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迩无从判定他的目的,毕竟连仪全程波澜不惊。
反倒是台上少女,虽然看不到人,但或许是认出了朔一,视线每每落到这个方向,眼底便有痛色翻滚。
常迩思绪散开,潦草揣测原因,等她回过神时,风息云散,少女已经被楼中侍者引到了厢房来。
连公子果然抱得美人归。
美人凝睇,神色痴痴,湛湛清瞳似有千言万语,我见犹怜。
奈何公子是个瞎的。
常迩期待一出好戏,但没想过,登台的伶人还未齐。
——当南衡世子推门而入时,常迩僵了一下,悄悄地往篮子里缩了缩。
冤家路窄。
连仪在朔一喊出“世子殿下”时便已起身,三人先后跪下行礼。成泽亲自拉起连仪,亲亲切切地一起坐下:“连卿不必多礼。我方才隐约看到小郎君就觉得面熟,原来当真是连卿府上的人。”他面上带笑,仿佛没意识到房中陡然凝住的气氛,“不过,在这里碰上连卿,倒真是令我意外。”
“草民也没想到会在云上楼遇到殿下。”连仪微笑着。
成泽不以为意:“我早听说过云上楼的大名,这回难得入京,自然得来见识一番。而且……”他语气悠悠,视线在缄默无言的少女身上转了一圈,神色似遗憾,“要是没来这一趟,又哪能有缘得见关小姐呢?”成泽叹了口气,“可惜我这次入京囊中拮据,不比连卿家底丰厚。不过既然你我相识,我便厚颜问一句:不知连卿肯不肯将佳人相让?如果可以,我愿出双倍价钱偿还,只要连卿能宽限我几日。”
少女眼中泛红,又带了一丝惶恐,立即跪了下来:“蒙殿下错爱,臣……贱妾既然被连公子买下,便只愿终生追随公子左右,再无二心。”
连仪未语。成泽却讶然地看向她,继而恍然:“关小姐是京中人,想必是早就认识连卿了?只是我没记错的话,连卿前几日才在宫中说过自己终生不娶。”话说到此,成泽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意莫测,“关小姐,如今你虽然沦落风尘,昔日也是关侍郞掌上明珠,与其没名没份地跟在连卿身边,不如随本世子回南衡府。正妃且不论,至少侧妃之位,本世子保证能给你。关小姐意下如何?”
语调温柔,情真意切。
关淇无言以对,嗫嚅着转向连仪:“连公子……”
连仪手中握着茶盏,仿佛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被关淇这一声唤醒。他闻声笑了笑,抿了口茶,说:“殿下所言不虚。草民确实有志终生不娶。今日买下关姑娘……也确实另有原因。”
“哦?”成泽挑眉,“那说来听听?”
连仪道:“其一,如殿下所知,草民好音律。关姑娘的琴艺名动望京,素来被京中雅好弦歌者敬慕,只是草民身份低微,一直无缘相交。其二……却是为了草民的一个友人了。”他叹了口气,“草民这位友人曾与关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他对关姑娘一见倾心,只是苦于一介白衣不济,不敢唐突,只愿考取功名后再行求娶。他一片真心,草民于心不忍,便想着为他暂且保全关姑娘一二。”
包括朔一在内的三个人都看向了连仪,眼底暗含揣测。常迩本是冷眼旁观,此刻陡然间脊背生寒,微感不妙。
成泽皱眉:“你说的这位友人是哪位?”
“说来也巧,殿下也是见过的。”连仪启唇,“正是常迩常先生。”
常迩:“……”
三人反应各异——或茫然,或惊讶,或……
“连卿莫不是在开玩笑?”成泽神色微僵,“我怎么听说,常先生已……”他停住,意识到不对。连仪说了下去:“是,常先生如今失踪,草民也不知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他略偏过头,面向关淇,“我也不知道关姑娘心中有无意中人,这番话原本是打算接姑娘回府后再详述。不过,我无心勉强,姑娘的去向但听你自己的意愿。现在世子殿下既然问起,草民便如实相告,也想问一问,关姑娘意下如何?”
