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圣盯着退后的明栗,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他已将明栗拉入自己的神莹幻境中。
*
法阵的幻境和心之脉的幻境不同,心之脉宛如身临其境,中术者所处世界格外真实,一切的遭遇都能被随意更改,五感真实,感受时间流速也无比真实。
以法阵配合心之脉幻境,哪怕是朝圣者,也难以分辨真假,或者说时间久了,将会被幻境慢慢吞噬,融入假象之中,变得疯魔,自我摧毁。
明栗在黑暗中度过短暂的时间后睁开眼,看见飞雪飘摇,黑色的沙石地面与庞大的雪山互相交映,地面有许多武监盟监察使,也有衣衫褴褛,脚上锁链伶仃作响的奴隶们神色麻木地在雪山下干着活。
明栗呼吸时纳入的寒气带来刺骨凉意,她低头,看见指尖覆盖一层薄薄的冰霜。
这就是书圣掌控的神莹幻境世界。
明栗听见书圣的声音从天上传来:“因为周子息,你很愤怒,逐渐失去理智,可倘若让你亲眼所见他曾遭受的痛苦,又会变得如何?”
随着他温和平静的声音,明栗站在河岸边,看见对面雪山下被书圣一脚踩死的少年。
少年的眼眸空洞地望着阴沉的天空,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眼中融化,死寂的少年忽然手脚并用的挣扎想要起身。
明栗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盯着戴了面具的书圣,淡声回答他的问题:“你会死得更惨。”
书圣说:“也许是你先失去理智,我能感受到在你心底最深处,在他死去时变得悲伤。”
雪山对面重现当年书圣让少年周子息一次次死去的画面,就为了研究他那奇怪的影子,可周子息一次次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半分,少年还显稚嫩的脸无比倔强,漆黑的眼眸展露的情绪时而痛苦,时而怨恨。
少年被行气字诀穿透,一忍再忍,闷哼出声,到再也忍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
明栗神色平静地听着、看着。
“你想以这种方式激怒我,有些太低级了。”明栗轻慢地抬眼看向天空,“看来以你卑贱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你无论跟随文修帝学习多少年,也变不成他的样子,无论你修行到何种境界,也改不掉你骨子里的低级和卑贱。”
同样是心之脉强者,哪怕被困在书圣的神莹幻境中,明栗也能感受到天地间的“意”,从击碎书圣的面具开始,她就在感应试探书圣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弱点。
两个人彼此试探。
书圣察觉到明栗对周子息的“爱”,便以为周子息是她的弱点,从周子息这里寻找突破口,试图毁灭明栗的内心。
明栗却察觉到书圣对自我的“狠”与“恨”,从他脸上曾被虐待的伤痕,和与文修帝相似的作风,以及对常曦异常的在乎,都是书圣藏在内心深处见不得光的秘密。
这些秘密将让他疯狂,也能将他彻底摧毁。
明栗洞察到的真相让书圣陷入沉默,好一会都没有回话。
雪山下只有少年的惨叫声。
明栗却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书圣沉声说:“你所得到的一切,只因为你的天赋。”
“八脉觉醒就已经是人间翘楚,七脉先天满境,便是距离朝圣者只一步之遥。”
“你无法理解修行者们拼尽全力赌上一切修行的决心和付出的努力,你看不见普通人穷其一生的只为了突破一脉一境。”
书圣的语气像是审判:“你的存在就是对世间修行者的不公平。”
明栗听后微弯唇角:“天赋。”
她淡声说:“我见过认真努力修行的人只多不少。他们只专注自己,哪怕自己是七脉觉醒,六脉觉醒,甚至五脉四脉,无法成为朝圣者,却志在寻找自己的极限,不会自暴自弃,更不会对他人的天赋指指点点,将别人的天赋当作是让自己失败的原因。”
“你靠着长鱼叶和醒髓进行二次觉醒,成为八脉满境的朝圣者,却在这里嫉恨别人的天赋比你更好,修行更快,如此丑陋的想法,这就是人们说的相由心生?”
明栗最后嘲讽的语气让书圣的声音沉了几分:“并非对我不公平,而是对世人不公平。”
“拿世人当借口,你不敢面对自己肮脏的内心?”明栗问他。
书圣说:“我是八脉满境的朝圣者,是这个大陆修为境界顶端的人,我有着其他人没有的、无比强大的力量,而我的职责,就是维护人间秩序和公平。”
“喂。”明栗轻轻挑眉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认为自己是这片大陆的主人?”
