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锐看惯了京城的繁华,南下途中的热闹,骤然抵达人迹罕见之处,眼看云日相映,空水共澄,沙岸俱净,辽阔渺远,仿佛世上仅余天、海、沙、石、木,和孑然一身的他。
而天海沙石千载如旧,树木百年成材,唯人之百年,犹如白驹过隙的一瞬。
小小年纪的宋思锐怀藏满心稚拙愁绪,学着大人负手,沿着海滩前行。
“你是谁?”
巨石后传来一声稚嫩童音,软软的却带三分霸气。
宋思锐万万没想到石后竟藏了人,吓得心跳抽离,那故作深沉的表情瞬即裂了。
蓦然回首,岩石与浪潮之间的湿沙上,蹲着一名年约六七岁的青衣小丫头。
肤色因日晒发红,显称圆溜溜的大眼睛明亮有神,挺鼻粉唇,模样俊俏可人。
遥相对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曾几相逢之感流淌于心。
“我问,你是谁?听不懂人话?”那丫头眼神迸射警惕与不屑。
宋思锐乃天之骄子,即使奔走在外,亦未被冷眼对待过。但见眼前女娃子气势汹汹,毫无礼貌,他心下不悦,奈何客居异乡,不得不低头。
“我姓傅,前来长陵岛求医。”
那丫头徐徐站起,上下打量他:“你是昨夜入秦家、让我爷爷忙了一宿的人?年纪轻轻的,何来奇难杂症?不就虚弱些么?”
宋思锐听她一副老气横秋的鄙夷口吻,懒得辩解:“并非我本人,打扰了。”
语毕,转身离开。
“唉!今儿浪大,别往水里走,省得被浪卷了去!”小丫头犹自嚷嚷。
“有劳提醒。”
宋思锐回头勉为其难扬了扬唇角,忽见她从沙里挖出几条粉色肉虫子,不停蠕动,惊得他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几欲作呕,连忙加快脚步撤离。
——秦老岛主的孙女不光浑身野气,还爱玩这种恶心的玩意!
二人不期而遇,匆忙作别。
未曾想过,这场不愉快的初见,实际是一次久别重逢。
···
外祖父治疗期间,足不出户;秦老岛主亦每日亲自号脉,调整祛毒药方。
宋思锐在外祖父清醒时相伴,待他老人家熟睡后,方另寻别处看书。
他盼着外祖父痊愈,但想到痊愈后便要远离这一大片清静无人扰的海域,难免惆怅。
回到大宣后,谢家人会否穷追不舍?他是否该向父亲寻求庇护?
如不返回,他和外祖父在东海七十二岛可有栖息之地?以何为生?傅家一大家子,又该何去何从?
宋思锐虽尽可能躲藏在那座小客院,仍隔三差五碰见秦老岛主的孙女,方知那大大咧咧、性子粗犷的小丫头,唤名“昀熹”。
日光之昀,明亮之熹。
小昀熹每回见到他,笑容总带点不失礼貌的疏离。
宋思锐未曾往心里去,更没细究原因何在。
毕竟,他们于彼此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
没过几日,外祖父趁四下无人,忽然问宋思锐:“孩子,你……愿不愿意在长陵岛?”
“您想把我留下?”宋思锐惊愕不已,难辨是喜是悲。
“你舅舅早有让阿凝来此学医之心,你若乐意,可和她以兄妹身份作伴,一同在岛上,有个照应。”
对小自己四岁的小表妹傅千凝,宋思锐尚有印象。记得母亲尚在人世时,活泼伶俐的小阿凝曾到王府住了一段时日,颇得晋王喜爱。
见他无话,外祖父又劝道:“最初,你父亲让你跟随我去仙霞岭学艺,是希望你效仿你的曾祖父,习得一身高强武功,进可为国出力,退可延年益寿……
“那处本是傅家领地,山上子弟皆知你出身于晋王府,自然会照顾些。但如此一来,你能获得锻炼兴许会少一些。
“秦老岛主也同属仙霞岭门人,不光武功青出于蓝,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他觉着你孝顺仁厚,聪慧勤奋,平日读医书有疑难处,一点即通,便问我,你可有学医之心。当然,你若想学别的,他都能教你。”
“外公,我起初翻医书,是因辗转难眠,闲来无事。读着读着,又想……若我精通医理病理,定能更好照顾您……”
外祖父病容泛起笑意:“我已无大碍,你目下只需考虑,要不要长居海岛,过另一种生活。”
宋思锐亦知,如他以皇族人的名义留在大宣境内的仙霞岭,无异于众星捧月,必得最好的照顾。
出京城前,那是他期待又觉安稳的所在。
然则路上生变,他漂洋过海,看到了从不曾领略过的风光,见识过秦老岛主的为人风范,见证其妙手回春,心中隐隐生出向往。
要安守于舒适的母家族人包围中,抑或改名换姓,在海外自立自主?
