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世间:菡萏——赵木梓
时间:2022-01-19 08:46:46

在锦宜姑姑的陪伴下,菡萏领着自己的侍从缓缓步出未央宫。适才皇后萧氏虽是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然而她仍能感觉到皇后的疲倦。
夜幕之下的皇宫比天上的繁星更显明亮,名舞月与太后分坐于长榻两侧,他们的前方正跪着面露怯色的淑妃朱氏,淑妃身旁还站着太医院的院判。而和煦手中捧着的正是自淑妃朱氏宫中搜出的迷情香发膏,手掌般大小的莲花钵内,膏体因着久未使用已呈凝固之状,其香气竟如淑妃平日所用的茉莉花香般。
按照那院判之说辞,此膏内有着提纯度极高的依兰花,若能得此物半钵,诚然无需费心如何邀得圣宠之事。
“此膏当真是个妙品,无需两情相悦也可动情,只需涂抹于发上便能留住陛下的心神。”太后淡淡一笑,“如今你可知罪?!”
“臣妾入宫六载,与陛下互为彼此的第一位良人。饶是记得臣妾是从陛下手中接过封妃的圣旨、宝印、宝册,虽说臣妾担不得伉俪情深,然而于臣妾眼中,陛下便是臣妾的唯一夫君。”然而,她的夫君乃是天子骄子,国之君主,注定他不为她一人所有的,而她,甘愿为了她的夫君强忍着后宫需要“雨露均沾”之道。
同为喜欢陛下,她因着与陛下有了夫妻之实,这举手投足间难掩男女情愫;而皇后萧氏待陛下也是喜欢,但她瞧得明白,那种喜欢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加之,陛下曾酒后透露过,他与皇后萧氏分床而眠,诚然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就连太后也曾许诺过,若陛下与皇后萧氏当真是无缘之人,她便令群臣上奏将皇后萧氏降为公主,改而晋封她为中宫淑皇后。
是以,她素来不计较陛下与皇后需得恪守每月的初一、十五于“未央宫”留宿之事,只因她甚为笃定皇后萧氏不曾属意过陛下,也极为不看重后位。
一切的变卦皆为三年之前,陛下与皇后萧氏乃是一并回銮的,至今她仍旧记得那日的天空是灰压压的一片。作为嫔妃,她恪守着晨昏定省之规,翌日便择了个极佳的时辰前往未央宫请安。
偌大的未央宫竟空无一人,她推门而入,穿过几层薄薄的纱幔,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皇后萧氏。入眼便是她从未见过的海棠失色,她下意识地觉得皇后失贞之事需得上奏太后,就在她转身之际,却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天子沉下了眸子,冰冷着一张俊颜,就连瞧她的眼神也如坠入寒冰般。“你竟如此放肆,不宣而入?!”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息怒,臣妾乃是一时糊涂,惊扰了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雅兴。”那是她头一回嗅得天子身上有着一股奇妙的雅香,惶恐不已的她虽是急急跪下,可眸子仍能瞧出天子的衣衫颇为凌乱,显然是慌乱中胡乱套上的。
她的内心一凉,那个天之骄子、那个被她视作唯一的男子此刻却干出了天下间最为不齿之事?!
“于后宫而言,难得糊涂乃是美德,淑妃如今可是清楚如何管住嘴么?”天子几近无情地掐得她下巴生痛,想到她是太后安插的人马,天子难掩厌恶。本是苦恼着不知何处策反她,如今却自投罗网来了。
“臣妾自愿追随陛下。”淑妃朱氏极为艰难地吐出四字,这变故突如其来,早已怔得她思量不足。
淑妃朱氏难掩失望地看着正襟危坐的天子,这钵迷情香发膏乃是天子所私有的,每逢初一、十五之夜,天子皆会在她处沐浴更衣,涂抹此膏后方才移驾至未央宫。如今东窗事发,只怪她过分贪图帝皇情爱,才落得满身狼狈不堪。
“淑卿自入宫以来,寡人皆以淑卿为尊,淑卿为何妄顾寡人之龙体?!敢问为了争宠竟于宫中滥用此物,当真寒了寡人之心!”名舞月故作从震惊转为失望的愤怒,然而内心处乃是何其快意恩仇!璇儿之命,如今终是不负菡萏之期望,乃是一命抵一命!
