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勉遭她当众揭露私不为人知的秘辛,羞怒交加:“闭嘴!回屋罚跪!”
巧媛意欲再辩,发觉主子两眼赤红,没再吭声。趁丫头们来扶,她深深一福,低低说了句“巧媛领罚”,拭泪离开。
林昀熹呆立在地。
有些事,曾听嬷嬷和笙茹略提;此际由巧媛声泪俱下控诉,她才真正认识到,过去的自己实在无情无义,可恶至极。
还能挽回么?于事无补了吧?
宋思锐亦于心不忍,收起先前的咄咄逼人,取而代之是温和劝慰:“手下心怀怨恨,兄长却把昀熹接到府上,只怕闹得鸡犬不宁。”
宋思勉气在头上,磨牙不语。
宋思锐续道:“林伯父于我有启蒙之恩,在我出游遇险时派人相护,更常命人捎带书籍至岛上……昀熹是他唯一的骨肉,我理应照看些。”
“所以……”宋思勉幽幽抬头,眼神如刀,“你打算如何‘照看’?”
宋思锐望向林昀熹时,眼波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他刚张口欲言,王府院内匆忙赶来一人,正是孟管事。
“世子!三公子!可算找到你们了!王爷连夜动身,目下已抵达西大街,二位是否要准备准备……?”
兄弟二人对望,均觉父亲回府比预想中早了好些天。
有别于平日上下朝,晋王此次探视无上皇与太皇太后归来,依照礼节,哥俩须带领府中人至门外恭候,以示隆重。
“走吧!”宋思勉一挥袍袖。
林昀熹依礼相送,却听耳侧传来宋思锐轻笑:“别乱跑,乖乖回西苑等我。”
“……!”
她受温热气息一烫,瞠目结舌,完全忘记避开,更忘记婉拒。
···
王府偏厅内,晋王宋铤撩袍而坐,容带倦乏。虽不过四十二三的年纪,两鬓已星星也。
简略说明长辈情况后,他目视两个儿子,百感交集。
同为他的嫡亲骨血,相差两岁,面容既相似又大有不同。
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他与靖国公林绍打小相熟,官场上同舟共济,私下相交甚密。
十六年前,林家女儿满月宴会上,随母同来的小思锐在众人打趣下拉起小妹妹的手,逗得满堂大笑。
晋王曾半开玩笑说,干脆定个娃娃亲。
然则,年岁渐长的宋思锐学会了害羞,死活不肯再和林家小妹妹来往;八岁那年更因丧母而离府守孝,后跟随外祖父南下。
相反,宋思勉看着林家丫头长大,渐生情愫,最终落得双腿残疾,人生尽毁。
两家数十年的情份,从此断绝。
林绍早年主持修筑的皇陵发生塌陷,招致朝臣围攻,又扯出了受贿一案。
林夫人贵为棠族郡主,连夜带着和离书,丢下丈夫和女儿,随族人西行。
晋王沉浸在长子断腿的伤痛中,是以没替友人说半句好话,更没站出来澄清。
林绍入狱,林千金卧病,孤立无援。
尘埃落定,晋王反覆劝导宋思勉,切莫再惦记林家丫头。谁料出门数日,竟被这死心眼的孩子转了空子!
更要命的是,管事派人飞马来报,那丫头初来乍到,就与刚回京不久的宋思锐勾搭上,且双双消失了半个晚上!
晋王气得夜不能寐,急急忙忙辞别祖父母,折返而行。
二子面和心不和,不光让他这当爹的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
“思勉,为父早让你别招惹那小妮子!何以一再碰壁、撞到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宋思勉不发一语,默默承受责备。
对面的宋思锐则欲语又休,眼底暗藏思虑。
晋王怒上加怒:“还有思锐!平白无故闹什么?难道不晓得你哥和那小妮子的恩怨?瞎掺合!”
宋思锐平静凝视父亲,语调沉缓:“兄长想要的,我就必须得让?”
“你、你这什么话!”
晋王丝毫没预料历来谦和的小儿子竟口出顶撞之言,激怒下嗓音发颤。
“兄长在王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三年,而我,同为您的嫡子,却遭人构陷,背上‘刑父克母伤兄’的罪名,流落他乡,受尽屈辱和磨难,总算在日夜苦练中争得一片小天地,已立心留在海外度余生。
“数月前,兄长失去双腿,您急召我千里归京,好让晋王府威名不堕……您监管宗正寺,掌控皇族事务,公务繁忙,大抵无需考虑儿子所想所需。”
宋思锐态度平和淡然,无怨无怒;反之,晋王如字字锥心,怒中有愧。
未等父亲接话,宋思锐又朝长兄掀了掀唇角:“这些年,我依足谢家意愿,云游四方,从不曾动过争抢世子封号的念想……即便昨日午后,谢相爷与我会谈……”
“舅舅怎会和你……?”