经过彻夜思索,宋思锐毅然选择更艰辛更波折的后者。
他前十年已被父母保护得足够好,可母亲离世,父亲猜忌,他如一直依赖外祖父,能依赖到几时?况且,晋王府三公子的身份必定会给老人家添麻烦,他倒不如继续当“傅展瑜”。
想通透了,宋思锐开始将计划付诸行动。
他如常照料外祖父,其余时间则伴随秦老岛主研读医书,练习武学基础。
宋思锐生于帝王家,自幼随恩师靖国公习文,随晋王学琴。习武于他而言已错过了最佳入门时机,因此,他只学点基本功以作强身健体,更多的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学医、练字、抚琴之上。
孰料,外祖父伤愈离岛后,他和昀熹的几句争执,彻底改变了此局面。
【二】
岛上孩子成千上万,独独宋思锐有幸入住秦家宅院,好处是近水楼台,常向秦老岛主请教,坏处则是免不了和那小丫头碰面。
昀熹每日和一大帮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挖草药、捞海鲜,也曾邀他这“傅小哥哥”同去。
宋思锐一想起初见时她挖的沙肠子,登时反胃,是以屡次三番借“看书”推辞。
久而久之,昀熹没再搭理他。
偏生宋思锐习医术,得亲自攀山觅草药。哪怕绕道而行,终有撞上之时。
某日,当他爬至半山,专注采撷枸杞子,冷不防树上落下一物,正正砸中他头顶。
他见是野果,没当一回事。
无奈过了片刻,又有类似东西掉落,依旧掉在他脑门上。
他意识到上方有人捉弄,遂抬起头张望,未料一枚果子恰恰砸进他微张的唇中,弹得他牙齿好生疼痛。
“谁?”
“不是说……要乖乖在家看《脉经》么?”
昀熹轻笑声自树顶飘然而至,随即她轻巧灵敏的身姿亦如飞燕回旋而下。
宋思锐遭她戏弄和当场揭破,恼羞成怒:“要你管?”
昀熹来气了,叉着腰,怒目瞪视:“你吃我家、住我家、睡我家,不归我管,归谁管?”
“要管也是你爷爷来管,何时轮到你这丫头指手画脚?”
宋思锐自诩皇亲国戚,素来被捧在手心。他能吃苦,能忍痛,唯独不能受不了鄙视。
尤其被他鄙视的人所鄙视。
也许他眼底难掩的傲气惹怒了昀熹,她昂首道:“岛上大人由我爷爷管,岛上孩子由我来管!”
宋思锐岂会把她当一回事?
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姓傅的,你给我站住!”昀熹顺手一拽。
宋思锐力气不及她,经不起她随手乱拉扯,重心不稳,所提竹篮倾歪,采摘的果实落了一地。
“你!”宋思锐大怒,“你……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骂谁‘野丫头’!”昀熹暴怒,眼眶红透,仿如被他戳中心事,“有种别耍嘴皮子!跟我单打独斗一场!”
她高声嚷叫,引来附近游玩的同伴探头探脑。
宋思锐一脸不耐烦:“在你眼里,任何事都能靠打架解决?果然蛮横粗野!”
话音刚落,一条带刺的荆棘条兜头甩向他。
那天,是他有生以来最感屈辱的日子。
昀熹像是被点燃的鞭炮,火气冲天,边骂边追着他抽了一路。
他仗着腿长,沿崎岖不平的山道撒腿狂奔,被弄破衣袖,背上也遭了两击,最终为躲她的一记狠招摔倒在地,弄得浑身泥泞。
耳边绵延不绝的是昀熹那些玩伴的呐喊。
“昀熹!揍他!”
