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便拥住她肩头,一叠声地安抚,越说越怜爱——她痛呼的时候,他在外头听着简直摧心肝,此刻圈着她温声细语,一派柔情蜜意。
他当至宝宠着爱着的公主,受了那么大的痛楚,怎么抚慰也不过分。她陷在他怀里,从前那么飒爽利落的姑娘,此刻娇娇软软像是一只小猫。杨英韶根本想不到自己才做了父亲的,他眼里头只有需要他陪伴呵护的爱妻。
乳母抱着刚出生软绵绵的紫红色小女婴,十分犹豫要不要凑上去,叫刚刚做了父母的这一双鸳鸯瞧一瞧。
就算不是儿子,做爹的不急着亲手抱抱,可也该来看一眼吧?怎的瞧也不瞧新生儿,就顾着和公主腻着呢?孩子虽然哭了两嗓子就不闹了,乖乖巧巧,但她也还是个婴儿啊。
婴儿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关注!
也罢,也罢,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这是公主和她的驸马。对驸马来说,子女当然不如公主要紧……乳母自己悄悄找理由,颠了颠怀里的小小姐。
——爹娘不搭理我们小小姐,好生欺负人!等以后我们长大了,扯娘的裙子,在爹的书上泼茶水!
峄城公主从丈夫那里获得了完完整整的重视和怜爱,心满意足,再看看在她面前永远干净可爱甜甜蜜蜜的小女儿,就觉得拥有孩子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了。
可是,但凡有钱有权、身体健康、夫婿贴心、老天看顾这四个条件里取消掉一个,生育都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如果说峄城公主是被幸运之神笼罩的角色,崔果果,不,赵氏,就是集育儿不幸于一身之大成。
那两个孩子虽然只在祖母身边待了一年,却认定了唯有祖母待他们好,崔果果刚穿过来的时候自己生存都难,叫他们干活,他们怎么能不生气不怨恨?
后来得了杨氏照顾,崔果果就用到手的点心和衣裳当诱饵,哄这两个小的干活儿,盯着熬浆糊,帮着糊破布,危险系数低,细心就能干好。
当然,小朋友能干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兔崽子们累了,就不乱跑了,也不惹事了。崔果果把糖果糕饼锁在她的破柜子里,就拥有了对兔崽子们的至高权威。
只要听“娘”的话,每三天能分到一块糖果吃,这种福气,打从被京城的大院子里赶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享受到过。祖母虽然不叫他们干活,可也只给他们喝稀粥呀,糖饼,那是快一年都没有碰过牙的好东西!
“娘”顿时就从和他们相对呸呸的坏蛋变成了天底下最好的人。
公主的回信到了没几天,皇后娘娘的回复也就到了。赵氏和小杨氏的作为,还没到要礼部下公文表扬的份儿上,但她准了毅亲王府自己表彰一下她们,除籍赏赐都由王妃看着办便是。
舒兰与当然不会亏待自己人,她索性将这事儿闹大,在四州挑了三十名据说德行本事都出挑的奴婢,给脱了籍。其中几个出色的——自然包括赵氏和小杨氏——还额外赐了钱财和小屋子。
赵氏已经住在亲王府新长史小妾父亲家空闲的院子里了。房东这样的身份,放在泽州城里也能算个地头蛇,自然没有人不开眼去讨扰这母子三个人,而有了舒兰与的赏赐,她也不用自己纳鞋底卖了。
“我小学时跟乡下奶奶学的技能,居然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崔果果痛心,“我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还读了研的专业,却是啥用都没有!”
“你奶奶好歹还教了你纳鞋底儿,”舒兰与一摊手,“我要是穿成这个身份可就完了,我奶奶只教会我蹭邻居家的枣儿吃。”
“所以你当了王妃,我当了劳动妇女。”崔果果叹气,“我就一点可以庆幸,赵氏的那个狗男人死得干脆利落。否则,再送我个一身臭毛病什么也不会做的纨绔,白天黑夜要我服侍,再让我怀个孕,生第三个,那日子,啧啧。要是这样,兰姐,你就去衙门里,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吧,我不捅死他,就不姓崔。”
舒兰与:你在这儿本来也不姓崔……
这话当然没说出来,王妃和一个刚刚摆脱奴婢的身份的真·丧偶单亲妈妈之间,不应该发展出什么友谊来,交往过密,总是奇怪。
就连杨氏都不太明白她们二人是怎么聊的,她初时认为,王妃娘娘自己原也是个奴婢,那么,她欣赏赵氏这种不肯被人折辱的奴婢,也是情理之中。然则高位者欣赏某个人,也未必是要和那个人多来往的吧。
她们到底是怎么交流的?
谜底是闲云揭开的,小侍女不怕事儿多,鬼鬼祟祟跟女先生打听:“先生,那位赵……她先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杨氏一怔:“她是个官奴婢,还能是做什么的?多半是歌姬吧,又或者是个舞姬。”
年轻貌美的官奴婢,尤其是身子还清白的,做这两个行当的多。
“不是不是,她做奴婢之前呢?是什么人家的女儿?”
“大约是……乐户吧?”杨氏摸不着头脑,“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居然识字,还会写文章,”闲云道,“王妃娘娘安排人给她送笔墨纸砚,过一阵子收一沓儿回来,我虽然不全识得那些字,读一读猜一猜也能读大半,都是好故事。娘娘说改日安排戏班子排演去唱呢。”
杨氏这是真的惊忡了:“她识字?”
她先前从没有想过,先头丈夫霸占的奴婢竟然是个认字还会写故事的女人!
杨氏的亲爹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到底也算得上大家出身,她知道,莫说平民,便是小吏家的女儿,都不会叫读书的,能“勉强识得几个字”,能读个话本子的,那都算是女孩儿自己上进,外加爹娘宠爱才能行。
能教女儿读书写文章的人家,不是高官显宦,便是书香旧家。
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沦落成了官奴婢?想来也是和她一样倒霉,规矩本分地在家中过日子,突然来了一票人将整座府邸围住,连拆带搬……
可她遭逢抄家和亲族获罪的时候已经嫁人了,接着就被发配来了泽州,虽然受了不少苦,到底是凭着自己的双手和本事没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