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媚——容千丝
时间:2022-01-13 08:55:25

  ···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晋王府卫队“护送”下穿街过巷。
  林昀熹端坐车内,脸敷铅粉,腮抹胭脂,柳眉描黛,额贴花钿,浓妆遮盖本来面目。
  倾听闹市喝道声、嬉笑声、叫卖声,于她而言,太过吵闹。
  当马车驶入城西的宽敞大道,前方浩浩荡荡的人马占据长街,进进出出,不住将一担担、一杠杠的黑漆髹金大箱往王府大门里送。
  细问知是御赐队伍,林昀熹暗叹,晋王一家果真恩宠无限。
  在御赐恩赏面前,她这所谓“乐师”自当让道。
  绕行到西边的巷子,孟管事正欲带主仆二人进入乐工居住的西苑,一名婢女匆忙奔出,向其递上一张纸条。
  孟管事略微迟疑片晌,借口有要事处理,将林昀熹交由婢女带路。
  引领的方向,却为王府侧门。
  林昀熹有些慌:该不会一来就要见大人物吧?
  晋王府台阁层叠,园景考究,僻静处大片竹丛清幽雅致,一景一物亦精心建造,妙趣横生。
  待万千竹韵混合的女子细语逐渐清晰,婢女轻咳两声,加快脚步,引林昀熹二人走进一座小院落,自己则站在门外候着。
  院内或坐或站了八名丫鬟,眉眼情态凝聚戾气。
  为首者面容娟秀,凤眸恨意绵绵,丹唇似笑非笑:“林千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呀!”
  此女身穿银边素丝单襦配水红裙,额颊均饰以花钿,装扮异于贵家千金,又非侍婢服饰,身份难辨。
  林昀熹不由得犯了愁。
  见她不答话,那女子嗓音添了三分冷冽:“怎么?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
  林昀熹心道:我还真把你给忘了。
  可这话不能说出口,她只好回以柔顺怯弱浅笑。
  另一侍婢笑着插言:“巧媛姐姐,林千金因变故吓得大病,卧床不起近两月呢!睡太久,大概脑子不清醒?”
  巧媛?林昀熹闻言一怔,是她!
  此前嬷嬷提及,晋王世子的贴身婢女名巧媛,出自世子母家谢氏家族,不仅操持大小事务,更是朝夕相伴的解语花,非寻常丫鬟可比。
  巧媛悠悠前行数步,眼光来回扫视:“是瘦了些!我见犹怜……不晓得世子爷见了,怜或不怜?”
  再观林昀熹一袭繁复红裳,脸涂厚粉,面靥、斜红、唇脂半点不落,巧媛火气更甚:“打扮成这艳丽模样,想趁今夜盛宴……魅惑世子爷?”
  “姑娘想多了,我绝无此念。”
  林昀熹暗暗叫屈。
  她哪里知晓王府会宴会!这古里古怪的妆容,乃教坊侍婢所画,她还想抹掉呢!
  巧媛微掀嘴角:“既然如此,洗净了再安顿!”
  眼见一张张嘴脸咄咄逼人,林昀熹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压下不悦,颔首:“好,我清理掉就是。”
  她转身寻水,不料巧媛冷笑:“林千金身娇肉贵,做不来这等粗活,姐妹们帮个忙好了!”
  话未说完,院门被人掩上,四名丫鬟猝然围拢,快且稳抓向她的双臂,如事先练好了一般。
  林昀熹下意识想抵抗,念及脑海里的反覆叮咛,她咬牙忍住没发作,闷声道:“何必劳师动众?”
  “这才对得住您的‘千金之尊’哪!”
  巧媛一挥手,四人将林昀熹押至一口宽约三尺的大陶缸前。
  缸内蓄满了水,养着几卷莲叶。其时深春花未发,水面倒影碧天流云。
  林昀熹隐隐约约听见院墙后有男子的低沉交谈声,没来得及揣测来者何人,粉脸已被摁进水中。
  试图抬头,未料那几个丫鬟拼使劲摁住她后脑勺。
  这算哪门子洗脸?明摆着想淹死她嘛……
  还好她反应敏捷,入水前吸了一口气。
  少顷,笙茹亦瞧出巧媛等人卸妆是假、肆虐为真,愤然道:“你们……你们这是杀人!”
  “啪”,巧媛干脆利落赏了她一个耳光:“笙茹妹子,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面!瞧真切了!这不是靖国公府!轮不到你多嘴!”
