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媛忐忑难安的同时,亦朦胧兼杂几分得意,假装没觉察他的反应,继续掐捏他后颈。
“世子何必自责?两家交好,联姻是早晚的事……提前订下亦无不妥。”
她无声无息向他挨近,手臂下探,沿他颈椎向脊梁寸寸挪移,诱发他呼吸略促。
“我指的不是名分!她再爱妆扮,再故作老成,内里是大孩子……按理说,我衹能以兄长身份陪她,不该存有杂念,可我止不住……”
“止不住?……什么?”
巧媛明知故问,闹得他越往下想,脸色越发潮红。
“不许问!”他恼羞成怒,矮身挣开她的手,整个身子沉进水中。
巧媛笑了:“瞧您这样子,竟像害羞了?”
“谁害羞?胡说八道的丫头!”宋思勉怒而朝她泼水,溅得她前襟和裙摆湿了一大片。
巧媛边擦拭边啐道:“世子真够幼稚!”
“还敢说我幼稚?”
他再度冲她拨起水花,她捡起盆里的水瓢抵挡,无意间甩出半飙清水。
“坏心眼的家伙!敢用凉水泼小爷?看小爷如何收拾你!”
宋思勉玩心顿起,借机探臂拽她。
巧媛嬉笑躲开,未料脚踝一紧,受强大力量猛然拉扯,立足不稳,落入浴池。
她慌张失措,胡乱挣扎,不慎喝了口水,揪住漂浮在水下的薄纱,攀至宋思勉臂膀,才勉为其难站直。
湿透的薄裳粘附于玲珑有致的线条,雪腻肤质若隐若现;襻脖将袖子高高挽起,匀称藕臂莹润如玉。
指甲抠在他结实的肩头,微带颤意;湿答答的睫毛倾垂,恐慌中难掩娇羞。
宋思勉的呼吸陡然浑浊。
巧媛对上他复杂难言的目光,轻声嗫嚅:“您要如何收拾小的?”
相伴六年,青春年少的他们再怎么调侃、追逐、打闹,终因尊卑而有度。
宋思勉原是想捉弄她一番,可把人拖下水后,他身上唯一遮羞的薄纱遭她扯去,气息交缠,躯体相贴……被捉弄的人,仿佛是他。
她今夜装束与平日侍婢服饰差别极大,娇滴滴俏生生,予他陌生感。
娟秀姣好的面容近在咫尺,因水滴沾染而蒙了不曾有过的纤柔。
意态如颤颤娇花,驱使他展臂勾住不盈一握的楚腰。
巧媛趁势倚在他怀里,壮着胆子环住他寸缕未覆的身躯,手指轻摩,所过之处挑起难灭之火。
近两年,她不止一次偷阅过他藏于褥子底下的小图册,知晓夜里让他烦闷躁动的是什么……
他的阿微还小,可她……已不是小孩子。
昔时,她混于众侍婢当中,他未必有闲暇多瞧上几眼。
今晚不一般,很不一般。
宋思勉怔忪半晌,倒吸了一口气,似在竭力隐忍体内的叫嚣,又似舍不得将柔顺的怀中人推开。
“你,真的……不愿留在晋王府或谢家?”
巧媛从他手上愈加箍紧的力度,品味出不舍之情。
她瑟瑟仰首,附在他耳边低语:“我是您的人,这事……您说了算。”
柔唇与耳垂相贴,轻张微合间,足以掀翻他所有的克制。
宋思勉忍无可忍,掬起一瓢水,泼熄窗前半数烛火。
幽暗顷刻间围拢而来,巧媛被一道猛且急的力量扳转,不等她惊呼出声,人已遭他抵在池边。
石壁微凉,水温与体温则令人沸腾。
裂帛声起,他探寻秘境,轻捻柔软雪团,几番稚拙摩弄后,狼身微沉,忘情挞伐。
巧媛泪水涟涟,忍耐不适,双手用力撑在浴池边缘,承受他兴致愈浓的驰骋。
她是他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
有了那层融为一体的关系,巧媛彻底放弃出府嫁人之念,搬至宋思勉的外间,以通房身份名正言顺照顾他的起居,解决他所需。
宋思勉正值少年与青年之间,食髓知味,难止难歇。
巧媛清楚知悉,得他垂怜或眷顾,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所致,她不可有任何奢望。
世子夫人的位置,只为林家阿微保留。
阿微有着瞩目家世,倾城之色,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好筝,对衣着妆扮最为在行,艳而不俗,媚而不妖,连同谢家姐妹在内的贵女无不暗中模仿。
随年龄增长,蛮横的千金脾气在宋思勉前面变成了撒娇,更勾惹他心绪浮动。
巧媛从他熄灭灯火、爱从后入港、不得与他交谈等细节可辨,她不仅充当泄火工具,还担任某人的替身。
他心里爱着一人,身体依恋的则是她。
勤奋耕耘所赋予的热烈,与每月饮用的汤药相抵,甜与苦,衹有她知晓。
她生来卑微,逆来顺受,对际遇心怀感恩。
此后三年,二人时常同床共枕,相互慰籍,无话不谈。
一场绮丽至极的缱绻后,宋思勉从背后拥住她,哑声道:“阿微私底下告诉我,她没把她那棠族表哥和霍七放心上,心里的人是我……来年大局定下,我很快便能娶她为妻。”
巧媛如鲠在喉,勉强挤出一声“恭喜”。
这份借来的温存,终归要还回去了?