“傅家小哥!投降吧!”
“哈哈哈……成泥狗子啦!”
“别不识好歹!”
宋思锐乃天家贵胄,凤子龙孙,何曾遭受过此辱?
激怒之下,他咬牙忍下挥舞而来的荆棘,伸脚将昀熹绊倒,更借助重量将她牢牢压在泥地上。
那丫头不甘示弱,一口咬在他臂侧。
持续不灭的痛感让他清醒了。
——他是谁?他在何处?他在做什么?
他是宋思锐,晋王府的三公子,身处千里之外的长陵岛,正和一名比他矮上一大截、小了好几岁的小女娃掐架。
残存的骄傲和尊严,迫使他松手。
随后,脸额遭一重击。
山摇海动,世间坍塌。
···
窗外云移月影动,时明时昧,一如宋思锐忐忑心境。
他腰背挺直,端坐在圆鼓凳上,暗暗咬牙忍受满身伤痛。
秦老岛主没说话,以那双满布皱纹的手细细为他清理带刺的伤口,一点点上药,生怕再给他增添痛楚。
宋思锐委屈和耻辱因额角、脸颊、肩背、腰腿的草药清凉而逐渐平复。
诚然,他一次次婉拒、瞒骗昀熹在先,受她捉弄在后,真正令她暴跳,是他那句话——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昀熹她……没爹没娘,想必背地里没少遭人猜忌。
年幼气盛如她,再怎么傲慢娇纵,内心深处或许忌讳此类言辞。
“展瑜,”秦老岛主替宋思锐包扎完毕,温声道,“老夫要向你道歉,当爷爷的没把昀熹教育好,责任在我。她打小没了父母,也无兄弟姐妹相伴,老夫实在太忙,顾不过来,害她与人相处总以自身想法为先……委屈你了。”
宋思锐无端滋生同病相怜之感。
可他好歹有父母溺爱的十年。
“不……老爷子,我、我是摔的,跟她没关系。”
“摔到臂上有牙印?碰巧是缺了一颗门牙的印子?你道老头子眼盲心瞎,瞧不出是谁干的?试问岛上哪家丫头敢这般无法无天!”
秦老岛主语气既有怜惜,亦带愤懑。
宋思锐苦笑:“您别怪她,是我出言无状在前,我为男子汉,不该斤斤计较。”
“都怪我,这两日忙着迎接来岛的长辈,没空教导你,也没工夫管教她,”秦老岛主叹了口气,“老夫有负你祖父所托啊!”
“我一无是处……让您大小事操心。”
宋思锐望向镜中的自己,惭愧落寞之意顿生。
秦老岛主凝视他半晌,语重心长:“展瑜,你还小,要知道,贤人之所以得天者独全,乃生而向学,不待壮时,其道已成。不管何种出身,用什么姓名,衹要努力,人皆可以为尧舜,为之而已。”
宋思锐一怔:“您……?”
“你所谓的爷爷,实为外公吧?”秦老岛主莞尔一笑,“你满嘴京城口音,举手投足尽是矜贵之气,对应傅家次女嫁入王府为妃……可想而知。他虽不曾详述何以将你带离金屋银窝,也没将他安置在傅氏家族的羽翼庇护下,可同为长者,我更能明白他的用心和苦心。
“在七十二岛,老夫虽不才,但自问能予你充足的锻炼机会。你既可习武拥旄仗钺,扬名青海万里之外,亦可行医济世扶危,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只需你惜取年华,勤勉用功,省得老后从事,纵然极日夜之勤,亦徒劳而鲜获……切莫如老夫今时年迈,再想学点新鲜之事,已力不从心。”
宋思锐垂眸浅笑:“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呵,”秦老岛主笑了,“你这孩子!反而勉励糟老头子?”
宋思锐腼腆地扬了扬唇角。
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秦老岛主神色微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早点睡,等你伤好些了,老夫带你拜见尊长。”
宋思锐没作多想,谢过秦老岛主的续玉膏,寻了个压不到伤口的姿势,侧身而卧。
一夜无梦。
醒后,他整理仪容,被引去秦家园外一处清幽雅致的宅子。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天家最受尊敬、常年云游四海的两位长辈,他的曾祖父母,亦纡尊抵至海岛,隐姓埋名,过着逍遥自在的惬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