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先是一愣,接着心里一酸,在这种境遇之下的任何善举都能够让他瞬间生出点委屈来。
他咬牙抓住单薄的长衣系在腰下,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身上满是挨打后的淤青。
周逸朝女奴隶走去,在靠树蹲下环抱膝盖的人面前低下头,发梢垂落遮了眉眼,哑着声音说:“谢谢。”
女奴隶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小小声道:“休息吧。”
她没了长袖外衣,裸露在外的双臂肌肤雪白娇嫩,周逸目光落在她的肩膀,左右两边都有着被咬过的牙印伤痕。他别过眼去,不敢深想对方曾遭遇过什么。
女奴隶似乎注意到他目光的重点,于是将绑好的长发散下,遮住了双肩上的痕迹。
周逸沉默地在她身旁靠树坐下,身体跟心神都很疲惫,今日这些屈辱让他不知道第几次想起家里。
父亲对他总是刀子嘴豆腐心,妹妹从小就乖巧懂事,让人心疼,一个是庇护他的人,一个是他要庇护的人。
当初是为什么要去的太乙?
是因为叶依依。
父亲总是说他不够聪明,果决,容易心软,不利于商会的管理,未来若是他接手周氏商会,很可能会吃许多亏,也让商会有了弱点。
修行有点天赋又怎么样,经商没天赋,就继承不了家业。
他偶尔被说得烦了,会反驳说那让妹妹周采采继承商会不就好了,她比我聪明,擅长经商之道,以后她管理商会运作,我修行负责保护商会安全,不是正好吗?
父亲眼神就变得恨铁不成钢,说你妹妹确实比你聪明厉害,可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责任感几乎等于没有,今儿她能答应当商会之主,明日迷恋别的东西就会直接撂担子走人。
妹妹在旁听得满脸无辜,却又小小声道,哥,爹说得没错,我昨天觉得当商会之主挺好,可我今天又觉得麻烦。
父亲就怕她变卦太快,儿子虽然笨了些,但至少责任感比女儿强得多。
于是周逸一边修行,一边学着如何管理商会,可他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学得很慢,在他最沮丧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叶依依。
那年八大商会聚会,叶依依碰巧见到他被父亲责骂的一幕,等人走后才出来陪他在廊中角落安慰他,将刚才他说错的地方一一纠正,鼓励他加油好好学,并说:“我以前也挺笨的,学东西不如我哥,可只要我愿意学下去,总有弄懂的那天,你也不要放弃呀。”
这天晚上周逸才发现,原来这世上除了妹妹周采采以外,还有如此可爱的姑娘。
后来他不管父亲的阻拦拜师太乙,在太乙修行,如今才发现他要为那瞬间的心动付出巨大的代价。
*
周逸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让他休息的女奴隶却没睡,下巴搭在臂弯间垂眸看着地面。
远处的陈昼面无表情地走到另一棵巨树下,将睡着的伤疤男顾三踹醒,顾三嘶了声正要骂人,一看是陈昼,不由翻了个白眼,压着火气低声问:“干什么?”
陈昼说:“衣服。”
顾三下意识地朝女奴隶的方向看了眼,随后黑着脸将上衣脱给他。
陈昼拿着衣服朝女奴隶走去。
女奴隶似有所觉,抬头时陈昼正要将衣服给她披上,被她伸手抓住拦下,两人目光相接。陈昼弯着腰,迎着她平静的眼眸,看出了拒绝的意思。
她抬头直起身时黑发随之划动,陈昼眼中倒映着她肩上的痕迹。
两人僵持着,女奴隶抓着他的手紧了紧,陈昼看着眼前这张神色平静的脸,轻而易举地看穿这份平静下的所有情绪。
他低声说:“文素。”
只这两个字,她便没了拒绝的力气,抓着他的手缓缓松开,低垂着头,任由陈昼将衣服给她披上。
文素抓着衣服一角,也低声说:“你不要管我,我不用你保护了。”
陈昼没说话。
文素又道:“这里没人值得你保护。”
陈昼沉默听着,帮她将散落的长发绑回去,最后看她一眼时,文素依旧低垂着头。
他走了。
文素抓着衣服的手逐渐收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所有情绪,她不敢抬头去看陈昼。
陈昼什么都没说,可她却什么都明白。
他不敢拿自己的衣服给她,因为怕被汪庚等人发现转而折磨她。
文素想说你不要管我,也不要管任何人,你只要保护好你自己。
可她不能再开口多说一个字,再开口时,她就控制不住情绪了。
*
天坑边缘的鼓楼们敲响铃声,奴隶们的休息时间结束,因为外边急着要货,所以今日起奴隶们的休息时间缩短,早早地就被叫起来去火洞里干活。