宋思勉以汗湿的下颌轻抵她的颈窝,细嗅她的馨香:“如若来日阿微同意,我便纳你为妾……等有了嫡长子后,你再给我生两个小娃娃吧!”
巧媛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潮又复澎湃,她转过头,试着给他一吻,他却扭头避开,松了双臂。
“睡吧。”他背转身,将她晾在一旁。
他那好看的双唇,终究容不得她触碰。
一如他藏于心的脉脉温情,从不属于她。
【四】
章和十六年秋,巧媛如常在晋王府协助谢姨娘处理事务,惊闻世子出事,她有一刹那天旋地转,灵魂如被剥离。
咬住下唇,趔趔趄趄往外跑,她目睹宋思勉躺卧在担架之上,面色如纸,膝下血肉模糊、腿骨错位,惨不忍睹。
细问方知,他为博心上人一笑,不惜亲自下场,与霍七公子、刘侍郎比试,攀爬至崖边大树上,采摘珍稀的沐星花,误踩中断枝,摔落数丈高的山崖……
她的心也如跌坠悬崖,摔了个粉碎。
接连七八天,高烧不退的宋思勉数次痛醒了又昏过去,迷糊时常念着林千金的小名。
“阿微……”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始终未露面。
太医轮番诊治,认定他受了严重感染,如不锯掉膝盖往下的部分,只怕性命难保。
宋思勉无助、怨愤、狂怒,摔掉了能摔的一切,痛骂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仆人,驱逐所有规劝他的医者。
曾无比尊贵的王府世子、未来储君的头号人选,褪尽了昔日的温文尔雅、沉稳圆融,变得面目狰狞,性情乖张,宛若从地狱来的恶煞。
巧媛几近寸步不离守着他,赶不走、骂不走、打不走,无时无刻以温和劝抚遮掩泪光。
众生皆苦,神佛大抵无暇顾念她这一卑贱侍婢的乞祷。
相比起到佛寺求神拜,去小祠堂跪请祖先庇佑,她宁愿用她的绵薄之力,尽可能予他多一点支持。
天塌了下来。
但她,必须为他咬紧牙关,撑住。
接连数个秋雨绵绵的暗夜,宋思勉噩梦惊醒后,首先入目的皆是她憔悴的容颜。
倔强如他,最终忍不住把脸埋在她怀内,啜泣如孩子:“要是没了腿,我什么都没了!成废人了!”
“可您至少……能保住性命。”
“上失父母,下失弟友,无自由,无尊严,无妻无子嗣……还得受这锥心刺骨之痛,活着的意义在何处?”
巧媛以指作梳为他理顺长发,哽咽道:“小的不懂大道理,也不理解风骨和坚持,只觉……若连死都不怕,为何要畏惧失去双腿?”
宋思勉抬头,双目赤红如滴血,面容扭曲可怖:“这样的活路,算什么‘路’!无足之人,以何为道?”