“事儿至此,臣妾纵然多说一句也是枉然,如今只是悔恨自身听信谗言,乱了心神萌生僭越后位的非分之想!”淑妃朱氏失笑地自嘲。
“简直冥顽不灵!来人!给哀家狠狠地掌她的嘴!”太后怒不可歇地唤来侍卫。
两名侍卫押着淑妃朱氏的肩胛骨,太后身边的老宦官以一柄厚实的木尺击打淑妃朱氏的樱唇与下颌之处,几下过后淑妃朱氏清秀的脸容已呈红肿,然而老宦官却无停下之意。眼看淑妃朱氏的身子越发放软,在几回木尺的“噼啪”声下,终是晕了过去。
“媚惑陛下、毒害龙体,诚然淑妃朱氏乃是死不足惜。”一道柔和的嗓音打断了这一室的肃杀,“然而朱氏一门正值盛年,臣妾以为母后、陛下姑且忍一忍,至于淑妃朱氏乃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第17章
 
皇后萧氏的出现,打乱了名舞月与太后的各自谋算,这双母子难得心意相通地一致要灭了淑妃朱氏。随着皇后萧菀的步入,他们暗自调整了脸容,太后蹙眉看着衣衫有点厚重的皇后萧氏,心里越发笃信太医院的说辞了。
“皇后既然来了,此事也不妨一并商议。”太后对于皇后萧氏的提议不置可否,如今乃是连天子也待其除之而后快,岂是皇后萧氏闲闲几句就能扭转的?
名舞月面色沉重地瞪着皇后萧氏,她此刻的前来便是有心搅局,剑眉一拧,语调也变得淡漠。“皇后这一身病气就不怕渡给太后么?”
“启禀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她双膝跪在地上,颇为恭敬地请示。“淑妃朱氏包藏祸心良久,着实担不起这三妃之首。可臣妾以为陛下合该保着朱氏一门,到底淑妃也为陛下失过两个孩儿。臣妾斗胆,恳求母后、陛下怜悯其可怜,择个由头,将其降为宝林,永生不得复位。”
名舞月气得顺手把紧握手中的茶碗砸了满地,任凭那滚烫的茶叶飞溅到皇后萧氏身上。淑妃朱氏满身鲜血,除却谋了宫人之命,尚有残害龙体为据,他好不容易才让淑妃朱氏永不翻身,这皇后萧氏竟提出保她一命?!
太后显然被名舞月的突然动怒吓了一跳,那滚烫的茶水溅在皇后萧氏露出的肌肤上,烫出了几朵红云。眼看名舞月似是不解恨般上前踹了皇后萧氏一记,吓得她急急上前护着身子越发瘦削的皇后萧氏。
虽说是护着却也护得不算妥当,那一脚扎实地把皇后萧氏踹得大半个身子伏地不起。纵然太后如何铁腕,此刻的乱况也让她不敢违执天子的怒意,还好名舞月就此一脚后,便生着闷气拂袖而去。
“皇后萧氏所言非虚,还望皇儿三思!”太后柔声地劝说,若非皇后萧氏提醒,她也因着一己私欲而忘却了朱氏的崛起。纵然萧氏一门颇为凋零,却也是名正言顺的中宫,有中宫一日,这后宫之人心才能安稳。
三思、三思、三思,名舞月直觉太阳穴发痛,淑妃朱氏残害龙体、谋害宫人之命,一桩桩皆是铁证如山,然后一句“三思”便将将推翻一切罪证么?!在仙界,他好歹也是鬼神之王,早已习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如今当了一回凡皇方知这凡间的掣肘之事繁多。
“罢了,和煦磨墨。”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他始终依了皇后萧氏的意思,撰写了褫夺封号、降为宝林的诏书。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然而太后移驾离开不久,名舞月乃是怒不可歇地在前往未央宫的甬道处拦住了皇后萧氏。他一手执着她因着清减而显得越发纤细的手腕,“你到底居心何在?!”