关淇的神情从无措渐渐转为落寞。她低声说道:“世子殿下好意,妾感激不尽。只是殿下千金之子,妾蒲柳之姿,带罪之身,不敢有攀附之心,只盼殿下早日得逢良缘,来日与世子妃恩爱白首。至于常先生……妾与他尚未有深交,但听连公子所言,或也是真心。妾愿等一等他,等他回来,再作打算。”
——
常迩觉得连仪和南衡府那对兄妹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了——前脚拒了郡主示好,后脚又把世子看上的姑娘带回了府。
然而她和这两人的恩怨也是解不开了——成泽的一场刺杀间接害得她在连仪面前暴露身份,今天连仪又在成泽的步步紧逼下剑走偏锋,平白让她多了个意中人。
回府后连仪让贺老代为安置关淇,自己径回房中,只说要休息,朔一也没让待着。
房门关上,常迩立刻落地换回人形,紧接着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地从房中暗道进了密室。连仪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然而直到密室门合拢,常迩仍未停步。连仪暗叹一声,不得不用上轻功步法,错身挡到了常迩面前。
可谓敏捷。
“……对不住。我也是一时情急。”连仪神色恳切。常迩本冷眼瞧着,此时忍不住轻呵:“一时情急?好!连公子为保全意中人,情有可原——但你手下又不是没有人了,就非得自作主张拉我下水?!”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尖锐。
连仪闻言一僵,回得迅速:“关淇并非我的意中人。”
常迩怒火一滞,只觉莫名:“这是重点吗?!”
连仪沉默一瞬,而后放弃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说:“我手下确实还有旁人可用,但一来时间紧迫,来不及互通消息,二来,其他人的身份不如你干净,未必经得起查证,也未必能让成泽相信。何况……你确确实实,曾与关淇有过一面之缘。”
常迩咬牙切齿。
连仪舌灿莲花,所说的话都能查证——只除了她对关淇的一片真心。偏她“失踪”,目前算得上死无对证。兼之来历不明,身份空白,无可探查,丝毫不像是连仪安排的人,倒是让这谎话又可信了三分。
人间当真步步艰危。
“让我出面带走关淇,是陛下的意思。”连仪突然开口。
常迩一愣:“什么?关姑娘是他要的人?”话尾她再次提声。
连仪对她的顾虑心知肚明,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关淇或许是饵。”
常迩:“……”她沉默,心中有些抗拒继续讨论下去。
但连仪显然没想就此打住:“你大概不知道,户部侍郎关之涧前几天因贪墨收贿、侵吞灾银被查办。由于罪行恶劣,关之涧被判秋后问斩,家中男丁皆流放,女眷充入奴籍。”
常迩哑然。
连仪继续:“但除了明面上的罪行,关之涧暗地里还和南衡府有关联,只是没有公之于众。”
“南衡府?”
“近年来,南衡府行事越来越倨傲,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连仪缓声道,“望京中与之勾连的朝臣不在少数,关之涧便是其一。为免打草惊蛇,陛下处置关之涧时,在明面上避开了和南衡府有关的部分,然而暗中查探时,却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
常迩把连仪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有点消化不良。
先前只以为南衡府仗势欺人,没料到人家并不只想做纨绔子弟。
想到之前种种,常迩不由得心生烦躁:“那你这是暴露了?”
连仪顿了顿,说:“还没有。原本我们打算从关淇身上找到突破口,只是没想到成泽也来了云上楼。他或许怀疑我的身份,但并不能确定。”
先是唐随,后是关淇。前者未必发现了什么,然而连仪在南衡府一对兄妹前自称没有心上人,今日却在云上楼为关淇一掷千金。如果解释不干净,便万劫不复。
常迩对人事利害尚且看得清,只是仍然不解:“他既然开始怀疑,那和暴露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没有区别。”连仪说,“但我查的就是南衡府在望京中的耳目。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们还不敢妄动,否则只会先一步被我抓住。”
就如两卒相击,先走到对方面前的,先机尽失。
常迩明白过来,却也在下一瞬被寒意击中。
“为什么是你?”
连仪一怔。
“为什么……你会被推到明面上?”常迩的声音里有一丝压不住的难以置信。
她想到从阿溪口中得知的婚事前因后果、到连府以来所见种种,直到此时,猝然间看清眼前人的处境。
连仪默然无言。
然而分明两副玲珑心,此时无言胜千言。
常迩再次感到愤怒。她有些难以忍受,上前一步,扯下连仪眼上遮覆的白绫,想要看清他眼中有什么。
可眼前这双眼被血色缠绕,眼瞳仿佛陷于罗网不可出的飞虫,还能骨翅安然。
呼吸沉重,连仪听在耳中,沉晦的心绪却莫名汲出一分生气。
他还是低估了这妖怪的敏锐。
“家国大业,从来如此。”连仪笑了笑。
“但这是他选的。”常迩厉声说,“阿溪以后又怎么办?你还要继续相信他?”