巧媛低头,以唇覆向他紧拧的眉心:“小的说服不了世子,只会尊重主子的决定。您且放心,若您舍弃双腿,我便充当您的腿;若您舍弃的是性命,我亦愿舍命随您而去。有巧媛陪着,您绝不孤独。”
如他借酒消愁的那个雪夜,她也憨憨地说过类似的言辞。
情不知所起,回首方觉已深重。
宋思勉怔然出神,卷缩在她臂内,合上了双眼。
天地之大,他无路可走,她的怀抱是仅有的栖身之地。
···
下决心求活的宋思勉选择截肢保命,但即便有麻沸散等药物缓解,他依然疼痛得咬开了嘴里的木塞。
痛在他身,疼在她心。
更令她悲愤难耐的是,过后好长一段时日,宋思勉陷入了魔怔,时常目露凶光,乱蹬两截断腿,不停厉声呼喊,尽是杀人、踢人的暴戾之言。
世子院的仆役如置身火宅炼狱。
短短半月,晋王头发白了一半,再无往时的意气风发。
唯巧媛知晓,自家世子午夜梦回,偶尔还会唤着那人的名字。
他既盼着见阿微,想从心上人处寻求安慰,又不情愿对方目睹他最不堪的一面。
巧媛一次次为他拭去额角汗水和眼角泪印,百思不解,那忘恩负义的小女子凭什么紧紧拿捏他的心。
毫无疑问,她更恨阿微了,恨不得将其煎皮拆骨。
于是,有关“世子想将林千金杀之而后快”的言论,很快散布在京城内。
她不希望阿微亲来拜访,最好这辈子也别出现在他面前。
搞不清是有心或是巧合,靖国公遭人弹劾,揭发出一连串的罪行,锒铛入狱,家人离散。
与此同时,离家十年的晋王府三公子,首次从海外回京。
巧媛心情忽起忽落,不是滋味。
——林千金跌落谷底,算是得了报应;但三公子此时归来,意欲何为,路人皆知。
假若他活成粗野愚笨的下乡愣小子倒还好,偏生此人受教于七十二岛领主,武艺超群,医术精湛,更和无上皇、太皇太后相伴数载……不但相貌风姿更胜宋思勉一筹,更具才情傲气。
巧媛拜见过三公子后,满心替宋思勉难受。
幸好,经过两月调养,宋思勉患处逐渐痊愈,见神采奕奕的幼弟回府,自身也日益恢复王府世子应有的仪姿。
压力和动力本就是一回事。
巧媛固然为主子的振作而高兴,不料他病痛减轻,首次离开王府,只为入宫求一道圣谕,将落难的林千金接回王府。
外界谣传,此举为报断腿之仇,但巧媛心知肚明,所谓的“仇恨怨恶”,源于她的夸大其词。
尽管宋思勉心中的兄妹情谊、男女之爱因伤病消磨而毁了大半,只要尚存一小簇火苗,绝境中的阿微仍可借此死灰复燃。
嫉恨、恼火、不平充斥了巧媛的心神。
她与阿微接触过数回,大致了解其为人和心性——对宋思勉的情未必是假,却附着了太多的虚荣。
如今走投无路,想必会以谎言蒙蔽世子。
怒气与醋意使巧媛丢掉一贯以来的冷静,她干了件蠢事,动员世子院的侍婢,趁宋思勉服过安睡药物后,将初入王府的林千金主仆教训一通。
林千金畏水一事,她略有耳闻,随便找个理由惩戒,一是报旧日之怨,二是让其规矩些。
六年前被笙茹冤枉、扇耳光的仇,跪在石阶前无人问津的苦闷之气,险些消解……若非三公子突然现身,出言干预。
冷清持重的三公子也和另外几位贵公子那样,因阿微而鬼迷心窍,不光当众替她解围,更屡次三番公然挑衅父兄。
宋思勉因自惭形秽、对弟弟怀有歉疚,而适当作出让步。直到重回西郊别院,林千金失足落水,为三公子所救,他积压多时的怨气终于爆发,将晋王、三公子、阿微、霍七公子、谢幼清等人全数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令人惊奇的一幕,莫过于在宋思勉怒火攻心那一刻,林家千金一洗跋扈娇纵,语重心长相劝,在他气喘吁吁时听声号脉辨症,使得无从靠近的府医能准确备药。
众目睽睽下,林千金以发簪为宋思勉按压太阴肺经穴,及时缓解哮喘之症;其后大度地原谅他夜间下令剥衣的唐突,坦言病后失了记忆,更向巧媛授予有助下肢活血的按摩手法。
那日,巧媛傻傻坐在牡丹园的一座小亭内,看她最嫉怨的女子逐一示范,心头百感交错。
失忆的林千金少了平素的嚣张任性,温柔仁慈得如脱胎换骨,大有与她和平共处之势。
到底是幸或不幸?
此后,三公子忙于公务,宋思勉在林千金陪伴下情绪稳定了不少。
但多方拉锯的局面,却是在宋思勉夜闯听荷院后昏迷、翌日被林千金逼着照镜子、和三公子密谈后,才得到确切的扭转。
宋思勉颓然若失,神魂颠倒,不言不语了好几日,任凭弟弟和意中人出双入对,愈发亲密。
巧媛哄过,劝过,出尽浑身解数逗他、引他,不得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