  林昀熹怒意涌起,但她深知主仆二人如羊入狼群,稍有不慎,将以莫须有的理由受更多折磨。
  耳听笙茹忍气吞声,她反倒心安。
  望着缸内几尾乱窜的游鱼,她心怀歉意——鱼儿呀鱼儿,并非我闲着无事把自己画成鬼,故意探头吓唬你们,实在情迫无奈……
  过了好一阵,巧媛见林昀熹纹丝未动,怕闹出人命,连使眼色,示意四人松手。
  林昀熹缓缓站直,妆粉遇水后略花,面色未改,连气都没喘半口,甚至向脸蛋多了五个红指印的笙茹投以怜惜眼神。
  巧媛惊怒再燃:“没弄干净,继续!”
  林昀熹早已猜出此行凶多吉少。
  试想高贵如晋王世子,在最好的年华,最被期待的时刻,为追求她而沦落残疾,其仆侍必定耳闻目睹他的惨状与颓然,更为此受了不少怨气。
  想来,巧媛带她至偏僻处,巧立名目,宣泄愤恨,倒不会一下子弄死她。
  索性由着她们故技重施。
  ···
  这次被摁进水缸的时间更长。
  她睁眼数完了大小鱼儿,闭上双眼,于思忆中搜寻旁人口述的京华点滴。
  当今女帝早年勤政,龙体欠安,仅有一女,体弱单薄,难担大任。
  因此,女帝决意效仿四十多年前祖辈遗法,从众侄子中挑选优秀者,立为皇储。
  其中晋王世子品貌俱佳,见识广博,文武兼修,十六入朝担职,最具竞争力。
  而今,破体残躯……再无希望。
  林昀熹自始至终搞不清自己有何能力,竟惹得贵公子趋之若鹜、贵女莺惭燕妒,还不知羞耻惭愧?
  前事孽重,忘了也好。
  寻思间,她本能以气进入腹,心念逐寸下移,宁心静气,守意念于脐,平稳进入“于无而静,自然而定”的境界。
  连自身都没弄懂如何办到。
  等到众女误以为她快被淹死,手忙脚乱将其拖离水缸,她伸手抹去水滴,一脸茫然。
  负责用力摁她的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嗫嗫嚅嚅:“这、这……不可能啊!”
  巧媛最初想趁世子午睡时给林昀熹一点教训,纵不能迫使她跪地乞求,起码弄得狼狈不堪,一则报往日旧怨,二则让她见识厉害。
  何曾想过这娇滴滴的弱女子,居然泰然自若?不是说……林千金一贯怕水么?
  她疑心那四人暗中相助,捋起袖子与另外三人亲自上阵,动作异常粗野,将林昀熹整个脑袋摁下水。
  为等告饶之词,第三次“洗脸”,整整持续了一盏茶时分。
  林昀熹恼怒消退,还渐生“你们弄不死我”的沾沾自喜——原来……她具备未曾发掘的神奇天赋!
  她不愿开口求饶,又觉一而再再而三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若没淹死她,大概也会累死这帮婢女……
  想起笙茹屡次提醒的“示弱”,她灵机一动,逐寸放软手脚,试图摆出经不起折腾的晕倒状。
  隔着水波,模模糊糊捕捉后上方的阁子传一男嗓,醇且沉,仿似山间清风,柔中带冽,轻如落羽,似乎未打算惊扰院中人。
  林昀熹凝神静听,大致听那青年问了句,“底下丫头是哪个院的?在闹什么?”
  另一名壮年男子则答:“是世子爷院里的,兴许正处罚新来的婢女?”
  “以此恶毒方式糟践弱女子,不单丧心病狂,更大损王府颜面,”青年语气语调渐趋锋锐,“命她们马上停止!”
  林昀熹听得有人制止恶行,心下窃喜。
  然则众丫鬟全神贯注留她的反应,对外界微弱交谈声恍若未闻。
  那仆从踌躇未决:“若您出面干涉,以世子爷伤后的多思多疑、喜怒无常……定是要往心里去的……”
  “恶不可积,过不可长……”青年清了清嗓子,忽地提气,朗声问道,“阿源,行宫可有消息?”
  随口问话,漫不经心又中气十足,隔空飘来,令众丫鬟同时一僵。
  林昀熹被火速捞起,耳边响起巧媛的小声警告,“别指望告状!否则,我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余人从气焰嚣张变作张皇失措,林昀熹心中纳罕。
  究竟何方神圣出言相助?且光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可终止这场闹剧?