监工们看见只一件上衣围着下腰的周逸都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拿着棍子在他身上戳来戳去,一边笑:“还挺有肉的嘛。”
周逸面无表情,心想忍。
他在队伍中找文素,文素没找到,倒是又跟陈昼与顾三在一个洞里,凭借自己的记忆力,周逸发现一个洞里三十几人不是固定的。
周逸下到洞里才发现昨天被从上边踹下来的人死了,监工们直呼晦气,让奴隶帮忙把死掉的人带上去道:“扔焚尸坑里去。”
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周逸来到洞里反而有一种安全感,他去看陈昼,心中五味成杂,没想到北斗的大师兄竟然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虽然没见过陈昼,却也听过北斗摇光院大师兄的名字。这人与钟安期还是好友,各大宗门年轻一辈的天之骄子中,常常能听见这两人的名字一起出现。
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东阳弟子。
一个是叶元青的徒弟,一个是宋天九的徒弟。
东野狩虽没有破境,但他的实力与朝圣者比肩。
更何况生死境的他教出来的徒弟,锋芒却远胜两位朝圣者的徒弟。
周逸走到干活的陈昼身边,犹豫片刻还是道:“你是陈昼吧。”
陈昼没理他。
周逸目光复杂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吗?因为我听见钟安期跟一个人谈话……那个人这些年都在北斗冒充你当摇光院的大师兄,最近被北斗发现,这才逃回西边来找钟安期。”
陈昼听这话时正从黑泥中挖出一小块火石玉,拿起它的动作一顿。
旁边扒拉着墙壁的顾三满眼震惊地扭头看过来。
*
新来的奴隶们被套上铁链放进天坑里时,没瞧见什么人,因为其他奴隶这会都在火洞里干活。
因为人数较多,那些哭闹反抗的被监工们棍棒伺候落在后边,队伍中有害怕发抖的人,也有沉默认命的人。
新来的地鬼们最先去的不是火洞,而是位于地势较高、火焰更明显的天坑边缘。
这里是被叫做焚尸坑的地方。
坑道上方竖着黑色的圆柱,可以下方铁链到坑中深处,里面火焰燃烧不息,一整面坑道墙都是流动的熔岩纹路。
新来的地鬼奴隶们站在坑道边,监工让他们看下边:“你们也知道你们是杀不死的,但这里边多得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都看仔细了!”
最可怕的不是流动的熔岩与焚烧着的高温,而是攀爬在坑道墙壁上的身影,他们一次次被焚烧而死,却又重塑肉身活过来,在惨烈的叫声中拼命往上爬,试图离开这烈焰地狱。
那凄厉的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肉体被焚烧的气味令人作呕。
监工随便踹了两个倒霉蛋掉下去,岸上的地鬼们惊叫出声,不敢置信地看向落下去的人。
“只要你们乖乖听话,老实干活,就掉不下去。”监工拿着棍子指他们,“明白了吗?”
慌乱的人们瑟瑟发抖挤作一团,拼命点头。
把脸抹得一团黑的程敬白嫌弃地将抱着他哭出鼻涕泡的人推开,听着这人间炼狱里的叫喊,暗自庆幸这次还好没让周香跟来。
第66章
汪庚与许良志在咸池高楼上看监工们对新来的奴隶进行恐吓,对今日送来的奴隶数量汪庚还是有些不满,他说:“既然要以前双倍的量,就来了这两百多人哪里够用,我看一部分人还撑不到几天就死了。”
许良志道:“所以你最近收敛些,别折腾他们,等闲下来再说。”
汪庚嗤笑声,摸了摸放在身侧的大刀刀柄,眯着眼道:“也就那位小少主这一个消遣。”
“看样子他还有出去的机会。”许良志说,“你可得努点力,让他难忘此时的经历。”
汪庚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
监工们见地鬼都吓得差不多,一个个眼含恐惧瑟瑟发抖,这才满意,带着他们进入天坑中。
天坑很大,奴隶们休息是都绕着边缘的沙河,圆形的天坑可以将部分奴隶隔绝死生不见一面。
程敬白混在队伍中抬手抹了把脸,将哭哭啼啼靠过来的不认识地鬼推开,他的伙伴林枭走在前边,李不说走在后边,彼此都没有交流。
李不说向来存在感低,在这种地方天生的低存在感倒是非常有利。
这次他没法给头上戴个酥油饼套,因此露出一张清瘦俊美的脸,似乎还有些不习惯,总是低着头避开对视。
监工把他们赶下洞去:“都麻利点干活,要是发现有人独吞货物可有你们好受的,挖不出规定数量今日就别想上来,在下边试试饿死是什么滋味。”
