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在同情他,也不会去可怜他。”中原中也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同情和可怜是他们这种人最不需要的东西,将之浪费在马上要打得你死我活的敌人身上更是可笑,“我只是觉得,一年前兰波他在死亡之前最后依旧惦记的是魏尔伦,那么魏尔伦自己呢,就算主观意识重复一百遍的没人期待,但其实,他是在渴求他人的期待的。”
只是魏尔伦要的那种期待不是对人,也不是对非人,而是单纯地对名为“魏尔伦的”个体的期待。她回忆起那个与她相互拥抱的白骨骷髅,那时候她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痛哭,被关在暗无天日实验装置当中的“自己”因为孤独和悲哀而恸哭,而在“门”被打开的0.3秒当中,其实,她亦听见了魏尔伦的声音。
哪怕是一个人也好,无论谁都好,对他说出期待之语吧。
有人在黑暗混沌当中这么说。
并不是“你是人”这样空洞泛泛的承诺,不是“生日快乐”这样毫无指代的祝福。
“我祝福你。”“我期待着你。”“我需要你,并非因为你的异能,而是单纯地需要着你,无论是人还是非人。”
这些东西中原中也自己获得了很多,所以她不缺乏,她的心灵是被填满了的,但对于魏尔伦,对于“黑之十二号”……
“他最想听到说出这些话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中原中也以此作为结束语,她能明白魏尔伦的需求,但她不会说出,因为她不需要魏尔伦,她暂时还没办法那么简单地原谅他。
“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太宰治神情不明地问,真是残忍的人啊,他在心底如是叹息,即便明知对方需要什么,最想得到什么,却依旧不施予,对一心求死的溺水者怜悯但不予希望,中原中也,有时候也是残酷的人。
“太宰你那又是什么表情,不是你问我的吗?”中原中也皱皱眉头,怎么反倒是他被打击得消沉了,“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确实不是能说那些话的人,太宰,如果魏尔伦原本的名字是黑之十二号,那么……他为什么这些年还要保留魏尔伦这个名字呢,在他们决裂之后?”她如此问太宰治。
由阿蒂尔·兰波送给他的,保罗·魏尔伦这个名字。
(十八)
既然始终留着名字,当然是因为,心存眷恋与期待。
保留这些,即便是异类,也依旧是人。
中原中也是想向他传递这样的想法。
站在被掀翻的列车顶端,太宰治眺望着轰隆声和枪声响起的林地,他当然知道。
魏尔伦本次行动的最大破绽便是他于行动当中倾注了过多的私人感情,虽然中也不是为了说明这一点,但太宰治自己是如此理解的,他在俯视这已经化为地狱的战场,集合全组织之力,针对魏尔伦一人的袭杀。
“你将仇恨、麻木、衰弱,
和你往昔遭受的种种蹂、躏,
全都归还了我们,
噢,在无辜的夜晚,
有如每月一次的鲜血涌流。”
而即便是组织这些力量的集合,却也只是,逼迫着对方无选择地开启“门”——这便是超越者,一人之力可抵千人,甚至更多。
在“门”开启之后,不再由理性支配的魏尔伦将会开启无差别的屠杀:他的异能不再取决于接触或是可接触的对象,被压缩至极限的重力将无视任何的距离,即使是没有接触到的对手也会被重力球锁粉碎。
这才是真正的“非人”,饱含憎恨,不被世人理解的终极兵器。
太宰治在远处紧急下达撤退的命令,可近距离攻击魏尔伦的异能者和攻击火力手因为“门”的突兀开启而死伤过半,但——
这尚且在他的计算范畴当中,太宰治想,普通形态的魏尔伦固然强大却依旧可以靠远程非接触型异能者的组合攻击压制,但对于这样开启了“门”彻底成为非人的存在——他的最后底牌是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同样是重力操纵者,同样身负自我矛盾型特异点的她某种程度而言是最有可能能够抵御抵消这种“非人”攻击的存在,所以在作战计划当中,她需要从高空跃下,带着亚当趁机拉近距离,找到机会对失去人格意识的魏尔伦下毒,回收。
弱毒是两人一模一样的弱点。
这才是太宰治计划的最终全貌。
太宰治的计划实施得很成功,虽然中途出现了一点小波折——魏尔伦将解开指令的暗示施加在了中也身上,在他们第一次接触,他强迫她开启“门”的时候,这令两人再度接触时魏尔伦临时地恢复了理智。但最终的结果还是成功的。
中也的嘴偶尔亦是骗人的鬼,她对魏尔伦那句“不管是欧洲,还是世界的尽头,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去。”隔着耳机太宰治听了都忍不住心跳骤停,更何况魏尔伦。
“森先生栽得不冤。”他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语气沾了点小孩子般的幼稚。
“太宰先生?”等在太宰治身边的广津柳浪不明所以询问。
“不,没什么,广津先生。”太宰治露出微笑,心情很好的他甚至通过无线电跟中原中也聊起了接下来他的忠诚女仆计划——结果理所当然挨了中也一顿痛骂。
可是他们都放心得太早了,没有什么计划是测算无疑的,有的只是顺势而为。太宰治的计划当中有一个微小的疏漏——没有被找到的,先前以“温柔森林的秘密”为要挟,被魏尔伦带走并挂在塔吊顶端的“N”,PortMafia先是找到了他,但却被他逃走了。
“N”掌握着其他人都未掌握的最后一件东西。
兰波笔记本当中记载的“温柔森林的秘密”——本质是无数闪烁着彩虹色的金属粉末,“N”复刻了它,美丽而明快的金属被“N”借由信号弹被弹射而出,唤醒了这世间至为恐怖的恶魔。
[是的,就会这样。]
[在所有人都放松之际,突如其来地,以某个微不足道的卑劣人引来了故事的变数,细微的金属粉末吞噬崩塌原本坚实的根基,瞬间摧毁一切]
魏尔伦体内的特异点——“林地魔兽吉格”被彻底唤醒了。
一瞬间,兽性覆盖理性,庞大的特异点一瞬间吞噬所有,恶魔发出狂欢的笑声。
太宰治先前的谋划被瞬间全盘倾覆,作为代价,则是,他们,包括身后的横滨,所有人都要因此而死。
“所以,我的建议是,森先生快逃吧。”太宰治看向瞬间被奇点吞噬的位置,真的只是一瞬呢,中也就在其中。
他以温柔到近乎虚幻的的声音向身在PortMafia大楼最高层的森鸥外汇报,魏尔伦体内的特异点等同另一只“荒霸吐”,甚至可能更在其上,九年前的灾祸即将重演,这一次无人能够阻挡,他亦愿意就此拥抱死亡。
“但是,太宰君,姑且听一下我的理由吧。”无线电中森鸥外如是说:“如果现在你被那个怪物折磨而死,那么谁也救不了中也亲,她也会死,也就是说,你所期待的死亡,是以和中也殉情的方式达成的。”
哈?