书圣又道:“有能力者,就要承担更多职责,作出更多的奉献,引导这个世界走向正确的未来。”
明栗说:“这就是你和神谕同流合污的借口?”
书圣沉声道:“生脉的存在,也和你的天赋一样,影响了这个世界的公平。”
明栗看向雪山下又一次死去的少年,眉目清冷:“是因为你借醒髓无论多少次也没法觉醒生脉,才觉得不公平吧。”
“你得不到的一切,都认为是不公平。”
站在雪山下的书圣缓缓抬头看向对岸的明栗,抬手指向她:“当你没有那傲人的天赋,还有资格说出这种话吗?”
霎时,天地倒转,雪山湮灭,明栗闻到冬日里烤红薯的香味,看见熟悉的庭院,听到父亲和兄长的对话。
第138章
明栗扬首看还显年轻的父亲,他正在给东野昀擦着脸上墨迹,一边笑道:“你就不能让着你妹妹点?”
东野昀没好气道:“我好心教她修行,她先动手的。”
冬日的光芒洒落进屋里,东野昀回头,被画花的脸变得滑稽,正气呼呼地瞪着她,伸手要指指点点,刚抬起手又被东野狩给按下去。
东野狩说:“你妹妹没什么修行天赋,你也别总是逼着她跟你学。”
明栗坐在旁边的软垫上看着这幕。
她也回到了五六岁的年纪,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天光和碎影,红薯的香味与屋外的雪色和眼前人,都是鲜活的存在。
明栗没有听见书圣的声音,却知道这又是一轮新的神莹幻境。
不再是以周子息挑战她内心的愤怒,而是剥夺她的天赋,让她挣扎在普通人的设定中。
【如果你只是修行天赋一般的普通人——】
“好了,继续写今天的八脉残页。”东野狩压着儿子在座位上不让离开,自己起身走到明栗身边牵着她的手说,“我和你妹妹先去弄吃的。”
【父亲就不再对你抱有期望。】
明栗歪头看东野狩牵着自己的手,就连掌心的温度也这么真实。
东野狩牵着她来到隔壁屋中,师兄陈昼和师妹青樱正在挑选红薯,明栗听见自己对父亲说:“爹,我也想学哥哥会的灵技。”
“你哥哥八脉觉醒,你想学也学不会的,还是放弃吧,来跟我学挑红薯。”东野狩还没开口,旁边的陈昼先说话了,把红薯塞到明栗手中,“去跟青樱一起洗干净。”
东野狩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似乎默认陈昼的这番话。
青樱拉着明栗一起去洗红薯。
冬日冰水让她的五指变得僵硬麻木。
明栗在北斗一天天长大。
八脉觉醒的兄长常常被父亲带着外出云游,师兄妹们每日修行忙得没空管她,平日路上遇见也是打声招呼,便跟其他同门弟子说笑着走远。
人们讨论的八脉灵技她根本听不懂,哪怕每日在书阁中看了一本又一本书,记下书中看不懂的地方去找曲竹月,北斗宗主,大人们会为她讲解,可她就是听不懂。
北斗宗主摸着她的头说:“修行世界是残酷的,哪怕再如何努力,可到不了的境界就是到不了,不如换一种方式,去追求自己力所能及的。”
她懵懂问:“什么才是力所能及的?”
北斗宗主说:“你的极限。”
她问:“我的极限在哪?”
北斗宗主说:“一脉满境。”
你只能是一脉满境,就不要去奢望八脉满境的世界。
外出的兄长与父亲回来,给她带来了许多礼物,兄长绘声绘色的为她讲解外面的世界如何美丽。
于是她对东野狩说:“爹,我也想去。”
东野狩回她:“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你还太弱,无法保护自己。”
明栗问:“我要什么时候才能保护自己?”
