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业游民、闲散人员,尤其是满大街晃悠的混混们, 都叫小遛子。
本市治安一向不错,小偷小摸被抓到都会扭送去劳改,不说夜不闭户,但往前好几年都没什么大事,可她最近已经听说两起抢劫案,因此拧眉道:“那就听老师的,要是人家抢你你可不要追,多危险啊。”
禾儿有时候挺泼辣的,但大体上还是个小姑娘,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我才不敢。”
那些人,一看就凶得狠。
赵秀云这才放心,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摸摸小女儿的头说:“今天怎么不高兴了?”
苗苗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有点一个样,别人看不出,赵秀云不可能看不出。
小丫头有点犹豫,还是皱巴巴地说:“我不是若云最好的朋友了。”
小孩子的友谊,有时候脆弱,有时候坚固。
两个人只是一个学期没有做同学,白若云已经和福子变得更亲近。
苗苗转到市里两个月,刚开始还觉得兴奋,现在已经隐隐不乐意。
她就这么一个能称得上好朋友的孩子,赵秀云也很是着急,但这种事又不是能努力的,只能无奈说:“你们班里还有很多小朋友,要不要试试跟他们一起玩?”
这话,赵秀云说过好几次,苗苗都有自己的坚持,但今天大概是太生气,带着“你跟别人好,我也要跟别人好”的赌气说:“好。”
简直是天降甘霖,连禾儿都兴奋起来,跟妹妹传授怎么交朋友。
苗苗从小到大其实都是很受欢迎的小孩子,她长得好,是一看就让人想呵护的好,同学里有的是人想跟她做朋友,只是她一直不愿意而已。
现在愿意迈出这一步,也很容易。
她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观察了一下,白若云和福子在跳皮筋,没有叫她。
其实往常叫她她也不跳,但今天就是不高兴了,走到旁边的树下,问:“王雪,你想看蚂蚁吗?”
王雪可以说是第二小学二年级二班最特殊的孩子,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特别大的红色胎记,在孩子的世界里,特殊意味着被排挤。
她的排挤和苗苗对外的抗拒截然相反,每每集体活动的时候都只能缩在角落里。
苗苗并不想和那些有很多朋友的人做朋友,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放弃,又问一遍说:“王雪,你想看蚂蚁吗?”
王雪只觉得转学生奇怪得很,虽然她自己就已经是奇怪的人,但两个人凑在一起,只会惹来更多非议。
别看她才九岁,得到的恶意已经使她过分敏锐。
但她不能猛烈地用自己的意志去对抗别人,只会招来更多嘲笑。
因此只是文静地摇摇头说:“我不要。”
那就不要吧,全班都有朋友,苗苗也不稀罕,她往地上一蹲,随手捡起小木棍,把蚂蚁们搅得四处乱跑,自己嘎嘎笑。
王雪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她不知道班里的同学都在传她是傻子了吗?
如果不是单元考的时候她考一百分,现在就是傻子了。
苗苗浑然不在意,蹲到老师吹口哨,站起来拍拍屁股,挪去集合。
白若云和福子一边擦汗,一边跟她说话。
三个人凑在一起,她好像是中心。
明明有人一起玩,为什么要看蚂蚁呢?
王雪对天发誓,要是也有人跟她一起玩,叫她去看大老虎都可以。
可惜没有,她连上下学都得孤零零地走,她的胎记明明不会传染,大家也都怕沾上病一样,躲得远远的。
苗苗她们也放学一起回家,走到拐角处,才会分开。
分成一个人和两个人。
苗苗是那个一,她生平知道什么叫沮丧,踢一下路边的石头,才往家里走。
走几步有一个大大的石牌坊,她下午企图交好的同学王雪就蹲在牌坊后面,缩成一团。
在这儿玩捉迷藏,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好笨啊。
苗苗心里感叹一句,又要接着走,一个小男孩炮弹一样冲出来,掠过她。
看,肯定是被……抓到了。
苗苗慢腾腾连心里话都要补齐,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样。
小男孩冲王雪嚷“小妖怪,会吃人,吃一口,扔三口,送你去填黄浦江”。
一点也不押韵。
押韵这个词,还是苗苗刚学的,她觉得眼下好像是需要自己见义勇为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勇起来,踌躇不定地挪着脚。
就这点空当,小男孩又跑不见了。
王雪已经被骂习惯,沉默地要走开。
按照家里的教育,苗苗刚刚没能帮助人,已经很不安,只能亡羊补牢说:“你不要哭了。”
王雪因为胎记,平常都低头走路,头发留长,乍一看是像在哭。
她大概也觉得苗苗很像好欺负的样子,难得凶巴巴起来,说:“我才没有哭!”
