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信被带到书房,不经意经抬头,便见软榻小几上卧着一只白兔。
一截红线系在连仪腕上,另一端隐没在白兔前肢的雪色中。
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惊异,然则连仪看不到,兔子看不懂,而自己是天子在内宫培养的暗卫之一,甚至不够格和连仪平起平坐,因此虽然觉得怪异,也不好多事问人家怎么养起了兔子。
何况连仪已经开口:“陛下让你来,是为我府上命案?”
天子暗卫收回视线,不敢分心其他:“是,主子很担心您的情况,让我来问问详情。”
连仪并不意外,抬手递出一枚纸筒,道:“都让人写清楚了,有劳你交给陛下。路上小心。”
暗卫低头称谢,带着情报告辞。
门关上,常迩正想说话,连仪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示意,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常迩心中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连仪把信都备好了,却没有直接送进宫中,而是等成衍派人来。
想来那暗卫没那么快离开。
正当她想着怎么交流时,连仪起身指了指屋中的屏风。常迩意会,和他一起绕过屏风走到被隔断和内间,便恢复了人形。
红线悬在他们之间。
事实上,在天子暗卫来之前,常迩正躲在内间短榻上看棋谱。内间四面无窗,正好容她自己消遣。
只在连仪拉动红线时,常迩得化出原形出去——免得因为什么都听不到,连有人进来都不知。
连仪从架子上取了一支狼毫笔递来。笔尖干净无墨,常迩将信将疑接过,施力时,对方却没有放手。
他顺着往前两步,在常迩狐疑抬头时,从容自如地推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随后保持着一手握笔一手按肩的姿势把常迩缓缓推到小几前。在常迩进无可进时,他又近几寸。
衣衫几乎相触,而这点微末间隙,隔不开躯体的温热。
常迩恍神一瞬后几乎恼羞成怒。她感觉到自己耳根的烧灼,无法明白为什么要任人摆布至此。但在她翻脸前,连仪放开左手,右手带动狼毫笔,落在小几上——“写”。
“……”
常迩有点僵,反应过来后,用力眨了眨眼睛,定定神,开始动笔。
——为何让我知道你是天子臣属?我是妖,不涉人间干戈。
写完她似乎是忘了转身,也没有松开笔——大概是懒得反复。
——不必多心。只是不想事事回避你,太麻烦。
常迩看着他写完,迟迟没动。
论起当下状态,到底有些屈辱。但化出原形也并非连仪最初的设想——奈何常迩虽是妖却不通变换容貌之术,若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除了毁容,就是化出原形。
她肯待在连仪身边,是因为玉蛹在白天要由连仪“代为”保管,直到晚间休息才还给她。
仿佛真成了凡人的宠物了。
常迩微叹一声。
——京兆尹如何?
——是陛下的人。
——唐随为何死?
——诱降不成,后遭南衡府灭口。
——目标是你耶?
——幸得相救。
——天子知你眼疾否?
——然。
最后一笔停下,有那么一会儿,一人一妖都没再动。
常迩素来防心重,如今对着人尤甚,故而消息探知到这一步也就够了。但在她打算松手时,连仪再次动笔。
——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常迩怔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想过连仪会把这件事告诉天子。思及他的身份,常迩顽心略起。
——说亦无妨,弑君也罢。
连仪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休想。
常迩忍不住笑,这回,彻底松开笔。连仪也后退,转身走开,把狼毫笔放回原位,不置一词地走出了屏风。
内间昏昧,只有屏风的纱帷容得几许光线遁入。常迩凝目半晌,收回视线,抄起棋谱,盖在依旧整洁的小几上。
——
一日一夜,风平浪静。
天明时,连仪才从卧房密室里把睡醒的常迩带出来,阿溪便来了。
她看了一眼兔子,有些忧愁,显然是已经从侍者那里知道,连仪晚上休息时把兔子也带回房了。
阿溪一边担心兄长,一边又担心常迩,但看到连仪怀中抱着白兔冲自己笑时,又觉得……或许也不必太担心。
兄长看起来很喜欢,常迩看起来也……还平静。
“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连仪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阿溪看着他,神情柔和:“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清早去了后厨,亲手煮了一碗面,想让兄长尝一尝。”
连仪微顿,白绫之下的目光却不可窥见。他缓缓笑了笑:“原来是生辰。好,那我是该尝一尝。”
碗放在桌上,热气腾腾中,连仪拿起筷子,捞起香软面条,慢慢吃下。
阿溪便静静看着他。许多年了,这一日,总无亲人相伴。
等阿溪拿着空碗回去,常迩也不困了,甚至有点饿。
她扒拉了一块连仪房中的糕点,问:“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连仪闻言便笑:“怎么?想送我贺礼吗?”
