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梧桐树下,落了一地的叶,经过一天的暴晒,现在脆弱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变成粉末。
三千的单车下,梧桐叶向两边飞去,有的变成粉末,散落在空气里。
终于看到了那座小桥,听见了流水,哗啦啦的声音,也听到了电视机的声音,终于,像是从一个孤岛回到了岸上,闻到了烟火的气息,闻到了饭菜的味道。
熟悉的地方,总会使人心里平静,三千跳动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远远的,她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家门口的路灯也亮着。
可是,眼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眼眶里一下子装满了水,她从单车上下来,停顿片刻,用袖子揉去眼里的泪水,推着单车,缓缓向前。
那座白色的房子前,路灯下,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双手支撑着拐杖,目光望向那座小桥。
三千知道阿婆的视力不好,所以即使她泪流满面,不到阿婆身边,阿婆都不知道她哭。
三千的眼泪不受控制,灌满眼眶之后,夹杂着额头的汗珠,滚落而下。她一只手推着单车,一只手假装擦汗,同时,也将眼泪抹去,深呼吸一口气,她朝着远方招手。只见,站在苍黄路灯下的老人,突然直了直身体,看着远远的两个黑影,抬起手轻轻的挥着。
即使她视力不好,又怎么会不知道,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人,她认得那个身影,她也只认得那个身影。
阿婆——
声音远远的传来,在整座小镇里回旋。
就连她家院子里的感应灯,听到呼唤,也亮堂起来。
坐在阿婆身边的小白狗,听到熟悉的声音,站直了身体,辨别着声音的方向,不停地摇曳着尾巴。
一房一灯,一人一狗,还有忙着回家的少女,这些画面,就像电视剧里洋溢着幸福的画面感,扣人心弦。
小白——
大概是听到了主人的叫唤,它抬头望了一眼站在路灯下的阿婆,阿婆轻轻地示意着“去吧”,小狗则像插上翅膀,一路狂奔,然后,一顿狂亲,双腿紧紧地抱住小主人的腿。
你抱住我的脚,我怎么与你回家呢。它像听得懂似的,迅速的收回双腿,朝前奔跑,然后,回头往后望,看见小主人跟了上来,又继续朝前奔跑,然后又停下脚步,回头往后望。
它跑到阿婆的脚边,乖乖地蹲下。
韩代弋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昏暗的灯光下,自己显得很多余,同时,不远处的拐角,他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就那样静静的靠在墙角,目光注视着站在路边的人。他假装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用余光偷瞄着,他弯下腰,双手垂着僵硬的腿,然后扶着墙边,缓慢地走着,低垂着头,平时笔直的背,高高的拱起,韩代弋知道,爷爷一定是垂头丧气,还有一些伤心欲绝。
能让他如此垂头丧气的,那一定就是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阿婆,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三千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将阿婆揽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月光将她们的影子融为一体,路灯下,黑影被缩得很小很小,像一个笨重的小孩。
三千的心就如刀绞那般,她怎么能抛下没有记忆的阿婆,她们明明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生活在这座小镇里,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即使阿婆失忆,即使阿婆什么都不记得,每当三千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都会轻抚着她的脸,低估着,“留下你可怎么办”。
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舍弃不下的人,她是她努力活着的唯一希望。
这世上,有的人活着就是对别人的一种救赎,很多时候,除了替自己活着,也该替他人好好的活着。
活着是一种责任,而不是随心所欲,而有的时候,有的人却把活着当成了累赘,自私的想要单方面解决掉,宣布消失时,可曾有想过,这世上也有人把你当做生命一般的珍重着。每一个生命体,都是一颗亮晶晶的钻石,也是一颗清晨的露珠,那么坚硬也那么脆弱。
活着也像一个选择题,无论好坏,对错是非,都是自己从ABCD里面挑出来的一个,后果是怎样,都该承担着。
阿婆努力的活着,因为她知道,三千娇小的生命力,一个人无法承受孤独感,她还没有能力接受一个人从这个世上消失掉。
她还无法承受起生命这份沉重的责任。
干嘛不在屋里等,站着腿会疼。三千轻轻的将阿婆从怀中拉起,湿了的眼眶强忍着泪水,笑得微甜。
刚才呢,有一个人冒充是你,到了我们家门后,被我撵了出去。阿婆对着三千小声的说,她怕身后的少年听见不好,可是她防备的语气里,还是进了韩代弋的耳朵。
你怎么把人家撵了出去呢,那是韩爷爷呀,刚搬来咱们小镇的,你忘啦,前次还来咱们家做客呢。三千温声细语,像是在与一个小孩讲话。三千一说,阿婆思索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我说看着怎么那么面熟呢。
记得啦,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三千挽着阿婆的手臂往屋里走,回过头与韩代弋说再见,她只是轻轻的挥手,没有说话。
那,下次他不要再冒充你了,一大把年纪,冒充个小女孩,他是不是当我傻。
好好……
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他们的脚步都很浅,韩代弋只能看着两人一狗的背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现在他知道,爷爷刚才垂头丧气的背影,是何缘故。
他盯着背影消失的那条小路,想起爷爷站的墙角,他们年少时,有多欢乐开心,刚才爷爷受到的刺激,就有多难过。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低垂下头,推着单车往回走,路灯下的影子像扭曲的怪兽,像是粘在马路上的黑色妖怪,一声不吭的跟着他。
爷爷曾说,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当你行走在黑暗之中,连你的影子都会背叛你,那时候或许他觉得,个性要强的阿婆,就像是他的影子,他们可以形影不离,但绝对会有一天,他们会走进黑暗里,弄丢彼此,与其这样,不如在能挂念的日子里,分开,不要将这份年少青春,做到两两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