“那陛下的居心又何在?”皇后萧氏一脸窝火地瞪着他,“为了祥婕妤,陛下连夫妻恩情也不顾,连江山社稷也不顾么?!”
“便是因着江山社稷,寡人才容不得她这般胡闹!”便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他才执意要惩罚淑妃朱氏。
“既是如此,烦请陛下也惩罚一下心中之人。”皇后萧氏意有所指地道,她从内袋中取出一钵看似寻常的胭脂粉末。
“入宫再说!”名舞月隐约间觉得此物与那迷情香发膏许是如出一撤,想到心中之人所为更是难掩一抹不安。
两人这边厢入了未央宫,那边厢便把书斋之内的宫人遣走,徒留两人在书斋处。皇后萧氏不卑不亢地说着此物的由来,那日太后蓦地勒令她一同前往淑妃朱氏处搜宫,待得那迷情香发膏被搜来,太后更是气得传密旨,让各宫主事自行搜宫。
“此物之内有着纯度极高的寒食散,如此一钵足以让崔氏株连九族!”此物便是在菡萏殿的一处高柜上觅得,所幸被她拦截了下来,不若如今受审的便有崔氏一员。
“不可能!”名舞月连思量也不曾便随口否认了,他不相信菡萏有此城府。
“不可能?臣妾如今要质问的乃是陛下!后宫之内求的便是恩宠不断,依照这钵粉末的用量,诚然你与崔氏服了不少!”皇后萧氏一改疲倦的容姿,甚是咄咄逼人瞪着他。自天子执意陪着她渡过小产的日子,她便对这位天子存了疑心。
纵然体态外型能觅得相仿之人,然而这身上的特征却非人人如是。那夜趁着天子入梦,她曾揭开过他的衣衫仔细瞧过,那道被树杈刮出的疤痕仍在左后腰处。这是三年前她失足坠崖时,天子以身为盾护着她而落下的,是他每每能要挟她的把柄。
“皇后此言便是寡人刻意为之?!”名舞月剑眉一蹙,仿若眼前之人并非一届女子,而是鬼界之内不通人性的魑魅魍魉。
“无需装模作样!你非陛下。”陛下性子颇为别扭,越是喜欢越是不近人情。
“萧菀!纵然寡人素来宠你,却也非不会动怒的!”名舞月暗自捏了一把汗,他似乎过于看轻这位将死之人了。
“我虽不喜陛下,然而却跟了他这般多年,深知陛下笃信‘宁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 皇后萧氏深呼吸一记,“淑妃的迷情香发膏、杨才人饮食中的避子药、祥婕妤宫中的寒食散,一切皆是陛下所为。”
淑妃朱氏待天子一往情深,杨才人素来自负美艳,入宫不过是母族门楣,然而两人皆为太后安插于天子身边的棋子,是以天子待两人虽是恩宠不断却也很是防备;至于婕妤崔氏,本就避宠多年,却不知因何而得到天子的怜悯,也不知因何而得罪了天子而不自知。
天子宝鉴并非明面处那般温柔体贴,背地里的他很是暴戾的。打小他就被太后寄予厚望,六岁能诗词歌赋,九岁能随先帝狩猎,十七岁荣登天子大统,这么多年除却他径自努力,还有太后的步步为营。
他曾透露过,在他最贪玩的年岁里,太后日夜监督着他读书写字,稍有不从便是一顿责罚,为免他分心,这宫里连一头小玩意也不许豢养。太后的严厉就如一张无形的枷锁,捆得他连呼吸也不能。
“若要求人,烦请谦卑一些。你怎知此乃寒食散而非胭脂水粉?”名舞月故作不知地诱导,皇后萧氏似是恨透了这凡皇。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罢了,我知晓你甚是喜欢祥婕妤,而我也不妨卖个顺水人情。”皇后萧氏目光闪过一抹锐利,“淑妃朱氏罪不可恕,然而我萧菀终是欠她一桩恩情。回銮前,陛下妄顾我意愿夺了我清白,回銮后为了驯服我,竟每日以‘寒食散’喂服于我。淑妃朱氏知晓后,曾劝说我以退为进莫要跟陛下硬碰,这以卵击石之法,我已深受其害。我终是听了她一言,往后才免却了‘寒食散’之毒害。”
