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她什么都没有。
他又能拿什么来威胁她。
这一刻他蓦的心酸,喉管漫上了酸涩。
在他兀自失魂落魄的时候,时文修却是沉浸在自己的混乱中。此刻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反应迟钝,所思所想的,唯有这个打的她措手不及的孩子。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以为自己的身子早废了。
她潜意识里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没想过自己还能跟这个世间有牵扯。这种感觉让她恐慌,错乱,无措之际,又忍不住的去想,造成这局面的原因是什么。
可当真只是疏忽?
若放在她遭难之前,她会吗?答案是不会。
这个念头犹似利刃划过她脑中的混沌,劈开半丝清明。
她想扯抹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原来遭难之后,她的人生里就没了未来二字。
她甚至是在淡漠的对待自身以及周围的一切,不经心,不在意,过完眼前一天,是一天。她看似正常了,可潜意识里却是消极应对生活。
她一直在虚假的对着光生活着。
看出了她心神俱乱的模样,他心中更加焦灼,忍不住环臂紧紧揽过她的肩,手掌微颤的隔了软衾覆了她的小腹。
“你说,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
她不说话,他也不敢问,只能忍着满心的急躁与难掩的恐慌,拼命的想要弥补她。
弥补。是弥补。
从前他或许是无法正视,总是下意识回避曾经对她的那些伤害。可今时今日,他却逼迫自己主动去想,去回忆当日对她施加的种种,想她的摇头流泪,想她的血流如注。
越想,越如孽火焚心,烧的他不得安生。
的确,遭遇了那般的对待,她焉能轻易忘了?大概恨他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想生他的孩子。
或许这个孩子真的是来得太早了,他还没来得及弥补她,她还没能被他打动,没能渐渐消了气,孩子就迫不及待的来了。
他脑中胡思乱想,一会想孩子若晚点来就好了,一会又想她是不是一丁点都不想要这孩子。
想着后者时,又忍不住想到从前被圈禁时候,玉岚殿里那些对他打骂过羞辱过折磨过的宫娥。强行逼自己代入一下,原谅那些宫娥们,一笑泯恩仇,再让那些宫娥们给他生孩子,当即俊脸扭曲,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别说能让她们生孩子了,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
当年他出了冷宫有了权势后,手下可没留情,将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那些人全都收拾了去,现今坟头草都老高了罢。
那些奴才奴婢们尚没将他打到皮开肉绽生死不如的地步,他尚且记恨如此,那她呢?他施加她诸般酷刑,纵是阴差阳错,可她也不是能轻易释怀的罢。
想至此,他心犹如刀绞。
偏她此刻还又烦又燥的模样,手指在被寝上不耐烦的划动着,告诉说她想一个人歇会,静一静。
歇会,静一静?他一看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且等我两日,等我述完了职,回来给你个交代!”
撂下这句话后,他压了狭眸就起了身,行色匆匆的出了寝殿。
她心里正乱着,哪会去细想他这话。直待两日后见他后背全是血的被人从外抬进来,方蓦得惊觉当日他话里的意思。
他被人抬到了床上,后背没一处好肉,全都被打烂了。大夫在处理伤处的时候,血沫混淆着粗盐粒子流出来,淌的床上地砖上都是。
“你看一眼知道就成了,快出去,别一直杵那。”
他从来张扬恣睢的俊脸上,此刻白的如纸,没半丝的血色。偏他还强行挂了笑,转过脸朝着她的方向,如从前般斜了下眸哼笑。
只是声音没了从前的中气十足,却是虚弱不堪。
大夫冲洗伤口的时候,他额头陡然绷起青筋,苍白的脸庞扭曲了些。痛意难耐,他似忍不住要叫出声,却又碍着脸面咬牙硬挺着。
她扶着门框看着,手指抠得蜷缩。
他眯眸瞥见,喘着气:“不出去,就进来。”
她也不出去,也不进来,定住了般立在原地。
他扭曲着脸笑骂了她一句什么,却再也没力气多说话了,甚至连牙根都咬得不紧,开始溢出些痛呼声来。
曹兴朝压根不敢进来看,眼角泛红的蹲在殿门外。
是他给九爷上的刑,除了拔指甲外,当日的其他刑罚大抵都给上过了。而且为了隐瞒过去,九爷还从马上摔着了腿,由此来告了假。
为防消息走漏,寝殿里下人全都给驱散了。就连王公公,都被他提前寻了借口,打发去旁殿些时日。
在有一阵压抑的吸气痛呼声传来时,他没忍住回头朝寝殿里看了眼,就恰见先前扶门框站着那人,缓慢的进了屋子。
他转过了头,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时文修坐在床沿上,偏着脸看着他。
瞧她的目光始终定他背上,他就挑着眼角,断续的笑说着:“放心,前面是……好着,不碍你眼。”
她没动,就那么看着他那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撑了眼皮尽力看清她的脸,竭力稳了声音问了句,“足不足够,留下他?兰兰,孩子没做错什么,是我的错,我还。”
她只是瞬息没回应,他就又道:“其他的伤,不是不还,只是不方便。不过你放心,来日我死之前,必定还你。”
说着,就声音放低了些问:“足不足够?”
