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岛主白眉轻扬,想笑又强行憋住:“所以……想回避?”
“正是,望您成全。”
“你让我成全离岛一事,而非成全你的心事……?”秦老岛主叹息,“也罢,你身份摆在那儿,终归要回京的。”
宋思锐小声解释:“您误会了,我绝非忘恩负义之徒,乃诚心为七十二岛效力。可我不敢存有非分之念,毕竟,您的身份……也……”
秦老岛主恍然大悟:“你担心,那丫头与你同宗同源?”
宋思锐一怔,老爷子居然没反应过来?
然则,秦老岛主的答案出乎意料。
“若仅仅是这一点,你……无须多虑。”
【六】
有了秦老岛主一句玄乎其玄的暗示,宋思锐隐约明白个中因由,左思右想,打消离开长陵岛的计划。
一来,他无论医道或武功,均未出师;二来,如若昀熹身世非对外宣称的版本,他等她三四年亦未尝不可;三来,他要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溜走,岂不把机遇拱手让人?
人生大事,他做不了主,只得硬着头皮去求曾祖父母。
据称,曾祖母最初乃掌管御膳的太官令之女,与当时为亲王的曾祖父地位差距甚远。二人相识于民间,历经患难,倾心相爱,相携白首,因而对后辈的婚姻不作过多干涉。
宋思锐曾听闻,倘若二十年前,两位老人家没外出云游,父亲晋王所娶的第一任王妃会是他的生母傅氏,而非谢家那位。
是日,十六岁的宋思锐跪在家族中地位最尊崇的长辈面前,毫无保留坦诚心迹。
他谈及五年前来岛的真正缘由、对父兄的怨望、长居海岛的决心,并承诺如天家所需,他自会归京效力。
而眼下,他如遭放逐,因此想请曾祖父母作主,准许他报答秦家恩德。
曾祖父为秦老岛主的堂叔父,相识七十年之久,关系匪浅。
因对宋思锐和昀熹喜爱有加,老人家答应为他主持终身大事,甚至给他支招,提醒他投昀熹所好,依照她要强的性子,得让她觉得,他需要她又不会造成麻烦;且当她需要协助时,他必须及时出现,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处理大小问题。
归根结底,是真诚表现自己之余,学会“示弱”和“露强”,紧要关头适当耍一丁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机。
得曾祖父传授经验,宋思锐逐渐改变往时的一味纵容和无度迁就。
他在武学上虚心请教昀熹,比试输了,会任劳任怨,供她驱使,以便给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呵护;如她闹情绪时,会先哄好,另寻找恰当时机和她分析探讨,而非摆姿态、讲道理、论规矩。
他为她修剪花草,深潜海底捉发光的鱼儿,划船到较远的海岛捞珠蚌,精挑细选数千个贝壳做风铃……
但凡她所需所要,他皆不遗余力达成,只因她亦全心全意维护他、信任他、支持他。
他秘密从“兄长”悄然无声切换到“未来伴侣”的立场,却把超越兄妹的情谊藏匿得相当隐蔽,压根儿不必躲躲闪闪去偷牵她的小手,反倒被她勾肩搭背,处处热络亲昵。
日复一日,傅千凝瞧出端倪,自觉以学医为名,四处采药、助人,给这对青梅竹马更多的空间。
在曾祖父母、秦老岛主等人心照不宣的撮合下,宋思锐算是把他的小螃蟹哄进袖内,如影随形。
某件事,某些情愫,日积月累,自然而生,发展到密不可分的境地。
宋思锐没法细究,昀熹自何年何月何日对他滋生出不一样的态度。
最明显的那次,她蒙了眼,独对三十多人围攻,打得大家落花流水,是他捧了糕点去劝解,得她一句“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
原是极其平常的言辞,他不以为意。
可她扯下布条的一刹那,澄明眸子一瞬不移凝视他双目。
他们眼中仅有彼此,容不下世间旁物。
柔润,缱绻,蜜暖,在视线碰撞间交融,使得满场哼哼唧唧的呼痛声、抱怨声即刻消失。
···
宋思锐的耐性非同小可。
好不容易盼到她及笄,即便已具备独揽青睐的把握,他仍忍住不道破。
那阵子,宋思锐日常抚琴时,不再拘泥于曲高和寡的古琴谱子,而是挑拨勾弦,伴她清音宛转。
雅致庭院内,早春花树初发,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风摇花枝,扫荡唧啾鸟鸣,绮年玉貌,一对璧人。
迤逦音色起于琴弦,嘹亮清嗓吐自吼底,恰似鸾凤和鸣云端,翩绵飘逸,渺远洌澈,又如百花荣耀春风,丰美多姿,瑰丽无穷。
“门掩苍苔雨,留春不住,望尽桃花意。
凭阑处,独看双燕栖迟。”
昀熹唱完一段不符合她个性的唱词,因乐韵中的愁绪而缄默。
宋思锐抬目注视她清丽容颜,指间韵律一变,换成稚趣童谣。
昀熹杏眸乍亮,笑睨他:“这……是什么?”
