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好消息,大概就是这个拘留所里是有空调的,全天都保持着一个刚好的温度,不会太冷,也不会让她半夜睡觉的时候闷出一身的汗。
奈奈子被关在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里。
对面和左右的房间都是空的,这一片区域好像只关着她一个人,除此之外的就只剩下了不远处门口日夜轮班的看守,因此从早到晚都安静得像是口大大的棺椁,所有的声音都是奈奈子行动间偶尔磕碰到哪里时发出来的。
她在被关进来的那天凌晨,就换上了专门的囚服,手铐也在换衣服时被解开了,这让她抬手时不会再收到拘束。如果换做是其他的人,在这样死寂的、空旷的狭小房间里,没有任何通讯网络、也没有任何聊天对象地呆上这么几天,大概是会觉得度日如年、痛苦难捱的,但是奈奈子没有觉得怎么样。
她本来就是一个几乎没有“社交需求”、可以呆在房间里“一个月都不出门”的人,不需要能够说话的对象,虽然说没有能够打发时间的网络或是书本,这让她觉得有一点无聊,但是也还好,现在才过去了四天,这种程度的“无聊”,还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
而且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说话的对象的,在这两天里,每天都会有警察来讯问她,一天来两三次,一次持续一两个小时。
几乎都是差不多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像是一盘前天夜里没吃完的菜,反反复复地加点东西,重新炒过一遍,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顿顿都会又端到她的面前来,炒到最后变得和团浆糊似的,让“吃菜”的奈奈子麻木地咀嚼着,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仰面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奈奈子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在脑袋里漫无边际地想着东西。
今天是第四天,也就是星期四了,本来她今天应该是要在学校里参加期中考试的,但是现在不行了,她现在连课本都摸不到,更不用说去上课了。
她也不知道三轮和越前怎么样了。越前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虽然他那个时候用球打了警员,但是只要说“我以为你们是绑架犯”之类的原因,大概也就是被教训一顿,就能被他的家里人领回去了。
但是三轮可能有一点危险。
三轮想要带着她跑走,而且她还在侦探社打过零工。虽然说这一点不一定会被查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们好像都铁了心一门心思地要给侦探社定罪,可能会把三轮也扣着问话,不让她回家。
【当时应该要先放开手的。】
奈奈子在心里这么想到。
如果她自己放开了三轮的手,三轮就不会想要拉着她跑,也就不会被一起推进警车里了。
看守室的外头传来了铁门吱呀被推开的声音,为了防止出现“忘记顺手关门”这种低级但是要命的失误,拘留所里的门都是没有支撑里就会自动回弹关上的那种,每次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很大。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奈奈子就知道,她又要被带去讯问室里说话了。
一阵脚步声,很快,她这一间的门也被人打开了,穿着警服的看守撑住了门,叫出了奈奈子的名字:“江户川奈奈子,提讯。”
她没有再被戴上过手铐,大概是因为已经关进来了,她又一点也不能打,还是个未成年,所以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穿过很长的走廊,奈奈子在讯问室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一个七八平米的房间,从正中间用水泥和玻璃墙隔开,变成了“日”字型的格局,水泥墙壁上都贴着防止嫌犯撞墙自残的软垫。奈奈子坐在玻璃的里头,来问话的警员坐在外头,玻璃窗上装着对话用的传声器。
和前几天并没有多少差别的问话。基本信息、知不知道侦探社做了什么、平时去花袋家做了什么、和“江户川乱步”是什么关系……循环往复地问,奈奈子给出的回答也都和复读机一样,最近的几次笔录,甚至所有的回答都一模一样,翻看笔录的时候简直都会让人怀疑是不是问话的警察偷懒,一份笔录复印连着用了几次。
连问话的警察心里都已经不自觉地生出倦意了,这是第八次笔录,也是他负责的第五次笔录,虽然被上司川边警官派来的时候,他嘴里恭恭敬敬地应下了,但他心底其实都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恐怕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虽然说侦探社确实是一群“恶徒”,还是在又一次谋害政府要员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监控录像和人证物证要多少有多少——但是说不定呢?
