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据我所知,不管是侦探社还是江户川家的公寓,每个星期都会采购不少鲜牛奶回去呢。”条野笑眯眯地看着奈奈子,嗓音里还带着宛若无害的笑意,“虽然本意只是想要调查一下侦探社的枪械储备和违禁品持有情况,不过偶然发现了这一点,真是让人很在意啊。每周都要采购二十盒鲜牛奶,明明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在这一点上意外的显得很朴实呢。”
“那是为你买的牛奶吗?”条野采菊问道,带着纯白手套的手指再次握住了咖啡杯的握柄。
奈奈子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本来就差不多都是她喝的牛奶,好像否认也没有什么意义,因此她点了一下脑袋,但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她听见条野采菊忽然轻笑了一声。
“……所以说,愚笨的人总是会抓不住那些就放在他们眼前的重点。”青年举起了咖啡杯,用带着纯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但却没有喝,“这就是‘猎犬’与‘普通警察’的区别。”
“比起漫无边际地讯问,丝毫成效也看不见,对你——”
“明明有着更好的‘使用’方式才对。”
他姿态惬意地靠在沙发里,阖着的双目“注视”着奈奈子的方向,灵敏异于常人的听力让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女孩细微的呼吸声,还有那安静的、相较常人显得过于平稳的心跳声。
“譬如说、”他微笑着道,“如果将你作为人质、以此要挟侦探社主动现身,若是他们一天没有出现,那么我就砍掉你的一根手指,十天过去了也还没有出现的话,那么就砍掉你的左手,接着就是右手、双臂、脚踝、小腿……”
“在你的脸上划出血痕,让侦探社听一听你的惨叫和哭喊,如果这么做的,侦探社能坚持到第几天,就会忍不住来自投罗网、劫狱救你了呢?”
他就像是在说着什么故事一般,将如此血腥残忍的话语,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悠然地说道,等待着听见那很轻的呼吸声因为恐惧而戛然而止,等待着听见那咚咚小鼓般弱小的心跳声因为紧张而变得急骤。
条野采菊“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但是在两秒钟的沉寂后,他却颇有些意外的发现,眼前的女孩依然呼吸轻浅、心跳平稳,一点变化也没有。
若是说他的话是一颗石子,那么这颗“石子”丢进了他人的心里,大多数时候,都应该会溅起极高的水花,让整片水面都久久难以恢复平静。但是这颗“石子”丢进了奈奈子的心里,却好像是丢进了一片流沙地,细沙缓缓地“流动”着,将丢进来的“石子”无声无息地就吞没了,甚至连一点的沙尘都没有扬起。
安安静静的会客室里,只有奈奈子吸溜吸溜小口喝牛奶的声音。
“你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吗?”条野采菊将话抛给了奈奈子。
他先是听见了吞咽下牛奶的声音,继而又是布料的窸窣声,大概是女孩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然后才终于听见了女孩平板的、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
“……你又找不到我爸爸。”
奈奈子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有点傻了吧唧的。
他连她的爸爸在哪里都找不到,那还怎么威胁,难道要在电视上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声势浩大地告诉全日本“武装侦探社你们再不来自首我们就撕票了!”——这样坚持不懈地放映上一个星期吗?
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的话,那这个国家显然是要完蛋了,是个家里装了电视的国民都要连夜扛着飞机移民的程度。
完全听懂了奈奈子言下之意的条野采菊:“……”
这么一想,他也发觉自己刚才随口的恐吓显得十分没脑子,没脑子到了他都想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当做是不可回收垃圾一样,塞进同事末广铁肠的嘴里,让对方替自己吞下去。
“……确实。”条野采菊维持住了自己的微笑,像是把自己刚才说过的恐吓从人生里直接删除、连回收站都清空得一干二净了,“武装侦探社真不愧是能够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蛰伏了这么久的危险分子呢,至今为止,除了事发时待在社内的事务员、社长,以及相关亲眷以外,也只有被现一步逮捕的太宰治如今进了监狱,而作为谋杀要员主犯的几名调查员,却都还不知所踪。”
“想必是有什么人在暗中帮助了他们吧,譬如说港口黑手党和某些家伙……徘徊在阴沟里的野犬可真是烦人呢。”
和之前那些来问话的警察不一样,条野采菊似乎并没有什么遵守“不言”规定的原则,虽然觉得他有点话痨,但是知道了一点爸爸他们的情况,奈奈子也不觉得话痨烦人了。她捧着牛奶,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条野采菊,听着他说话,但是他也才说了这么几句,就不继续说了,而是突然转而对奈奈子问道:
“你知道侦探社都犯下了哪些罪行吗?”