  装作晕头转向、不辨西东,她悄然朝后觑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叮——水下闭气技能~get!】
  ·
  女主心路历程可能是这样的——
  【开始】哎呀,我弱小,可怜,又无助。
  【中途】我好像没想像中的弱?不过我得藏着掖着。
  【后来】嗯,你们弱爆了。
  ·
  本章引用的《定风波》是五代词人欧阳炯的作品,特此说明。
 
 
第三章 
  #3
  一名年轻男子,负手立于邻院高阁的环台上。
  相隔数丈,逆着阳光,林昀熹未看清其面目。
  只注意他天青色缎袍流光溢彩,映衬身材高大挺拔,气场昂扬,飘逸中不失沉稳。
  容止可观如月清朗,风姿迢迢如松英挺,锋锐与温润糅合成高华气度,皆浑然天成。
  当他转身回阁,侧颜线条刚柔并济,浅铜肤色熠熠流光,眉眼深邃英挺……林昀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青年感受到她肆无忌惮的窥探,眸子通透带着微凉警惕,似是不经意一瞥。
  无端凝然。
  林昀熹半身湿淋淋,极其不雅观,遭英俊男子直勾勾盯着,或多或少心生怯赧。
  压抑凌乱心跳,她猛地浮出一个念头。
  ——这位公子……被她的丑貌惊呆了?
  风过,花落。
  青年的眼光一瞬未离林昀熹,从呆然到震惊,从惶惑到迷惘……乃至醇厚浓烈的情意,尽在一呼一吸间涌现。
  恍若置身梦魂之中,又如同撞见难以置信的荒诞之事。
  林昀熹被他盯得周身不自在,只想把脑袋重新摁进水里。
  更令她讶异的是,那人薄唇轻启,步伐滑动,竟有翻越围栏、跃下楼阁的势态!
  “三公子?”仆从狐疑发问,“您……?”
  林昀熹一惊。
  原来,有意相救的……是世子爷的异母弟弟!
  遥相对视,说不清道不明的曾几相逢之感油然而生。
  巧媛万万没料到,三公子会现身于世子亡母谢氏曾流连的冷僻阁楼,更觉他与林昀熹对望的场景过于诡异,好一阵才幡然醒悟,急忙行礼。
  “婢子们不知三公子在此,扰了清静,恳请恕罪。”
  三公子昂然而立:“哦?倒像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要务’?”
  意在言外,轻描淡写,堪比清风素淡,自带不怒自威的正气,叫众丫鬟心头颤栗。
  无形重压下,巧媛连忙辩解:“我们和林姑娘闹着玩呢……”
  “林伯父的千金?”三公子玉容掠过明显错愕困惑。
  林昀熹尴尬,扭捏福身,清音细细:“见过三公子。”
  三公子乍听她声音,视线猝然凝在她一塌糊涂的脸上,满满的全是审视。
  不涉嫌恶,却带若即若离的失魂落魄。
  林昀熹思忖,听闻晋王先后娶的两任王妃皆早亡,其中谢氏难产而亡,诞下的双胞胎仅存长子;而第二任王妃出身平凡,入府后第九个年头边香消玉殒,导致三公子幼所失恃,外出游学十年之久,直至同父异母的长兄出事,才挺身而出。
  按理说,她和他只在孩童时代有交集。
  缘何久别多年,对方反应如此激动?
  恰逢院外传来脚步声、招呼声,似是贵客到访。
  三公子眉峰一凛,迅速收敛失态。
  “林伯父曾为朝中肱骨,亦是父王乃故交,两家子女自幼熟识,兄长失足事件纯属意外,非林千金存心而为。目下,兄长费尽周折请她到府上,怕不是供你们处以私刑的吧?”
  “三公子教训得是。”巧媛额角汗流涔涔。
  “如没记错,你是兄长的近侍。若真心爱主,理当明辨是非,诚心为他积德求福,而非徒增罪孽。”
  “是……是!巧媛知罪!”巧媛忽被扣上“替世子爷造孽”的罪名,委屈之际语带哽咽,“定当自省,并向林姑娘致歉!”
  三公子没再逼迫:“退下吧!”
  巧媛等人如蒙大赦,悻悻推搡林昀熹主仆,快步逃离现场。
  林昀熹没来得及向三公子报以感激笑容。
  罢了,这丑脸……?别再吓唬他为妙。
  ···
  申时,晋王府荣安殿,音韵渲染出渺远幻境。
  林昀熹装扮简素,混在众乐师身后。
  前面的女琴师弹奏梧桐木十三弦筝,玉笋般的十指拨弦飞快,年月清音、山河气魄于指间流转。
  林昀熹看得入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擅长”这乐器。
  难不成……她连弹奏技艺都忘得一干二净?抑或传言失实?
  这下可好,丢了一技之长,她拿什么在王府安身立命?
  极力掩饰忐忑,她探头从倾垂红纱与半透屏风窥探厅内场景。
  宴会厅陈设华丽,雕屏漆金,尽显奢靡。
  赴宴的全是年轻人,罗衣单薄,如霞流彩,各自挂着或欣慰或好奇的笑意,陆续由管事、主事嬷嬷等人引领入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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