常迩一噎——本是没这个意思的,可这会儿对方提了,自己要是否了倒显得小气。
“要是来得及,我就试试。”毕竟也不太清楚凡人怎么庆生,下厨更不可能。
连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生得迟,在九九重阳。”还有半年。
这一天连府倒是热闹了。大概是多方打听后确认了这桩命案不至于压垮连家,连仪舅家的几个主事人一早便登门来访,对连仪一番关心。没等这些人离开,平时和书坊有生意往来的商户也陆续上门,半是探听消息,半是示好。
连仪习惯了和这些人周旋,尚且感到了疲乏,常迩自不必说——跟着连仪看了一天客,装了一天的乖,暗地里挠平了小半根胡萝卜。
入夜后连仪回房休息,摸了摸那萝卜,神色微妙:“果然是巧手。”
兔爪锋利,他有些疑心那木雕是怎么做出来的。
常迩化出人形从连仪手里夺走萝卜,扔到了火盆里,怨气不小:“做人真是麻烦。做你这种人更麻烦。”
连仪叹了口气,说:“你要是受不了,明天可以不跟着我。”
常迩轻呵一声,说:“你要是怕我受不了,不如让我自己行动。”
“那怎么行?”连仪面上含笑,仿佛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你独自行动,万一被人抓走送到伙房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能让人立刻昏过去吗?”
常迩:“……”
就很心虚。
“算了,当我没说。”
连仪却话风一转:“让你独自行动我确实不放心。不过我明天要出门一趟。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你送到阿溪那边。”
常迩一愣,下意识就想应下,忽然记起夏锦还因为命案被留在阿溪那边。
诚然,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
“你出尔反尔?”常迩不悦,“说要把我带在身边,不想事事避着我,敢情只在你被困府中的时候?怎么,连公子真拿我当消遣呢?”
连仪哑然失笑:“我以为你……罢了,你不觉得烦闷的话,带你也无妨。”
“以为我什么?”常迩盯着他,心生疑惑。
连仪神色转淡,若无其事开口:“我以为你应该更想和阿溪呆在一起。”
常迩:“……”
如果这是刚进府的时候,那无疑不假。
然而今非夕比。
“没什么区别。”常迩按下那点郁闷,免他起疑,“反正都不能当人。”而装傻……考验妖的耐性。
——
次日早上连仪没有外出,依旧待在书房。常迩独自在屏风后看棋谱,比起前一天倒是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作为兔妖,常迩打从记事起就有点不正常。用洞主的话来说,是“空有一身白毛”。洞里一干妖怪大多不通谋算或不屑于谋算,常迩却对此道犹其感兴趣。玄临觉得她这个爱好说不定以后会坑了自己,思来想去,开始教她下棋,以此提点她谋算之道。
离开那天玄临和常迩下了最后一盘棋,厮杀到最后,玄临留手,说她赢了。
常迩得以下山,跪别时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先生,我走了之后,真的不能再回来吗?”
玄临没有说话,伸手揉了揉常迩的发顶。
自常迩化人形以来,玄临已不再对她做这个动作。
此时是无言的回答。
得偿所愿,又心生不忍。常迩不肯后悔,哪怕心底怅然,也不再多问了。
手腕上却忽然有拉扯感。
常迩惊怔着睁开眼,不见故旧,只看到一个人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她眨了两下眼,看清是连仪,又用了一点时间恢复清醒。
“我好像睡着了……怎么了?有事?”