四目相对,连仪的红瞳中闪过什么,而后压下眼睑,道:“阿溪什么都不知道。再者,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无论如何,我会护她平安。”
他探出指尖想要拿回白绫,常迩却不肯放开,气急道:“枉信他人,你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又有什么底气护她平安!”
连仪抓着白绫,感受着从另一端加诸的力道,却倏然笑了:“不是还有你吗?”
常迩一愣,一时不防,白绫已经脱手。连仪在她面前沉默着重新遮住双眼,尔后才抬起头,一字一句缓缓道:“即便我尸骨无存,还有你在。恩情未报,你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遇险,不是吗?”
常迩有些说不出话,脑中思绪因连仪三两言语而错杂难解,直到他擦身而过,放下玉蛹走出密室,有一个念头却如杂草般突兀地冒了出来。
——你凭什么认为,你尸骨无存之时,我还安在?
这想法让常迩从浑沌中惊醒,只是实在诡异莫名,常迩迅速把它抛之脑后。
至少后一句话,连仪没说错。如果阿溪有难,她不会坐视不理。
——
连仪从云上楼带回一个姑娘的事情没有刻意隐瞒,当天傍晚,阿溪和夏锦便从仆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夏锦对此有些想法,只是未曾说出口——自然,也不知道已经被发小看穿。
——连公子和常姐姐不是一对吗?怎么人刚失踪没两天,就从外面带回来别的姑娘了?就不怕常姐姐知道了不开心吗?
无意窥伺到她心声和阿溪哭笑不得,心道你常姐姐不仅知道,还是亲眼看着他把人带回来的。
阿溪倒从未想过兄长和常迩会有什么,毕竟打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那是妖。常迩注定生命漫长,如此,哪能和寻常人厮守终生?
就不知为何现在被困在兄长身边。
顾虑着关淇的身份,阿溪以讨教琴艺为名,到客院走了一趟。
——
直到快要熄灯时,阿溪忍不住,单独来见连仪。
案几上的东西被收了起来,连仪不动声色,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从她的肢体中看出点犹豫和不安。
“怎么这么晚来找我?”连仪温和地问。
阿溪心神不宁:“有些话想和兄长说……对了,那只兔子呢?”说着环顾四周,只看到卧房墙角用布盖起的竹篮。
连仪闻言微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已经睡下了……你要看一看吗?”
“不用。”阿溪暗自舒口气,“要是吵醒了……多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边坐下,位置恰好背对竹篮。
连仪略挑眉:“阿溪,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溪的指尖扣在掌中,缓缓呼了口气,说:“我……我今天看到你把关姑娘带回府,仔细一想,原来兄长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连仪:“……”
这话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知道她去见了关淇,但——这思路是个什么走向?
“但兄长的情形,多少有些特殊。”阿溪继续,“依我看,最好是找一个善解人意又心胸开阔的女子,出身如何倒不要紧。”
连仪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收起五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溪望着他,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挺想让常迩做我嫂子的。”
“咳咳咳咳咳!”
连仪猝不及防被这话呛到,阿溪吓了一跳,赶紧倒了杯水放到他手中。连仪抓着杯子咽了一大口水,放下时,脸上还带着咳出来的薄红。
他又清了清嗓子,声音略低沉:“你……你在胡说什么!”
“没胡说。”阿溪抓住连仪的手,克制住焦虑,“我觉得常迩很好,很喜欢她。难道你不喜欢吗?”
连仪手一抖,抽离出来,按了按自己的眉骨,竭力让自己显得平稳:“阿溪,你到底怎么了?”
阿溪这会儿也有点麻,索性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压下那点心虚,才继续:“常迩……她现在失踪了,可是我觉得她还会回来的。兄长,你……你能不能,至少等到她回来?在她回来之前,能不能、不要……和其他姑娘、走得太近?”
连仪缓缓出了口气,也实在笑不出来了:“我和关淇之间没有什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