“嗯……就叫《小螃蟹》。”
“胡说!”
宋思锐微微侧头,狭长眼缝潋滟逗弄之意,启唇哼唱。
“小螃蟹,鼓着腮,
横着走路歪呀歪,
遇到章鱼扑上来,
吧唧吧唧吃饱了,
挥舞钳子笑颜开。”
昀熹笑得嘴不合拢:“你竟拿我作乐!我也要编排你一番!”
宋思锐漫不经心撩动琴弦,摆出洗耳恭听状,却见她略微思索,粉唇缓张,以相同调子唱道:
“小章鱼,圆脑袋,
八个爪子有能耐,
呼嗖呼嗖游得快,
寻岩觅缝藏起来,
偷偷要把鱼儿逮。”
宋思锐为她的敏捷反应而惊喜,噙笑道:“章鱼逮鱼儿?不逮螃蟹?”
昀熹嘟囔道:“你逮得住么?”
“总得试试。”
他眼里掠过奇诡笑芒,边站起边探臂拉她手腕,一带一引,将人拽至跟前。
昀熹从未想过温顺乖巧的小哥哥竟会向她出手,正想作应对时,背心已撞进他胸怀。
宋思锐从后飞快地虚虚一抱,低头俯在她耳边低笑:“看,逮到你了。”
话毕,当即迅速放脱她。
心腔怦然乱跳,堆叠多时的柔情泛滥成灾,他几欲伸手再试,以捕捉顷刻间的柔软。
昀熹平素没少主动和他产生肢体接触,此际被半真半假的玩笑和有虚有实的调戏而闹得娇颜染绯雾。
“才、才不让你逮!”
她羞得睫毛颤颤,绵嗓弱弱,一跺脚,破天荒地逃了。
···
壮着胆子招惹昀熹,意外收获的娇态夜夜盘踞在宋思锐脑海中。
激发的“混账事”诱使他得寸进尺。
事情的转折点,出现在一次看似寻常的比拚。
刀光剑影在内力催发下光芒大盛,如流霞映秋水,带动叮叮咚咚的海贝风铃,激起飞舞落花。
久战不下的昀熹心浮气躁,遭他拍中曲池穴,挑落长刀,赤手空拳猱身扑来,双双斗得难分难解。
近身搏击,宋思锐略占优势,再战百招,他箍住她手脚,七年来首次逼得她认输。
老规矩,输的那一方,总得为胜者做一件事。
宋思锐赢得自带三分侥幸,深晓过了这村没这店,审慎提出要求。
——站着别动,闭上眼睛,默念一百下。
趁昀熹并未设防,嬉笑阖眼,他毫不犹豫俯首吻了她。
嘴唇相贴,他已做好了准备,等待她一记耳光。
偏生她的战栗传递罕见的纤柔感,勾得他的双手不由自主搂向她后腰,迷醉浅尝两瓣心心念念的温软。
教他乍惊乍喜的是,昀熹呆呆由着他放肆。他索性将她抵向树干,捧起俏脸,撬开贝齿,攫取温柔。
直到她恼羞成怒,启齿反抗,追着他一顿猛揍。
近百串风铃悦耳声、旋舞飞花皆抛于身后,二人一逃一追,穿过院落,踏足石径,绕行疏林,奔赴海滩……
追逐至初相遇的巨石之后,宋思锐进退无路,被昀熹奋力一扑,拽翻在沙里。
她居高临下,以膝盖抵住他心口,双手同时狠掐他两耳。
“欺负我!轻薄我!傅章鱼你找死!”
宋思锐吃痛,心中惶恐和自责堪比汹涌浪潮——此举冒犯了她,让她动了真怒?
迫于无奈,他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哎呦……昀熹!你属螃蟹的么?”