“今日之言若真,诚然你已恨透了他。”关于两人之间的糟心事儿,名舞月乃是心知肚明的,毕竟那凡躯之内尚有记忆。
“真真假假已然不重要,如今我只欲在没有他的地儿喘息。”此等糟心之事犹如疮疤被揭开,那颗冷下的心又再淌血了。陛下合该与一往情深的淑妃琴瑟和鸣,而非对她这个无缘之人悸动不已,甚至干出这天下间最龌龊之事。
“说吧,你欲要我如何助你?”名舞月隐约觉得若助了萧氏出宫之事,怕是会牵扯了什么不得要领之事。
“我若身死,便觅个由头免了我与陛下合葬。”在她心中,天子永生是她最敬重的兄长,既是兄长就断不能以夫妻之名合葬。“至于报酬,我自会助力祥婕妤位及妃位,然则若你二人动了陛下的江山社稷,我定必加倍奉还。”
天子宝鉴永远是她的兄长,这也是她仅能为这个哥哥谋划的事儿。
“此事请恕我无能为力。”名舞月闻言乃是拒绝得干脆利落,这副躯壳意识似有恢复之兆,诚然他能否在有限的时日里协助菡萏化险为夷也是个未知之数。
“好,那就休怪我把‘寒食散’呈于太后,届时你的心上人便是一尸两命。”皇后萧氏出言恐吓,只要他心中有软肋,她便能拿捏得他动弹不得。
纵然太后如何雷厉风行也不得不为这个亲生儿子低头,当年为了忤逆太后要废她后位,陛下以匕首于自身处割了不少三十道伤痕,吓得太后从此不再说起废后之事。
此事,诚然算不得太后对淑妃朱氏食言,这世间又有多少父母能拗得过孩儿的坚持?是以,太后厌恶她萧菀不无道理的。
“罢了,我权且应允于你,但一切仅限于我尚能支配这凡皇躯壳之时。”凡人不懂天道轮回之理,是以臆测鬼神者皆是法力无边,然而他虽是鬼神、鬼帝,然后占用凡人之躯乃是有违天道,此番归去他定必法力受损的。
“凡皇?你到底是何许人?”皇后萧氏蹙眉冷悌,如此古怪的文法?
“若说我乃神仙,你可会相信?”名舞月淡然道。
“我萧菀素来不信鬼神,然则也绝非不敬鬼神。遑论你是人是鬼,若妄顾江山社稷,休怪我萧菀不留颜面。”皇后萧氏径自作了一个“请”字作逐客令,她要的不过是一句允诺。
名舞月含笑点头,对于眼前这个美艳如天仙的凡间皇后,心中多了一分敬重,也多了一丝怜悯。纵然恨透了那个心狠手辣的夫君,却也不因一己私欲残害他的江山社稷,着实让他敬佩!
如今明白了敌友之分,诚然名舞月自觉身心愉悦得紧要。毕竟这凡皇之地乃是迷雾重重,菡萏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舒坦,他能为菡萏扫除障碍的日子不多了。他自降生便是仙胎,是以不曾经历过这些情劫之类的,昔日的高高在上,在这凡间的日辰里已磨灭了不少锐气。
自朱氏被降为宝林,这宫妃便只剩下德妃冯氏了,因着前些日子太后严正宫闱,一众嫔妃倒是和乐融融地度过了四个月之久。菡萏腹中的孩儿已踏入第六个月,除却这高高隆起的小腹,诚然菡萏的容姿依旧姣好。
朱氏被褫夺妃位当日,朱氏哭哭啼啼地看着和煦把妃位的诏书、宝冊及凤印收回,随后极为萧条地随和煦移居到东北方的“春熙殿”。菡萏则跪在“菡萏殿”的佛堂处,给璇儿递上清香,虽说不能一命抵一命,然而朱氏算是被斗得无法翻身。
然而,淑妃朱氏虽是斗败了,可此地乃是吃人的后宫,素来缺少的乃是真情实意而非人命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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