没准乱步先生……江户川乱步,就是一个把仅剩的良心留给了自己的女儿的男人,真的没有让他的女儿掺和进这些事情里。
根据规定,在讯问的时候,他是不可以将案件的信息透露给被讯问人的,以免对方通过这些讯息谎报口供,但是面对这个似乎真的一无所知的小孩,问话的警察甚至觉得她有些可怜。
父亲是个正在逃亡的通缉犯,可她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茫然无措地被抓了进来,连话都不敢说,回答问题的时候苍白的小脸上浮现不出一丝情绪,想必是害怕得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他还是忍不住对她透露了一点其实并不要紧的信息:“江户川乱步目前还没有被逮捕……他刺伤了特务科的种田长官后逃走了。”
“喂!”一旁的同事小声呵斥了一声,提醒他不要多说。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即使想吞也吞不回去,奈奈子已经听到了他说的话。
这是奈奈子这四天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的细节,在那之前,她所知道也只有“侦探社杀了人”这样含糊不清的语句,除此之外,到底是谁的人、因为什么杀的人、怎么杀的人、被杀的是谁——这些事情她都一概不知。
【……你认真的吗?】
奈奈子漆黑的眼睛像是干涸的墨,一晃不晃地注视着和她说话的那个警员。
她想象不出来,自己连走路都嫌麻烦的爸爸,是怎么做到刺伤了块头那么大、真的像是个“火山头”的种田爷爷——虽然种田爷爷的名字叫“山头火”,但是奈奈子老看成“火山头”——然后还能成功跑路的。
但是两个警察都不说话了,上午的问话已经结束,看守打开了门,奈奈子站起身,离开了讯问室,想着拘留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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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腌萝卜、醋昆布,还有水煮鸡肉,味道很一般,但是管饱,大概是按照成年女性一餐的分量准备的,奈奈子只吃了三分之二,就放下了筷子,剩下的饭菜装在餐盘里,很快也就被看守收走了。
拘留所里当然是没有下午茶和小蛋糕的,奈奈子绕着房间走了一会儿,感觉肚子里的饱腹感没那么明显了,才爬到了床上,躺下,一扯被子,开始睡午觉。
午觉睡得很不舒服,奈奈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几个梦,断断续续的,但是在醒来之后,就全都忘了个精光,只觉得没睡好,脑袋有点痛,被硬床板硆到的后背也有点痛。
睡醒了之后,她坐在床上,又垂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想着之前川边飞鸟说的话,现在还多了早上那个来讯问的警员说的话,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她还是不觉得侦探社会犯罪。
除了“非法雇佣童工”以外,侦探社有可能违法的地方,可能也只有“偷税漏税”,最严重的话,或许还可能“非法持有枪械”。她一点也想不出来,侦探社怎么会“杀人”、“窃密”、“危害国家”,毕竟在她的眼里,侦探社里只有四种员工。
加班到没有时间去犯法的独步哥哥、
上班都在摸鱼甚至是直接翘班怎么可能还有闲工夫去犯罪的爸爸和太宰他们、
挪用上班时间干自己的事情(比如写小说和研究医学)的织田和晶子姐姐,
以及——
非法雇佣的未成年社员ABCD,例如:中某敦,泉某花,某崎润一郎等。
如果说她一觉醒来,有人告诉她“侦探社倒闭了”,奈奈子大概还是能十分勉强地接受的,但如果她一觉醒来,有人告诉她“侦探社杀人了”,奈奈子只会想告诉对方“造谣犯法”。
但是告诉她“侦探社杀人了”的人,是警察。
奈奈子想到了他的笨蛋爸爸在提到有关案件的工作时,经常会说的一句话:
“——这个城市的警察可真都是些无能家伙。”
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早上才见过的看守对着唯一关着人的这间拘留室里喊话:“江户川奈奈子,提讯了。”
奈奈子慢吞吞地跟着看守又去了提讯室,在那张她已经坐过了好几次的椅子上坐下。是铁制的椅子,直接被焊在了地面上,并不能移动,固定在半边讯问室正中稍靠前一些的位置,能够让玻璃另一侧讯问的警察看见被讯问者的所有动作。
这一场讯问的警察还没有进来,奈奈子低着头,扯着衣服的下摆,把衣服的下摆像是叠花边一样,折起一个个小褶子,然后叠在一起,一边等着“无能的警察”再来问她那些她都已经背下来了的问题。
【……有点想回家。】
奈奈子在心里想到,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手里的衣摆,过了好一会儿,才很缓慢地眨了一下。
虽然拘留所呆着没有很难受,但是她也不想呆在这里,她想要快一点回家,冰箱里的鲜牛奶马上就要过期了,她周六晚上晾在阳台的睡衣也还没收,她写完了周末作业之后,书包也还没有收拾。
但是爸爸不知道在哪里,他们说乱步“逃走”了,还有果果里,他好几天之前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不能回家,而且还只能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大家都不在。