她目光从他背上移开的同时,指尖落在他面前被褥上,用力一字一字写上——本就会留下。用不着你还。
他盯着那字看着,笑了。
“我信。”他点头,因痛而扭曲的脸都舒展了许多。
她收了指尖,面上的平静却在逐步破碎。
他冲击到她了,经过了今夜,她待他可还能做到泰然自若?能继续视他为可有可无?她怕是做不到了。
她感知到了他浓烈的情感,感知到他想要以心换心的迫切。热烈,真挚,不掺杂一丝虚假。
在这之前,她大概也只将他当做了调剂品罢了,放他身上的情绪微乎其微。他以为她是受了那些酷刑而恨他,其实,她压根就不怎么在意他。
因为她几乎全部的心力,全用来恨了另外一人。
若不是今日之事,她还没察觉到她竟是那般的恨那人,她以为自己能潇洒的做到将其视作无物,从脑中彻底清除干净。直至今日方发现,她所有的那些负面情绪,那些消极态度,全都是来自那人。
恨那人薄情寡义,恨那人欺骗利用。
因为没处宣泄,因为她与那人到底少了对峙这一环节,少了她歇斯底里的质问,所以这情绪终究是压在心底,如何也释放不得,也让她解脱不得。
恨的力量太强大了,牵扯着她了大半的心绪,因而对于其他人,她哪里还有额外的心思分过去?
蜷缩着手指缓缓喘息着,稍许,她又缓缓松开,在他难以置信的神色中,去抚他被冷汗浸湿的脸,而后狠掐了他脸一下。
从今夜开始,她不会了。
她要将那无谓的恨彻底从她心底清除干净。
可能时间会久些,可她会试着去做。她会试着去迎接旁人的善意跟温情,也会试着努力去回馈。
她扬了唇笑了,如拂开了阴霾,两靥生辉。
今夜起,她或许能真正迎来了新生。
“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她轻拉过他掌心,指尖在上面划动着。
他还在直直的看她那甜如蜜的笑,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她所写内容时,当即喜上眉梢心花怒放,身上的痛都好似不见了。
他无视那大夫劝他别动的声音,直接伸手来,在她手心写上几个名字。这些天当他干闲着不成,书房里他那翻过的书,都摞了老高。
第81章 星月
养伤的这段时日,宁王觉得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她会喂他吃药,给他擦嘴,陪他说话解闷,夜里也给他掖着被角盖被,体贴的简直像个居家的小娘子。闲来无事她还会给他画像,一张又一张,将他画的俊美风流,玉树临风。
她转变的太快,难免让他有些惊怕,总觉得像做梦一样。前头些那些时日他盯她就盯得紧,恨不得全天日的都与她缠腻一块,将她人看得牢牢的。有时候大概她被他缠烦了,就会故意往他嘴里塞个酸枣,看他酸得皱脸龇牙的模样,她便笑弯了眉眼。
等能下地走动了,他就拥着她坐在院里藤椅上,白日看春光赏春景,夜里看星星赏月亮。不时相互喂吃个葡萄酸枣什么的,再一起翻看书籍讨论着孩子的大名乳名,日子甜美的让他真的觉得如掉蜜罐里似的。
“你有没有想要的?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大概是越美好他就越觉得不大真实,这夜拥她赏夜景时,他又忍不住的在她耳畔有些不安的絮叨。他是拼命的想让她提点要求,否则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时文修笑睨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想找点挫折,遂直接抬手指了天,打趣的示意那个,还有那个。
他细长的眸就顺着她细手指向的方向,看那皎洁月亮,再看那璀璨星子。等低眸见了她那等看好戏的模样,就斜勾了眼尾,似笑非笑起来。
“当我弄不来不成?笑话,这世间还真没我赵元翊弄不来的东西。”他笑的倨傲,掐了掐她脸:“你可擎等着瞧好了。”
她颇有意外的往他腰腹及往下扫了两眼,就在他掌心写:是男人就别说大话,我可是擦亮了眼等着了。
他咬牙,恨恨在她耳珠上噬咬厮磨:“你给我等着。”
第二日他竟拿了梯子,不顾她的阻拦硬是爬上庑殿顶,扬言说他得看看哪座山最高,到时候就要去那山顶上,铺上长梯子上天给她摘去。
她就看他在庑殿顶上煞有其事的观望,牙根真有些痒。
正当她被他恼得几欲转身要进殿时,却突然听他就站那庑殿顶上斜唇笑问:“要不要看星星啊?”
