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圆眼睛和金色微狭的眼眸对视了几秒,果戈里忽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弯起了眼眸,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想吃吗?”
“嗯。”
“很————想吃吗?”
“……有一点想吃。”
“一定要吃的那样‘有一点想吃’吗?”
奈奈子:“……”
奈奈子不说话了,果戈里老是问,但是问来问去又不说给她买,她感觉果戈里应该是不想帮她跑腿买冰淇淋了。她低下脑袋,抓了抓头发,过了一会儿后才说道:“……那不吃了。”
比起吃冰淇淋,她还是更懒得动一点。
奈奈子低着脑袋,看着自己今天穿的小皮鞋发呆,过了几秒,又听见果戈里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回答道:
“好吧,那就去买冰淇淋。”
奈奈子转过了脑袋,就看见果戈里站起了身,垂在背后柔顺的银白色三股辫幅度很小地晃了晃。少年脚步慢慢悠悠地朝着冷饮店的方向走去了。
奈奈子看着果戈里的背影渐渐地走远了,很快就混进了来往的人群间,完全看不见了。
她又看了一会儿果戈里离开的方向,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才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等着果戈里买好了冰淇淋回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休息日人太多,她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到果戈里的人影。
已经坐了快半个小时了,奈奈子也觉得脚没那么累了,没见到果戈里回来的身影,她想要自己去冷饮店找人,但还没有站起来,她的身边忽然就落下了一道影子。
影子的来处,站着一个穿着浅灰色连帽运动开衫的年轻男人。
奈奈子仰着脸,看着这个停在了长椅边的青年。
青年的身形纤长,戴起了外衣的兜帽,帽檐底下还露出了一截棒球帽的帽檐。
虽然穿得显得很严实,但是这种休闲运动风的穿着在街上也不会罕见,觉得太阳晒又懒得打伞,一些年轻人就会这么穿。
奈奈子注意到了他的帽檐里隐约露出的几缕长发,纯白夹杂着粉紫,是一种看起来就十分奇怪、也十分温柔的色调。
同时,也是一种奈奈子觉得十分眼熟的色调。
“你好。”青年那张美丽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低头看着奈奈子,背对着阳光,白皙的面容笼在了帽檐下的阴影里,但是那双铅灰色的瞳孔里,却还是浮动着某种带着微凉温度的光泽,像是月夜下的湖面,暗色的湖水映着皎洁的月色泛起粼粼波光。
第165章
西格玛是一个异能者。
他有着一个非常适合用来犯罪的异能,能够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情报”和“对方最想要知道的情报”进行交换,悄无声息地就从一个人的大脑中偷走关键的情报。因为这个十分“便利”的异能,在他有记忆以来的这三年里,凡是知道了他的异能的人,不是在利用他的异能偷情报,就是在打算利用他的异能偷情报的路上。
不管是最初在沙漠里捡到他的那伙人贩子,还是如今正在谋划着掀翻整个世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无论二者的智力、行动能力、思想境界、利用西格玛的方法有多大的不同,但本质上,他们让西格玛干的事情,其实也都没什么差别。
——无非就是让他从某人那里偷走情报,然后用这些情报来策划犯罪。
如今西格玛所处的这个犯罪组织名为【天人五衰】,涵义取自佛教里“天人”濒死前所会产生的五种衰弱迹象:洁净的衣服上生出垢秽、头上带着的华冠萎靡、干爽的腋下流出汗水、身体散发出枯朽的臭味,以及最后的一点“不乐本座”,不安于原先所处之位。
组织的结构十分精简,抛去底下的那些“杂鱼”不谈,论得上位的成员一共也就五个。
建立者代号“神威”,真身不明,和另一个(明显是被胁迫上岗的)成员布莱姆一样,很少会出现在基地里,西格玛最常见到的同事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组织里的事务大多都是由他负责安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远在日本、永远只活在电子邮件和手机通话里的成员,名为果戈里。
散装组织,十足的散装组织,西格玛入会一年,就没见过基地里哪天凑齐过人,整个组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种随时要破产倒闭的气息。
这种萧条的氛围过于浓厚,以至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某日突然来电,告诉他去日本集合准备“干一票大的”的时候,西格玛的第一反应都已经不是不想干脏活的排斥,而是“啊?原来组织还没倒闭吗?”的恍若隔世之感——毕竟他已经在西西伯利亚的某个小木屋里,和几个杂鱼成员练习了三个月各种赌博的技巧,他都已经做好了组织倒闭后他接下来就偷偷逃走去找个赌场上班的准备。