还真没有,苗苗觉得是自己的话,应该能从这一路哭到家,再哭到妈妈放学回来,发自肺腑说:“你好厉害。”
对她来说,这几句话已经太多,感觉还有点累得慌,眨巴眼半天又没有回应,干巴巴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哪怕再不想说话,基本的礼貌还是要的,不然妈妈会打。
没有人会跟王雪说“再见”,大家可能更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
她也是个好孩子,一下子有些自责,想想说:“你要看蚂蚁吗?”
蚂蚁,下午已经看过了。
苗苗也是有安排的孩子,说:“要回家遛狗。”
小黄每天都被关在家里,已经很可怜,要是她再回家晚,就要被关坏了。
王雪家其实也在泰康里,和苗苗家一个头一个尾,她鼓起勇气问:“我能去你家看小狗吗?”
看,小黄不会少块肉,但摸,是绝对不行的。
苗苗郑重强调道:“我的狗,不能摸。”
王雪也没想摸,两个人遂友好一起蹲着看。
禾儿是放学就急着往家赶,生怕妹妹自己待着不行,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有生人,吓一大跳。
她就是天天带不同的同学回家都不让人震惊,换一个人就不一样。
禾儿为妹妹新交的朋友操碎心,那叫一个殷勤待客,连麦乳精都拿出来。
赵秀云放学回家更是热情,说什么也想留她吃饭。
王雪看到人就不自觉低头,总想把脖子给藏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有昂首挺胸的勇气,但还记得分寸,微微摇头说:“妈妈在家等我。”
也是,贸贸然别人家长会担心的。
赵秀云掩不住的高兴,把孩子送回家,一看她就住巷子尾,说:“小雪,你上学要是愿意的话,顺路从我家过的时候喊一下苗苗,行吗?”
不然孩子总是一个人走一茬路,再站在拐角的地方等小伙伴,有时候时间掐得不一定准。
王雪没有跟人一起上过学,不知道要不要答应的时候,她家的门开了。
她妈显然以为她又是被谁欺负得躲起来,紧张地看来看去。
赵秀云其实也没怎么弄清楚,但跟人打交道她是一流,说:“小雪妈妈吧,我是她同学方青苗的妈妈,就住23号。苗苗是刚转学过来的,没什么朋友,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拜托小雪上学的时候喊她一下?”
王雪妈妈为女儿也是操碎心,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过什么孽,怎么让孩子生来就要受苦,这会抓住什么稻草算什么,赶紧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这下是没什么好犹豫的,王雪点点头,跟新认识的赵阿姨说“再见”。
其实这孩子长得挺好的,就是……
可惜了,赵秀云笑笑也说“再见”,转过身的时候脚步都很轻快。
王雪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第二天就在妈妈的带领下来叫门。
苗苗才吃早饭到一半,举着勺子不知道要不要放下。
赵秀云也吃惊,赶快把客人迎进来,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吃饭慢,小雪等等苗苗可以吗?”
