不喜欢?”
“喜欢的,只是太华丽贵重了些,平日里穿不大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再贵重也是死物,本王既赏了你,那你就穿的。”
“好的主子爷,我省得的。”
禹王就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应答自如,神情与往常无异,也还是那般俏生生的模样。不过若再细细看的话,却还能发现些稍许异常的。
眼眸里的晶亮散了些,唇瓣牵起的笑生硬了些。
不过他也不以为意,想来她到底还是尚未完全准备妥当,如今被他软硬皆施的逼来侍寝,有些情绪也是在所难免。
日后习惯了,她这情绪也就散了。
他提过桌上的酒壶,手背覆在壶身试了下温度,这方拿过空酒杯斟满了一杯。
“刚烫好的酒,你吃一口,暖暖身子骨。”说话间,他执起满酒的杯盏,亲手喂她唇边,素来冷肃的声音,此刻却难得温和:“梅子酒,不烈。”
时文修闻着那萦绕鼻端的清新果香,微颤了眼皮。
实话说,在那些煎熬无解的夜里,她反复的在想,她或许更愿他能干脆对她恶到底,这样遭了教训受了磨难,她反而才会更能早些清醒的正视现实,才能早些时候从煎熬中解脱出来。
可他偏要在巴掌落下前,有意无意的给予她甜枣,让她渐渐的丧失了戒心,渐渐就给忘了,高处还有教训等着落下。
不过经此一遭的煎熬,她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长进了许多,好歹面对他再次抛来的甜枣,不会那么悸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