东野狩却摇摇头:“你一辈子都无法在外面的世界保护好自己,只能被别人保护。”
父亲只教导兄长修行,指点兄长的八脉灵技。
师兄们也只跟东野昀玩,她跟在同门师姐们身边,却听不懂她们的讨论,没法搭话,沉默得像个影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冬去春来。
人们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东野狩的女儿,却不再是人们心中的天才,不再是父亲的期望,不再是能与兄长和师兄妹们并肩而行的同门。
北斗七院点星会,少年人们为此拼搏努力,热血对战,却没有她的身影,无人注视她。
她平庸,却渴望不平凡,于是日夜早起感知星之力,无论烈日暴晒还是暴雨倾盆,坚持练习灵技,常常因为无法感应七脉的力量而让自己的灵技变得乱七八糟。
甚至被人在远处窃窃私语地嘲笑,说她痴心妄想,也有人劝她早些放弃。
她在数千个平庸的日夜中长大,心中对力量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
她陷入对自我天赋怀疑的痛苦中,看着身边的人一年一年修为境界大涨;看兄长意气风发;看师妹轻易使出她多少年也学不会的灵技。
羡慕滋生出嫉妒,痛苦滋生出怨恨。
父亲说他新收了一个徒弟,在八脉法阵一术有很高的天赋。
新来的师弟从未看过她一眼,总是和师兄师妹们走在一块。
两人在摇光院相遇,师弟连一声招呼都没有,甚至没能记住她的名字;在父亲的庭院练字时彼此无言,兄长和青樱走来,他们便相谈甚欢,只剩沉默的自己,插不进去一句话半个字。
【失去天赋的你,也就失去了一切。】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也无比真实,明栗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十多年,从幼年到长大,一直被人们忽视。
庭院中春光明媚,百花盛开,七院的师兄师姐们来找东野昀和陈昼,青樱与周子息也跟上去,东野狩与其他院长站在门口说着话。
明栗一个人坐在屋中,看他们站在阳光下说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曾经给你无限宠爱的人最后却将你无视要残忍的事了。
【没有天赋,你什么也不是。】
嫉妒与愤怒在明栗心中疯长,滋生出强烈的破坏欲,破坏一切,毁灭整个世界。
明栗握笔的手一重,将笔折断,看不见的黑暗中有人嘴角微弯。
她已经中招了,在幻境中迷失自我,于是手中蓄力,打算一击了结她。
黑暗中的人来不及多高兴一会,就见坐在桌边的明栗缓缓站起身道:“你从开始就搞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藏在黑暗中的书圣嘴角笑意僵住,表情变得凝重。
这瞬间他在幻境中对明栗心绪的掌控全部失效。
明栗回头,准确无误地盯着书圣藏匿的地方,轻轻扬眉:“我小时候可不会对他们这么客气,更不会说什么‘哥哥教教我’的恶心话。”
书圣瞧见自己的手背忽然开出小巧的白色花朵,瞳孔紧缩,白色的花蕊中飘出一缕缕星线。
他脑中飞速闪过之前被明栗神武长弓的藤蔓缠绕手腕的画面,难道是那时候?
“不理智的攻击?”明栗抬手指着书圣说,“不理智的人是你,因为愤怒而忽略了细节。”
心之脉·巧煽。
随着藤蔓附身在书圣肌肤,渗透血液与骨肉,悄无声息潜入他的心脏,影响他的思想和情绪。
明栗窥探到了书圣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存在。
“你说你最厉害的其实是心之脉,正巧。”明栗嘴角微弯,“我也是。”
话音落,局势瞬变。
明栗的身影融入虚无之中,将书圣困在了一个新世界。
*
书圣刚睁开眼,就有滚烫的热水浇头,惨叫堵在喉咙眼,因为他嘴里被塞着布团。
“就你这废物样还敢偷看少爷修行!”
男人尖锐的声音刻入书圣的灵魂深处,闻言瞳孔剧震,睁着眼死死地盯着双手抱桶的小厮。
不,他怎么会回到这时候?!
小厮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扯出。
书圣张嘴,却发出微弱的求饶:“是奴错了。”
闭嘴!你是八脉满境的朝圣者,人间至尊!
书圣内心暴怒,却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重复是奴错了。
“哼,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小厮把桶扔开,招呼其他人说:“打!”
一时间棍棒敲击,手脚踢踹全都招呼在地面身形瘦弱的男孩身上。
男孩看起来不到十一二岁,非常瘦弱,就只剩皮包骨头,热水烫得他肌肤发红、破皮,再到长出水泡。
这还只是开始。
作为家奴,男孩每日要做很多杂活,因为之前偷看府中少爷修行,被少爷讨厌后,府中其他人也不敢跟他走太近。
少爷记住了这个偷看他修行的家奴,修行不顺时,刚巧见到来侍奉的家奴便对其打骂,家奴常常被他打得奄奄一息。
“你也配学少爷我会的灵技?”
高傲的少爷将他的脸踩进火炭堆中,听着家奴惨叫的声音冷笑。
明栗站在黑暗中神色平静地看着。
她听得见书圣内心的怒吼,也听得见男孩痛苦地惨叫。
明栗的心之脉潜入了书圣的大脑,挖掘了他的记忆再重现,会让人逐渐分不清真假。
少年时的痛苦太过深刻,无论多年后变得多么强大,那份阴霾依旧存在,而神莹幻境的真实感正不断唤醒书圣当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