赌场好啊,至少不用干杀人放火劫货收尸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还蛮有打牌的天赋的,三个月下来,几个杂鱼成员连明年的工资都已经输给他了。
但是很可惜,天人五衰短期内似乎并没有倒闭的迹象,证据就是陀思直接给他打了十万美金当路费,让他麻溜的赶紧来日本干活。
在日本横滨某个寒酸的地下基地里——不知道为什么,陀思好像十分偏爱这种老鼠一样在地下打洞的基地——西格玛终于见到了自己那个只活在手机里的同事,全名为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的俄国少年,从小在横滨长大,张口就是十分麻溜的日语,一个人就能分饰两角撑起一场漫才。
日语还学得有点磕巴的西格玛,在果戈里的“好心帮助”下,短短两个月,口语水平就得到了飞速提升,从问路都艰辛变成了能在路边自如地应对异性的搭讪——不过后来他发现这种时候好像还是装作不会日语更好一点。
凭心而论,虽然果戈里话多了一点、喜欢恶作剧了一点、异能太吓人了一点、神出鬼没了一点,但是相较于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人轻描淡写借刀杀人的魔人陀思,以及每次见面都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可怖气势的神威,还有作为吸血鬼但是只剩下了个会说话的脑袋的布莱姆,果戈里简直就是组织看起来里最正常的一个同事了。
年纪小,总是笑眯眯的,每次来基地还会带点小礼物,像是小孩儿一样很爱和他恶作剧,一副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的少年面孔人畜无害,甚至还会西格玛打赌让西格玛替他写作业——这是多么正常的一个同事啊!
——直到西格玛知道了果戈里是侦探社养大的小孩。
拿着果戈里从陀思那带来的【“如何摧毁侦探社”作战计划一二三四五】,西格玛只是随口问了两句侦探社的情报,却发现眼前翘着腿坐在桌子上的果戈里,对侦探社的事情完全就是“一问全都知”,连昨天“太宰治被两个女人堵在了咖啡厅于是把国木田丢出去顶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一清二楚。
面对着对侦探社的事情过于清楚的果戈里,西格玛试探地猜测:“陀思让你去监视侦探社了?”
“不,因为我就呆在侦探社,自然是对侦探社的事情全都清清楚楚。”果戈里喝了口茶,笑眯眯地回答道。
“……卧底?”结合果戈里的忽地啊,西格玛合理地猜想到。
“唔唔、”果戈里像是思考了一番,然后回答他:“虽然说似乎是,但似乎又不太是。毕竟卧底的主要工作应该是从对方的组织里窃取情报,但是关于侦探社的情报,全都是陀思自己调查的,我没有提供过有关侦探社的任何情报唷。”
“……?”西格玛狐疑地看着果戈里,皱起了细长的眉,只觉得他这话说的奇怪。
果戈里粲金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他将脑袋朝一侧幅度很小地偏了偏,脸庞边柔软蓬松的白发也轻轻晃了一下。
“我是被侦探社养大的——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他语调稀松平常地回答回答西格玛。
“……什么?”在短暂的一秒间,西格玛甚至没能理解果戈里说出的这句话。
虽然说在加入了天人五衰的这一年里,他总是努力地去淡化“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的意识,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说他是虚伪也好自我逃避也好,他很少会提及“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又要对什么人动手了”、“会有多少人因为这次的行动死掉”这些话。他自己也不想去做那些事情的,但是他知道,他的利用价值也就是这些了,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陀思下一秒就会冷漠地把他杀死。也还好,他还有用途,所以大多数时候,陀思都只是安排他进行各种训练,偶尔利用异能偷些情报回来,至今也还没有过需要他真的去动手伤害什么人的时候。
但是那并不代表他就不知道天人五衰都是在做些什么了。
他很清楚,可以说是一清二楚,这群罪犯在谋划着的不是什么小偷小摸、拐卖人口、亦或是简单的杀人越货这种普通的犯罪,而是——要将整个世界掀翻,如此程度的行为。
相比之下,杀死几个人,都显得是无足轻重,不过是通往目标路途中随意踢开的一块“小石子”而已。
陀思口中的“摧毁武装侦探社”,不是简简单单地让一家会社“倒闭”、“破产”,而是要将这家侦探社里所有的员工以及相关人士,全都杀光。
果戈里不可能是仇视着养大他的武装侦探社的——西格玛的直觉在瞬间就告诉了他这一点。
果戈里的身体健康、衣着整洁,看得出来,在物质上侦探社绝对没有亏待他,而且他识字、也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做事十分随心所欲,还得要“写作业”,那么侦探社也不会在精神上冷待过他,就像是教养一个普通的小孩一样,把他抚养长大了。
西格玛想不到果戈里要协助陀思的原因,无论从什么方面,不管他怎么考虑,果戈里都没有理由要帮陀思去对付侦探社。
“为、为什么——”他讶然得甚至打了个磕巴,诧异对果戈里问道,“……你要反过来帮陀思对付侦探社?”