——我不知道,但我看你们好像都挺知道的。
奈奈子没说话,只在心里这么回答道。
条野采菊似乎也知道没有人和奈奈子说过这些事,因此他耐心地一一道来:
“有受害者,被剧毒的腐蚀性液体浸泡,因疼痛而死。”
“有受害者,被灌入压缩气体,像是鼓胀的气球一般,躯体爆炸而死。”
“有受害者,被活生生剥下了皮肤。”
“有受害者,无法忍受毒草的疼痛,撞墙自杀,脑浆四溅。”
“有受害者,被电锯四分五裂、死时面目全非。”
“……”
“林林总总,只是粗略估计,光是目前已知的因侦探社而死的受害者,就约有百余人。”
条野采菊的语速平缓,他对奈奈子问道:“你是怎么觉得呢?”
这是四天以来,第一次有人将侦探社的“罪行”一清二楚地告诉了奈奈子,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奈奈子询问她的想法。先前的那些询问,问话的警员们都只是不停地询问她“做过什么事”、“和什么人有什么关系”、“知不知道侦探社做了什么”。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问,问得奈奈子都麻木了,有的时候,奈奈子甚至会有恍惚的一瞬间,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拘留所里、是在因为什么而被问着话,大脑像是卡住了的齿轮,咔哒咔哒、运转得迟钝又吃力。
——你是怎么觉得呢?
条野采菊这么问她。
这是奈奈子几天来,面临的最“复杂”的一个问题,她有些迟钝了的大脑,再加上本来就不太好的语言组织能力,让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张开了嘴巴,回答了条野采菊的话。
“……爸爸他们、没有做这些事情。”她磕绊了一下,才说完了这句话。
她的心跳声还是没有变,只是呼吸有在几个瞬间屏住了一息,并不是因为她是在“撒谎”,倒不如说——条野采菊是这么判断的:
“张口回答问题”这个行为本身,让她觉得有点费力。就像是在面对一道难题的学生,因为纠结着怎么落笔解答,所以思绪更多地集中在了“思考”上,从而使得“呼吸”这件事都被剥夺走了些许的注意力。
“但是证据确凿。”条野摊了摊手,笑脸不变,“侦探社就是杀害了官员的凶手——即使你再怎么挣扎,那也无济于事,至少有几十人目睹了这一幕。你又是凭借着什么,说出‘侦探社是无辜的’这样大言不惭的话呢?”
因为如果侦探社真的这么做了的话,最起码也该要提前带着她一起跑路,而不是让她在逛完街准备回家的路上被抓走——奈奈子的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回答显然是不能说的,说出来的话,感觉会不太妙。
因此她想了一下,然后回答条野采菊:“爸爸说,横滨的警察很没用。”
条野:“?”
条野采菊没能理解到奈奈子的这句话是想要表达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挑衅警方一样,难道不是更加坐实了“侦探社是危险分子”吗?