王雪妈妈最着急,说:“不要紧不要紧,慢慢吃就行。”
孩子交个朋友不容易,这点小事算什么。
赵秀云昨晚跟孩子旁敲侧击,算知道点事情,也不再客气,只是催孩子快一点。
两个女人有心交好,顺便就坐下来聊一聊,一直到目送两个孩子肩并肩去上学,对视一眼,居然有种心意相通。
第164章 旧朋友 第一更
苗苗有新朋友这件事, 连方海都高度关注,他放假进城就发现这一转变, 惊讶之余又有些可惜,说:“我都不知道。”
他想参与孩子的每件事,不然一下子就长大不需要人陪了。
像禾儿,以前会为爸爸去接她高兴,现在却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正是吃早饭的点,方海难免失落,吃过饭送小女儿去学校, 又送媳妇,回家的路上难得一个人瞎晃悠。
他仔细想想, 这种时候其实没有,每回都是一大家子人,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很少。
其实有孩子的人家, 做父母的又有多少自由,连去巷子口买酱油,都要交代一声,久不回来, 孩子就扒拉着门等。
这么一想,他也放慢脚步看。
大街上挺热闹的,尤其是今年,人比往年多, 虽然还没有政策, 但有门路的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返家,街道也不像以前,抓到一个滞留人员就扭送回去,买议价粮的窗口陡然大排长龙, 没有户口始终是个大问题。
方海最近也在为两个外甥想办法,不过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但是妹夫陈辉明倾向于等他毕业,工作落实后孩子的户口可以随迁到单位。
这样可以少欠一个大人情。
人多工作少,摆小摊的人也多起来,买的都是些自己家做的东西。
纠察队的人还是管的,不过他们来小贩就跑,都顾不上客人。
方海本来是拿起一个鞋垫子想比划一下大小,腰才半弯,人家已经把放鞋垫的布卷起来,扛着跑了。
人跑远,纠察队才到。
以前是军管一切,纠察队、民兵连、派出所、各单位保卫科都是落在部队下面的,这几年渐渐分开,尤其是市里的公安、派出所重新整合,属于组织上大调整。
这些,本来方海都是不知道的,他最近也是报纸看得多,看到什么就忍不住分析。
像现在,他心里“啧啧”两声,就这些人,落在部队名下都嫌磕碜,七八个追一个,愣是没追上。
还好意思骂说:“娘的,怎么跑这么快。”
执行任务,要是都像这样,方海早八百年回家养猪。
他之所以还站着,是因为鞋垫还没付钱,有些不知所措。
纠察队的人当然也注意到他,说:“你,手上的东西要清缴。”
对于这种私人买卖行为,只要当场被逮住,卖家是没收加罚款,买家是没收。这是早几年的规矩,方海还是懂的,虽然不大喜欢这个语气,到底没说什么交出去。
交出去又觉得不安,要是家里容易,谁敢冒险出来做这种事。
他反正今儿没事做,一家三个都去上学,索性又等一会。
纠察队的人走没多久,卖鞋垫的小贩又回来了,还认得他,说:“你咋不跑啊你,被收了吧?”
好好的一个鞋垫,钱还没收到,这下没了。
小贩自认倒霉。
方海蹲下来看,说:“刚刚那个多少钱?”
今儿是碰见有钱人啦,小贩高兴得不行,有钱人爱发善心嘛。他哪里知道,眼前人兜里就一块钱,问的时候都害怕付不起。
要说赵秀云平常对方海真的不抠,每个月工资都是他自己去领,想给自己留多少留多少。
但他对自己挺抠门,兜里最多揣一块钱,还怕人家跟他借。
好战友,人家有时候借个一块两块的,大老爷们抹不开脸去要,为这夫妻俩还闹过架,主要是媳妇指着他骂,后来他脸皮厚一点,不管谁来都口袋一摊,说:“家里管得紧,没钱啊。”
他这么说,家属院里人人都知道赵副师是“妻管严”,还有人给赵秀云上课的,让她多给男人点钱。
是方海自己不要,碰上这种时候就心虚,心想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把那张大团结带上,后悔得不行。
不过面上看出来,幸好人家就收他八毛钱。
找回两毛钱,转身又买麦芽糖,从大块糖上面凿下来的小块,自己丢一块进嘴里,真是甜啊。
然后捏着油纸包回家。
到家就干活,什么扫地拖地,等孩子回来再带她们去吃饭。
苗苗放学早,先到家。
她在门口跟王雪说“再见”,方海摸摸女儿的脑门,说:“怎么都是汗?”
这才五月的天气,热成这样吗。
苗苗没带手帕出门,满屋子找,说:“跳皮筋啦。”
新鲜,方海又问:“跟谁跳的啊?”
“王雪、若云、福子。”
这就四个人了。
苗苗有时候跳皮筋,是为原来的两个朋友凑数,毕竟两个撑绳子一个跳,这游戏要三个人才能玩起来,她常常是不跳的,最多撑绳子。
这都够数,怎么还有她的份。
方海觉得更加奇怪,追问道:“今天怎么想跳啦?”
苗苗一点都不想跳,但她是个心肠很软的小孩,她内心觉得王雪有点可怜,因为她一直很想跳皮筋,但是没人跟她玩。既然是这样,人家希望她能跳,她就很难拒绝。
毕竟若云她们好像也不大喜欢王雪,没有苗苗带着根本不带她玩。
这么长的一段话,苗苗在心里说完了,只回答爸爸一句说:“王雪想跳。”
方海自动理解为是新任好朋友想跳她就跳,把这段友谊上升到新高度。
禾儿中午本来都在学校吃饭,省得来回跑费功夫,不过爸爸带着吃好吃的就另当别论,还死拽着高明回家。
高明年纪渐大,越来越不爱给对他好的人添麻烦,有点谨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