“为什么不?”果戈里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反过来问他。
西格玛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反问。
侦探社养大了他,给了他一个家——很显然,他必然是被侦探社收养的——既然如此的话,守护侦探社,保护自己的家,那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反过来帮助敌人去摧毁侦探社?
“……为什么——会反过来帮助敌人去摧毁侦探社?”
少年轻快的嗓音传入了西格玛耳中。
西格玛悚然一惊,意识到果戈里念出了他心中所想着的疑问,铅灰色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看向了悠闲地坐在桌子上的果戈里。
果戈里脸上的微笑连弧度都没有变化过分毫,少年残留着稚气的脸庞上,是一种类似于悲悯的神情,如同隔着一层朦胧而浅淡的雾气,变得暧昧模糊了起来,让人猜不出他的想法。
“你是这样想的吗,西格玛?”果戈里和他对上了目光,开口问道,语气轻盈得像是春日树梢落下的花瓣。
“……”
从心底缓慢升腾起的某种不安,让西格玛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房间里寂静了几秒,然后倏地响起了果戈里响亮的大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
像是被西格玛这受到了惊吓满是警惕的神色取悦到了,果戈里大笑了起来,笑声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才终于停了下来,他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天人五衰里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西格玛你!陀思虽然很聪明,也能够理解我,但是他太过无趣了一点——半点都不会受到惊吓的话,那未免也太无聊了!所以——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把理由告诉你好了。”
他迈开脚步,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西格玛面前,然后弯下了身,让自己的视线处于了和西格玛近乎是平视的高度上。
果戈里抬起了右手,伸出食指,指尖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因为侦探社‘驯养’了我。”
他回答道,金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无机质的瞳孔如同两块冰冷的宝石,毫无温度。
“你见过驯兽师驯养动物吗?”果戈里对西格玛问道,像是在讲故事一样,缓缓地说道,“用鞭子抽打,让动物们从幼时就记住这种疼痛,于是在长大后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服从命令,被关在笼子里。这是一种低级又有效的驯养方法,但如果要用这种方法去驯养人,有着比普通动物更高智慧的人在长大后,很容易就会意识到自己生于囚笼枷锁之中。”
“……所以呢?”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西格玛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嗓音,像是一截抽干了水分的枯枝。
果戈里脸上微笑的弧度深了几分。
“因此,还有着一种更为隐晦的、让无数被驯养者一丝也察觉不到的驯养方法,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几十亿的人类,都是被这样‘驯养’着而不自知,幸福地生活在牢笼之中,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也浑然不觉。”
“你见过被驯养的信鸽吗?”他用了和刚才相似的开头,说出的却是完全不一样另一种内容,“驯鸽人每一天都会将信鸽放出笼子,让它们出去放风,如果信鸽想要逃走的话,在这个时候,它们只要挥一挥翅膀,就能轻易逃走,没有翅膀的驯鸽人不可能抓得住它。”
“但是为什么很少会有信鸽飞走呢?”
他问道,却并没有等待西格玛想到答案,就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没有信鸽会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笼子里。”
果戈里缓缓说道。
“对被驯服的信鸽来说,鸽棚就是‘家’,有着吃食和温暖的住处,是一个在寒冷的夜晚或是雨天,能让它们安稳栖息的“家”。驯鸽人不是‘驯服’他们的人,而是监护着它们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