“这话,你该去问他。”
若非谢丞相秘密约见,宋思锐不可能出现在王府最僻静的院落,更不会碰见巧媛虐待昀熹。
所幸,那点伎俩对于水性出类拔萃的昀熹而言,连半碟小菜都算不上。
他早应从她惊人龟息能力看透一切的。
偏偏那一刻,她穿得华丽浮夸,脸上妆容半落,锋芒尽褪,不但任人宰割,还流露出全然不认识他的好奇与迷惘!
他暗笑自己相思入骨,误把别的妙龄女子看错成意中人,念在林伯父份上,三言两语助她把人打发了。
自傍晚听了那段词,再加上无意中展露的胎记,他不顾一切带走她,只盼着她是闹别扭才装模作样糊弄他。
没想到,是真忘事。
麻烦大了。
···
从短暂沉思中回过神,宋思锐继续原来的话题。
“兄长,谢相爷寻我,自是为你;而我,正好有陈年旧账要清算。”
“陈年旧账”四字,灭了宋思勉的半数气焰。
他一直以为,三弟自幼被捧在手心,除孝离京时不过十一岁,天真单纯,自是看不出谢家人暗中布的局。
毕竟连他也是后知后觉。
到头来,还是小觑了。
在晋王皱眉注视下,宋思锐不紧不慢取出一油纸包裹物,小心翼翼打开,向父兄展示内藏之物。
一枚带锈的小飞锥,以及书信残片。
宋思勉觉暗器眼熟,再看微发黄信笺上“格杀勿论”、“南行”等字迹时,顿时鬓角渗汗。
最熟悉不过的字迹,出自舅舅谢相之手。
“三弟,这是……?”
“十年前,我随外祖父南下途中,遇杀手追截。外祖父奋不顾身,先为我挡下这枚带剧毒的流星锥,后击毙对方,再辗转查得同伙住处,寻获撕毁的书信。”
晋王脸色瞬间暗沉:“当年为何没说?”
宋思锐笑意苦涩:“孩儿老早被钉上‘不祥’之名,心怀愧疚,自愿远遁,又岂敢作挣扎?外祖父身中奇毒,独力难除,因此带上我……东渡海域,去长陵岛求助于秦老岛主。”
“不,”宋思勉辩解,“舅舅不可能下此毒手!”
他深信,谢相只想守住应得权利,等他获封世子后,才把宋思锐接回。
兄弟血脉相连,同出一府,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六年前亲自写信邀宋思锐归来同贺受封,对方称病不归、不给情面的真正原因。
深吸了口气,宋思勉艰难启齿:“三弟,为兄虽愚钝,但必定彻查,还你公道。”
“尖刺扎心,再难根除。迟来的公道有何用处?”
“那你……要如何?”
宋思锐定定注视不安的长兄,抿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不要公道,只要昀熹。”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我要媳妇,不要公道。
柿子:为什么?
老三:公道不能吃。
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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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8
宋思勉的生母谢氏,乃晋王府首任王妃,
然则,晋王年少时爱慕一名出身平凡的女子,因未能说服先帝,迫不得已,才另娶谢家女。
相敬如宾两载,渐入佳境,偏生谢氏难产而亡,仅留下一对病弱的双胞胎。
先帝下令物色王妃时,晋王寻回久别的意中人傅氏,排除万难,迎娶回府,恩宠无限。
然而傅氏诞下三公子不到半年,前王妃所生的二公子病故,大公子失足落水,被傅氏亲自救起。
谢家人疑心傅氏使了旁门左道的歪招,以照顾大公子为由,不断安插谢家人,甚至恳求晋王纳谢氏堂妹为侧妃。
晋王对亡妻与夭折的次子满心愧疚,除纳侧妃一事,余下基本顺谢家之意。
本由晋王妃傅氏照顾的宋思勉,重获谢家庇护。
当年,晋王明面上对儿子一视同仁,实则偏爱聪敏锐气的小儿子。尤其后来傅氏沉痾,他为安抚爱妻,动了请旨册封宋思锐为世子之念,使宋思勉清楚感受自身地位的岌岌可危。
傅氏病逝,晋王悲痛难耐,重病不起;宋思勉恰巧因风寒而高烧不退。
守孝期间,谢家人藉机买通僧侣道士,暗指三公子“刑父克母害兄、不利六亲”,又制造似是而非的假象,引发舆论。
宋思锐为免连累父兄,自请离京。
晋王病中糊涂,断定幼子外祖父闯荡并非坏事。
一年半载后思念催归,宋思锐派人传来信息——他在岛上遇到云游四方的曾祖父母!