这些恐吓的话语对程敬白来说没用,他装着害怕的样子跟其他人一起下到洞里,意外发现里边比外面要凉快些,灼热感消减不少。
一个洞里不止有地鬼,也有普通人,没有分男女老少。看起来约莫有五十多岁的老爷子下来时摔了一跤,站不起身,坐在地上哀声嚎叫。
有看不下去的人上前问他伤势如何,也有人崩溃凶道叫他别嚎了吵死了。
程敬白往里面走着,脚上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回响,远离洞口处的吵闹后他才觉得嗡嗡作响的脑瓜子总算放松下来。
林枭站在黑墙下抬头打量着,伸手在墙面敲了敲,说:“有点脆。”
李不说直接动手挖开黑墙,触感是粘稠的淤泥,得用点力气才能掰开,他翻找着,没能从手里这块黑泥中找到火石玉。
程敬白低头看掉在地上被地面逐渐吸收消失的黑泥若有所思:“自我消化,源源不绝。”
“你们感觉怎么样?”林枭问。
李不说摇摇头,程敬白摸着湿润的地面小声道:“从入口开始就感知不到星之力,无法使用星脉力量,这一片像是被切断与了这个世界的联系。”
三人在最靠后的地方挖着黑泥找火石玉,一边小声交流着。
前边的人哭嚎过后也开始干活,林枭朝前看了眼,说:“这地方该让南边那帮杀神地鬼来。”
跟随岁秋叁的地鬼们有个特点,部分无法感知星之力的地鬼各个身怀绝技,打斗能力一点不差,骑术、弓箭、拳脚等等都是有专门训练过的。
再加上他们坚韧的心性,对斩杀地鬼以外的生物半点不手软。
程敬白感叹道:“南边的地鬼们是杀神,西边的地鬼们……就是真奴隶。”
他们混进汀兰州的地鬼村落,才发现西边的地鬼是被人为圈养的,他们活在深山老林中,不被教化,像野兽一样的生活。
不知天地奥秘,也不知生死的方式。
等天坑里的地鬼消耗得差不多后,就会将圈养在外边的地鬼送进来。
“岁秋叁忙着父子决斗,应该没空来这边。”林枭挖着黑泥翻找火石玉的存在,“能和子息联系上吗?”
程敬白摇摇头:“跟星之力一样断了,我想他应该也进不来这。”
林枭若有所思道:“若是我们七天内没出去,按照计划,周香会去排除那几个可能的地点找对地方,只要她小心些,别倒霉的遇上叶元青。”
程敬白翻了个白眼:“你别乌鸦嘴。”
林枭抬眼看高高的黑墙:“西边的地鬼们与其在这里老死,倒不如死在我们手里。”
李不说听得皱眉,忽然站远两步看黑墙。
“怎么了?”程敬白问。
李不说抬抬下巴,盯着黑墙道:“你们不觉得它看久了会眼熟吗?”
程敬白与林枭按照他的意思退远几步抬头看去,洞内的黑墙没什么特别的,外表看去就跟普通的墙壁一样,纹路也没什么特殊。
只是这黑色看久了,三名地鬼脑海中都莫名闪过同样的画面。
许久后,程敬白低声说:“有点像。”
这漆黑的颜色,像极了地鬼死后化作的黑色肉骨。
*
周逸以为自己能拉近与陈昼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无论他说什么陈昼都不给回应。
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被关在这的?也是钟安期干的?我知道这几年北斗的事,你要不要听?”
陈昼依旧沉默地挖火石玉。
倒是旁边的顾三抬手在墙上挠得嘎吱响,阴沉沉道:“顾七这个贱人,竟然顶替你去当北斗弟子,他也配?!”
周逸抬头看他,无声示意兄弟你知道什么就多说点。
瞧见周逸期待的目光,顾三问:“顾七现在在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我不是倒霉听见他俩对话,应该也不会被关到这里来。”周逸说。
顾三哼声,指陈昼道:“你的意思被关到这来是他的错?”
周逸愣住:“我没这个意思。”
顾三咧嘴笑,随着他笑起来牵动面部肌肉时总能将伤疤那块也变得越发狰狞:“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说这话看他的时候满脸委屈和抱怨?”
周逸怒道:“我没有!”
顾三伸手推了他一把,暴躁地像只刚出笼的野兽:“监工叫你一声小少主,说明你在外边有点来头,你之所以被送到这来不是因为你听见了那两人的谈话,而是你的身份。”
“别因为你在这受委屈,就把过错怪罪到别的人头上,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小心。”
周逸再好的脾气也被昨晚的经历和这番话给点炸了,二话没说反手揍回去,两人就在陈昼旁边打作一团,也没能换来他回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