她抬眼扫了眼那白日灿阳的,忍不住冷笑,她看个锤子的星星。
却还没等她比划着让他赶紧下来,就惊见他突然双手拍打着胸膛,动作颇为到位,犹似猩猩捶胸。他边懒洋洋的捶打着,边挑着狭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是不是这样?”他嗓音含着戏谑,还有笑。
时文修这一刻整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这个场景看起来太熟悉了,熟悉的让她整个人如火烧似的,一张脸刷的下通红通红。
她想起来了,这个动作她做过一回。
还是她刚穿不久那会,在请当时葛大瓦他们在酒楼吃完饭回程的途中,忘了说起什么事了,而后她就说了这么个冷笑话。
天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还非要特意提醒她从前这出窘事,是生怕她忘了吗?
他从庑殿顶上下来,忙将扭身要走的她连搂带抱住,忍着笑解释道:“那日不巧我马车刚好路过,你又没收声,不巧就让我见着个全貌。”
她脸红了又紫,伸手在他手背上狠拧了把。
他嘶声吸气,软声说着好话:“其实你那会得意笑着的模样,特别天真烂漫,惹人生怜。那会,我还在想,你装出来的这模样怎能这般招人眼。”
那会的他,还以为她那所谓失了记忆,不过是为了取得禹王府的信任而使的计策。
提起从前,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他想他原来这么早就注意到了她。不,或许更早,或许早在见她在酒楼神采飞扬说书的时候,他心底便隐隐有些异样了。
她好一会方回了神。她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就抬了指尖,在他胸膛上慢写了字——那,为何没带我走。
既然她招了他眼,为何不能提早的带走她。
划在胸口上的字如把刀,他只觉得这刹心口犹似被捅穿,让他痛的难受。
她垂了眼帘撇过了脸,只是眸里隐约有晶莹闪过。
这一刻她或许是在想,为何他们有交集的时间会这般晚,或许也是想,为什么他们之间要隔了那么些的事。
若是当初她一穿来时就是在他这宁王府,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如果人有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带走你,不给任何人伤你一分一毫的机会。”他拢了她手指合在掌心,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一字字如发誓般:“下辈子,我一定早些遇见你,早些带走你。”
三日后的清晨,她刚起了床,还带些睡眼惺忪的没怎么缓过神来,就被他迫不及待的直接抱出了殿外。
她还不知怎么回事,人就处在一片星月交辉之下。
她懵了似的站在阶前抬眼朝上去看,一片夜幕之下,众多散发着清光的珠子星罗棋布,围绕着最中间的那颗光华耀眼的明珠,宛如随满月而开。放眼观去,银光普照,玉轮冰盘,恍惚间真似见到了繁星萦绕着皎月,夜色无双。
在她发呆之际,他就将她擎起来扛到肩上坐着,斜飞入鬓的眉角都带着桀骜:“怎么样,我给你弄来了吧?以后,可别说你家爷不行。”
她有些梦幻般的伸手去触摸那散发着如水般光华的明珠,细细指尖隐没在那团迷幻的清光之中时,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奔月。
这夜幕星光她没舍得让人拆,在庭院里挂了好些时日,她成天的待在夜幕下看都看不够。不过因着怕她动胎气,他也不敢再擎她到肩上坐着去勾,所以就与她说,等她看够了就摘下来给她串成珠帘子,悬在门上当摆饰。
王公公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心道这话可不能让曹小公爷听着了,否则还不得抓心挠肝的连饭都吃不下了。
在他养伤的这期间,曹兴朝倒是过来跟他说了件事,原来是那禹王爷新纳了个妾,还延请了宾客到府吃宴,弄的颇有些排面。
听闻此事,宁王第一反应是对方吃错了药了吗,主母未入府就先大招旗鼓的纳起妾来,怎么瞧也不像是老七的行事作风啊。
下一刻他就反射性的去看她。见她没什么旁的反应,他心里舒畅的同时不免又暗暗想,难道老七终于想通,不欲再死缠烂打了?
要知道老七之前每回见他,可都是横眉冷目的,那藏在眼底的晦暗眸光里的意味是什么,他心里头门清的很。
对方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难道真是一朝想通了?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