“臭章鱼!我要告诉你太爷爷和太奶奶!罚你跪三天三夜!”
她拳头乱捶他肩,几下猛力后,力度渐轻。
绯颜和唇角绷不住,平添怯赧与窃笑。
宋思锐心头大石暂落,轻握她手,笑哄:“既要罚跪三天三夜,我可不能太亏……至少,多亲一会儿。”
他将惊羞不已的她反身勾带,再一次以笑唇相贴,带着前所未有的蛮横与笨拙。
这回,她没作抗拒,乖乖闭目,尝试一点点予以回应。
唇或蹂或躏,忽轻忽重;舌缠绕着舌,时急时缓。
经过双方契而不舍的探索,双唇纠缠的游戏由不熟稔的生涩转为如鱼得水,吞天噬地,深彻黏缠。
日影倾斜,潮来潮往,沙鸥回旋,均与他们无关。
两人于空隙间交换的呼吸烫得灼人,心跳如擂,难分你我。
昀熹水眸涟涟,颤声愠道:“你这章鱼,太坏!”
宋思锐倾身与她并躺,把侧脸贴向她鬓边,无声弯了眉:“我这坏章鱼,你敢不敢要?”
“谁说我不敢?”她脱口而出,方知上当,忙将透骨红颊藏进他肩窝。
宋思锐太了解她。
对于她,试问天底下有什么比激将法更管用?
“那……要了可不许始乱终弃!否则我会使出章鱼大法,死死缠住你哦!”
他侧身以臂膀缠她,她则昂首舐过他唇上的浅浅咬痕,再次掀起一场相依相抵的缱绻。
···
黄昏,二人同享这片清静无人扰的海滩,偷偷牵着手,遥望漫天飞霞将海面镀成金红。
明明已朝夕相对将近七个年头,却总有说不完的话。
往事历历在目,宋思锐禁不住忆起盘绕在心的某个细节。
——当年因“野丫头”话题掐架,他伤痕累累,昀熹同样后领破损,鞋袜血迹斑斑。
他及时获取秦老岛主的续玉膏,基本没留任何疤痕;可昀熹生性倔强,从不把小伤当一回事。
根据她幼时满不在乎的态度,宋思锐怀疑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她带来了难以平复的伤疤。
怀揣不安,他试探问起她的旧伤。
“怎么?难不成……你还敢嫌弃我?”昀熹嘟嘴道,“我确实听说,你们大宣的姑娘,有了伤痕嫁不了好人家……”
“你想哪儿去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昀熹嘴角微歪:“就算有,也瞧不见,你内疚什么呀?哦……你这坏章鱼,想偷看?”
“哪有!我再坏也没你想的坏!”
“你那会儿吓唬我,说腿上有伤,腿就长不长,所以我把续玉膏全抹脚上,这儿……”她扯开一截后衣领,“貌似留了一个印子?”
宋思锐素知她肆意妄为,却没料她竟会冲他展示身上旧伤痕,登时窘迫得无法自处。
眼睛终归很诚实地瞄了一眼。
与她日晒后的淡麦色肌肤不同,纤颈下方肤若凝雪,赫然呈现一豆子大小的印记,仿如凝露。
他烧着耳朵,替她拢好衣裳,轻轻拥她入怀,歉然道:“都怪我。”
昀熹笑了:“傻章鱼,学武之人没点痕迹,怎么说得通?”
“若伤痕源自敌手还说得过去,因我而起,就说不过去了……”
“我听说,前两年老六随你解救人质时,肩头落下刀痕,你给刺了青藤……你要是觉碍眼,给我弄个螃蟹?”
宋思锐心念一动,已冒出新的想法:“你一小丫头,在背上画螃蟹多奇怪啊!”
“难不成……你要为我画章鱼?”
“先保密。”宋思锐神秘一笑。
“哼!”昀熹蓦然庄容正色,戳了戳他胳膊,“还有一事,爷爷老早说过,我日后得扛起七十二岛的重责。你若要回大宣……”
“别胡思乱想。我留在长陵岛,只会让我那异母长兄更安心。”
“也好,你往后跟我混,准没错!话又说回来,我是不是该抽空去一趟傅家,拜访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大多在京城。”
昀熹一愣:“你以前没提这事?”
宋思锐猜想昀熹未必知晓身世问题,要是直言天家身份,没准会引发误会。
踟蹰片晌,他软言笑道:“多说无益,反正,我只想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