但是他很快就又听见奈奈子继续语速很慢地往下说了,女孩的语速慢吞吞的,让人想到一只小蜗牛在叶面上缓慢地爬行,但是吐字很清晰,几乎不怎么连读,每个音节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如果没有他的话,什么事件都解决不了,所以他说横滨的警察很没用。……虽然爸爸他自己也很没用。”
奈奈子这么回答条野采菊,本来都已经说完了,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又补上了最后的这一句话。
……可能是因为强调一下“没用”,或许可以让爸爸离“危险分子”的嫌疑更远一点吧。
虽然她说的很奇怪,而且听起来更像是在“挑衅”了,但是条野采菊十分微妙地、感觉自己从某个角度理解了奈奈子实际上想要表达的意思。
横滨的警察太没用了,才会让犯人不能被绳之以法、让案件无法真相大白、让受害者没能得到应有的慰藉。虽然听起来很像是在“挑衅”,但反过来说,如果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更像是因为正义的屡屡“迟到”甚至是“缺席”,而在对警察的“无能”表达着不满。
是“你们这些家伙太没用了,幸亏还有我在”,而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太没用了,根本发现不了我的罪行”。
条野采菊微微偏过脑袋,无声地倾听着奈奈子那安静的心跳声。用“安静”来形容一种声音本来就是十分矛盾的说法,但奈奈子那安稳的、轻轻的心跳声,却只能让条野采菊用“安静”这个词语来形容,像是寂静的夜里露水落下的声音。
奈奈子的心跳声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武装侦探社里,还有着一个比你大几岁的外国少年,对吗?”条野忽然开口问道,“一个叫做‘果戈里’的少年。”
【……】
奈奈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到了果戈里,果戈里不见好几天了,她也不知道果戈里跑到哪里去干什么了,但是眼前的男人突然提到果戈里,在这种时候,奈奈子觉得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想到了条野采菊之前说过的话,被抓起来的人里,好像没有提到果戈里,但是果戈里又好像也能被归为社员的“亲眷”,这让奈奈子也不确定果戈里有没有被抓起来了。
但是条野采菊并没有说出果戈里的下落,他只是扬起了眉毛,阖眼微笑着说道:“……这个少年有着相当优秀的异能呢。”
“……?”奈奈子黝黑的眼里露出了一丝茫然的神色。
条野采菊放下咖啡杯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面前这个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的女孩,就在刚才的那一刻,心跳些微地变了。
【い、いの……优秀的什么?】
好像是指什么能力,奈奈子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发音好像和“异能特务科”开头的发音有点像。
虽然她认识在那里工作的安吾叔叔和种田爷爷,但她也不太清楚异能特务科到底是个什么机关。日本的机关设置乱七八糟的,奈奈子只知道特务科和侦探社会有一些合作,好像一般也是抓捕罪犯,可能是类似警察机构的什么特别部门,但是要更加保密一点。
奈奈子在侦探社里都没见到过这个机构相关的文件,大概是因为都是需要保密的档案,所以打印出来后就封存起来了。
条野采菊:“……”
他从奈奈子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一趟来拘留所,他自然不会是闲着没事干所以来找小女孩聊天的——虽然说他也是有着“顺便吓唬小姑娘愉悦一下身心”的打算,但目前看来算盘显然完全落空——侦探社被逮捕的社员被分别关在了不同的拘留所,讯问工作却一直迟迟没有进展,不管是事务员还是已经离职的前社员,全都坚称着“侦探社是无辜的”。
如果能够拷问的话,那就方便了——虽然说是这么想着,但是拘留所和拘留所也是有差别的,有些隶属于军警管辖,有些隶属于市警管辖。
而十分“不巧”的,拘留着侦探社社员的几处拘留所,军警都没有随意把人提走的权力。
【那位警视厅的安井副总监也不是个简单的家伙呢。】
想到这,条野采菊也在心里毫无诚意地唏嘘了一句。
借着“反侦探社”一系的力,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就果断做出了决策,看起来是把侦探社的相关人员尽数逮捕,但实际上人却都在他的“看管”之下了。
社长福沢谕吉还能以“太过危险”为理由,让猎犬的首领福地樱痴亲自出马把人提走,关到了军警基地附近的看守所里,但其余剩下的人,就都只是“事务员”、“亲眷”、“前社员”这种至少明面上威胁不大的人,军警也不可能一一把人提走,真那么做的话,就等于是在打市警机构的脸了。
但是对条野采菊而言,从他人的口中“问”出情报,并非一定只能通过“拷问”。
他有着远胜常人的五感,能够靠着聆听对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来判断出对方的心理状态,紧张、放松、愤怒、恐惧,一切的情绪,不管脸上掩饰得再怎么好,也无法逃过他的耳朵。
推测出对方的情绪,继而操纵着对方的心理,最后摧毁掉对方的精神——精神都崩溃了,那么自然什么情报都能够轻易从口中问出。
这是条野采菊惯用的手段。
不过在江户川奈奈子的身上,似乎并不是很能起作用,就连第一步都进展艰难。
摧毁不管用的话,那就只能十分可惜地换成是“诱导”了,用不经意的对话,让她放下戒心(虽然说条野觉得这个女孩似乎也不是很有戒心,更像是单纯的不想理他),然后引导着对方说出自己此行想要获得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