奈奈子抓了抓头发,她的发绳和发夹也都被收走了,没扎起来的头发有点乱,披散在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都等了好一会儿了,下午问话的警察也还没到,奈奈子站起来,想要去按墙上的呼叫铃,但是她的手指还没戳到那个按钮,身后的铁门就突然响了一声,被人打开了。
奈奈子以为是看守来带她回去了,但是她转过了脑袋,看见的却不是穿着制服的看守女警,而是一个穿着绿色军服的年轻男人。
男人有着像是女孩一样秀气的细碎短发,柔顺的白发在发尾带着一抹朱红,像是某种动物的尾巴一样,毛绒绒的。肩头披着的藤绿色披风长至小腿,隐约露出了腰间别着的一柄白鞘西洋军刀,他倚靠在铁门边上,阖着双目,似乎是个盲人,清秀的面庞却是准确地朝向了奈奈子的方向,微微弯起的唇角勾出了一个轻淡的微笑。
“下午好呀,这位嫌犯家属小姐。”
“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心吧。”
奈奈子:“……”
这里是女子拘留区。
而且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再怎么不了解拘留所,但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成年男性,和她这个小女孩独处在同一空间内,而且这个成年男性还显然不是来释放她出去、或者是来“劫狱”的,这种情况怎么看都显得很不对劲。
奈奈子维持着回过头的姿势,看了男人两秒,然后将脑袋转了回去,坚定地按下了墙上的呼叫铃。
第175章
咖啡和牛奶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在不大的会客室内弥漫开来。
身下坐着的是柔软的沙发,手里是温热的牛奶,就连头顶落下的灯光都比讯问室里要更加柔和许多,墙角的矮桌上放着一个花瓶,色调明亮的假花“盛开”在白瓷的瓶中,花瓣上滴落过的精油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让人心情放松。
这是奈奈子在四天里,第一次离开管制着“嫌犯”的拘留区。她的身上穿着的还是有些宽大的囚服,已经是最小的码数了,但依然得要把袖子和裤脚卷起来,才不会妨碍行动,这样简陋的衣服,和这间干净整洁的待客室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像是一块俄罗斯方块突兀地落在了“错误的地方”。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自称是来自军警部队、但却目不能视的年轻男人。
“果然还是这样的房间要更让人心情愉悦一点呢。”男人放下了手里的咖啡,面带微笑地说道,“那样布满了灰尘、汗水、长期没有通风、只简单粗暴地用消毒水定期清洁的狭小房间,可真是在折磨人的感官。”
奈奈子没说话,只是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像是只在溪边啜饮清水的幼鹿,黝黑的圆眼睛没有什么光亮,要过上好一会儿,才会“想起来”要眨一下。
在她按下呼叫铃之后,看守的女警只过了不到十秒,就出现在了讯问室的铁门外,但是在看清了男人穿着的制服,还有他腰间别着的那柄西洋刀后,脸上的神色就从警戒变成了放松,还带着一点恭敬。
男人只对着她说了一句“给我们安排个更适合说话的地方吧”,看守露出了些许犹豫的神色,但在通过对讲机和上级汇报后,就很快给他们换了个地方,奈奈子也被一起带到了这间会客室里。
【应该是个地位很高的大人物。】
奈奈子在心里这么猜想,虽然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但也隐约觉得对方有一点眼熟,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比如说新闻报纸上,或者是侦探社的什么文件上。
“你喜欢喝牛奶吗?”男人——条野采菊,笑容和煦地对着奈奈子这么问道,脑袋微微偏向一侧,身体靠在沙发背上,是一种很放松的坐姿,好像他们只是单纯地喝着下午茶闲聊。
奈奈子抿了抿嘴巴,捧着牛奶,不是很想和他说话,虽然说实际上,在这几天的讯问里,不管哪个警察,她都不想和对方说话,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像是个警察,这让奈奈子觉得他有一点奇怪。
不要和奇怪的人说话——这一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要记住的。毕竟“奇怪的人”,很容易就会变成“有危险的人”,如果能够远离的话,那还是尽快远离比较好。
但是现在她是在被“讯问”着,即使这里是会客室,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不是作为“客人”坐在这里的,而是作为“讯问对象”,才会坐在这个警察的面前的。
奈奈子不仅不能跑掉,还得要张开嘴巴,回答他的问题。
“……一般。”奈奈子给出了他一个干瘪到像是核桃仁一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