“没有。”连仪神色模糊,“是要出门了。”
常迩没有过问连仪要去哪里做什么。她只当连仪或以书商身份去谈生意,或以探子身份暗中行事,又或者兼而有之。
所以当常迩趴在竹篮里被连仪给提出马车时,她抬眼一瞬间,便愣住了。
只是朔一并看不懂一只兔子的迷茫,接过竹篮跟上连仪踏进了云上楼,心中暗道公子捡的这小东西倒是乖。
云上者,逍遥天地,极乐也。
正是望京里风月场中头一家。
常迩隐约见人提过,对连仪此行满腹疑问,奈何不能开口。
天子脚下,便是风月场也要拼个雅致矜贵。踏进云上楼,除了脂粉味重了点、美人多了点、弦歌管乐多了点,乍见倒与酒楼相仿。连仪大约早有安排,进楼后,侍者来问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上了三楼一间厢房。
房中布置得清雅,也无美人来伴,只有素淡香气。随连仪出行的两个家丁守在门口,只有朔一提着竹篮入内,勤勤恳恳地安置连仪。
退到连仪身后时,却忽然听到他家公子道:“朔一,把帘子打开。”
朔一怔了怔,见连仪神色如常,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把正对着厢门的竹帘打开。一时间明光入户,常迩下意识转头看去,顿时微讶。
从轩窗向外看,正好能看到楼中间搭着的一座四面不靠的方台。台面比厢房低了一丈左右,越过方台可见对面一排被竹帘挡住的小窗,形制与此间相仿。
台上铺着红绸,四角悬红灯,艳光灼灼。
显然这是专用于欣赏歌舞的房间。
楼中侍者端了茶来,朔一亲自侍奉,在连仪悠然捧茶时,忽然语出惊人:“公子,要……要给兔子倒一杯吗?”
这话一出,连仪顿住了,常迩则震惊地看着他。朔一在连仪的沉默中感到一点窒息,觉得自己怕是鬼迷心窍,正想说是玩笑话,连仪却笑道:“这不是该问它吗?”
朔一:“……”
常迩:“……”
有理有据。
“你先出去候着,我唤你时再进来。”连仪神色如常。朔一揉了把脸,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厢房。
门关上了。连仪放下茶杯,望向常迩时便有些意味深长。常迩莫名读懂他未出之言,当下胸闷气短,几步跳到连仪肩上,咬牙切齿,口吐人言:“我没这本事。”
鬼知道那小子好端端发什么疯,这锅她不背。
连仪闷笑两声,递茶到常迩跟前,偏头示意。常迩低头嗅到茶香,生出渴意,就着他手抿了两口。才跳到桌上,连仪已置杯身前,唤了朔一进来。
常迩心生不妙。
“公子,何事?”朔一疑问。
连仪无奈笑道:“再为我倒一杯吧。这一杯她先喝了。”
常迩僵住了。
朔一惊讶地看一眼桌上形似乖巧的白兔,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兔子淘气抢了连仪的茶。朔一不疑有他,再倒一杯递给连仪,而后也不急着出去,只悄悄打量兔子。
看了几眼,居然也觉得白兔一双赤瞳中泄出几丝戾气——于是更深信不疑。
常迩吃了哑巴亏,肝火上行,如果踹翻茶杯仿佛又坐实自己性情恶劣,郁愤之下……索性埋头喝茶。
抬头时,却发现主仆二人都朝向窗外。
常迩后知后觉意识到空气中异常喧嚣的振荡,也便扭头朝外看。
这一眼让她倏然愣住。
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琴,另有一位红衣端艳的少女端坐其间,纤指捻按。四周灯火煌煌,照得少女皎皎眉眼丝缕分明,连同她霜冷神情。
而这姑娘,常迩不久前才见过。
她徘徊在心上人的家门口,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机会,转托了锦囊心事。
那时眼中泪已晕开胭脂色,笑如海棠春露。
第10章 十步
奇货可居,价高者得——这话在哪都适用。
今日是云上楼的摘星会,台上装点整饬的美人便是主角。常迩不知内里,更无法开口询问,但等那少女一曲奏毕,便有一个眉目妖娆的女子含笑上台,站在少女身侧,巧笑开口。常迩盯着女子看了半晌,从她所言推出了个大概。
那少女已然是今日的货物。
四周的竹帘陆续拉开,一双双眼睛落在少女身上,衡量这货物价值几何。如是计较一番,惦量一番,叫价不绝。
连仪同样出手,且到后半程出价越频繁。常迩的视线迟滞地在窗外和连仪身上来回转,也不知还在参与竞价的另一位客人什么时候才肯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