曾祖父昔时为亲王,先因儿子即位获尊太上皇,后因孙女接任而成无上皇。老当益壮的夫妇二人远离朝权,隐匿身份,登山临水、吃喝玩乐、享受似锦人生。
巧遇长辈,承欢膝下五年,宋思锐非但有了不归京的理由,更在回京后大受皇族赞许。
···
此刻,宋思锐在赌。
当初他后脚刚出了京城,杀手前脚便追来。一开始,他确信外祖父的判断,认为谢家意欲斩草除根。
历练过后,他发觉端倪,猜想为谢家仇人刻意嫁祸。
昨天与谢相密谈,实为计划联手端掉幕后凶手,而不光是“算账”。
而今多了昀熹这个变数,他决定含糊透露此事,以此谋取宋思勉避让之局。
他幼时与长兄相处过数载,谈不上亲近;成年后归京,对方性情大变,无话可谈。
但宋思锐非常笃定——兄长二十多年最离经叛道的仅有瞒父入宫、持圣谕抢人,除此之外,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力保完美形象,即便没了腿。
因此,宋思锐赌他会隐忍。
果不其然,当疑似舅舅的把柄被抓住,且被父亲以疑虑眼神紧盯,宋思勉被迫压下发火的冲动。
抖颤双手出卖了他的愤懑。
晋王把希望全部建筑在幼子身上,外加对傅氏的眷恋和惭愧,更渴望全力弥补。
听宋思锐张口向兄长要林家丫头,晋王的悲悯与愧憾顿消。
“你林伯父为何削爵罢黜流放?事关天家皇陵!你身为皇族,还招惹他的女儿,有没有一丁点自觉?就算圣上允准她入王府,你何苦跟你兄长争抢?”
晋王望向长子空荡荡的袍脚,满眼痛心。
宋思锐非铁石心肠,但若不坚守阵地,昀熹处境堪忧。
“父王可知,孩儿流落在外,提心吊胆,处处受挫,劫难重重,比失去双足的磨难少多少?怙恃无凭,纵为虎豹之驹,空有食牛之气;即便鸿鹄之鷇,难怀四海之心!”
晋王思忖片晌,决意先阻断宋思锐的异念,等时机成熟再说服宋思勉。
“你们自诩饱读诗书,难道不知史上昏君重臣因贪恋女色、沉湎淫逸,招致祸国殃民失天下?愚顿小子不将心思寄托于前程,双双贪恋一女子!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昂扬志气!
“思锐,美人京城遍地,为父作主,为你挑一位才貌双全的世家贵女,早日成婚!再不济,不追究你与人私定终身的罪责,让那海岛姑娘进门!”
宋思锐禁不住握拳。
他既不能冒险混淆那傻姑娘的记忆,导致其迷惘疯颠,也不愿在未知真相的情况下牵扯林家、害了恩师性命。
唯有将错就错,谋而后动。
“父王,昀熹刚进府,就被兄长院里八个丫头齐齐摁在水缸里,若非我出面制止,她早没命了!”宋思锐摁下唇角弧度,语气严肃,“兄长留她在侧,要么委屈自己承受苦楚,要么愤而虐之杀之。林伯父曾履立战功,犯的是过失之罪而非谋逆,圣上贬斥仍留一线生机,晋王府若落井下石,岂不显得咱们心胸狭窄?”
晋王闷声道:“那你意下如何?”
“将她安置到别院,孩儿会找合适的人照顾她,保她衣食无忧,不受干扰。”
“别院?不成!”
晋王心知林家小妮子奸狡机变,如不能留在眼皮子底下,只怕没两日便翻天。
宋思锐摆出一副忧心忡忡之状:“如继续住西苑,难保爱戴兄长的仆役暗生是非。”
父子二人意见相左,争论不休;宋思勉默不作声,反覆研究那枚流星锥及残留书信。
晋王自知身体大不如前,长子一蹶不振,幼子却意外获长辈赏识、得女帝欢心,肩负一府荣宠。
别说区区一女子,要什么都能给,可为何偏偏是那丫头?
她害了宋思勉不够,还迷了素来自重的宋思锐!
晋王恨上加恨,灵光一闪,已定计策。
“罢了!若你执意如此,本王且当顾全旧友颜面,让那丫头搬到内院客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