森先生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可怕的话。
刚刚还在幻想死亡的太宰治表情一下子极度古怪起来,他甚至想穿回几分钟前掐死那个说想就此死掉的自己。
太宰治不再听森鸥外的后续话语,他直接挂了无线电,僵硬在原地良久,才抱头大喊。
“只有这个绝对不要啊啊啊啊!!”
(十九)
太宰治拿着魏尔伦被吹飞的帽子找到中原中也时,她正坐在焦焚的地上——人完好,甚至没有多少新增的伤势,只是精神似乎受到了某种打击,因而显得沮丧难过。
没有在她身边看到亚当的太宰治回忆先前的爆炸,大致猜出了此地先前发生的事情。
中原中也并未死去,因为她获得了亚当以及魏尔伦的保护。
在魔兽吉格醒来的前一刻魏尔伦推远了她,希望她能够逃离,这避免了她遭受最中央的冲击,但她并未彻底逃出,因为那个特异点太过庞大了。
在魔兽吉格的内里,她“看”到了魏尔伦的记忆——属于那对搭档决裂的场景,在那之后,找到亚当的她被亚当要求着飞出尽可能远的安全距离——人工高智能计算机的体内埋藏着“壳”,异能大战期间的三大禁忌兵器之一:设定焚化半径是二十二码。内部温度换算成摄氏为6000度,当与太阳表面温度相当的超高热以亚当为中心爆发,将会把特异点生命体一起等离子体化到分子水平。
真正意义上的焚毁殆尽。
这才是欧洲方面派遣机器调查员而不是人类的真正原因:为了消除国家机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亚当完成使命并安然返回。
独属于人类这一智慧群体的傲慢与残忍无论何时都不会令人失望。
可亚当利用了这一设定,在启动“壳”焚毁自我和魔兽吉格的同时,他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中原中也。
坐在焦枯的地面上,呆愣看着那瞬间被焚毁的魔兽所在位置,她脑中回响的是亚当最后的话语,温柔宛如爱护孩子的长辈:“本机的梦想是保护人类,现在,这个梦想正在实现。”
这样的实现方式有什么可以值得高兴的啊!
但即便如此,同样未死去的还有魔兽吉格。即便是兵器“壳”,焚毁的也只是它的躯壳的大部分,特异点的无限能量在被焚烧的刹那浓缩在了尾部,换言之——它依旧活着,并且保存有绝大部分的力量。
“万策用尽,难道真的要陪着小矮子死吗?这死法真的很糟糕啊,殉情什么的,如果对象是中也那实在是太糟了。”魔兽在朝着横滨的方向走去,太宰治看着地面喃喃,他第一次体会到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挫败,这几天内的大起大落足够令他回味很久,但前提是如果自己能侥幸活下来。
“别说得好像是我想跟你一起死一样啊混蛋。”然而中原中也突然这么说。
“死不了的,还有办法。”她语气笃定,先一步站起来,朝太宰治伸出手。
“?”太宰治明明白白地对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只需要我同样开启‘门’跟他对撞就可以了。”中原中也说得就好像是她要去便利店买个宵夜一样,“这是我在那家伙记忆里看到的办法,能行的。”她说,“九年前‘我’失控时他,魏尔伦就是这么把我的‘门’关上的。”
开启“门”需要什么代价她很清楚,仅仅是0.3秒的体验都能让她痛得恨不得死去,如果开久了,自己这个人格可能会就此消失也说不定。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太宰治听懂了她的话,但是,这一次,轮到他罕见地犹豫了。
在正式行动之前,他突然要求中原中也仔细考虑两分钟。
“为了打开‘门’的控制指令,N设计这个原本的目的是为了中也中的指示式初始化。虽然现在有了帽子可以自我掌控这一点,但是在中也念出指令时候,过去写入在你脑中的指示式以外的痕迹也会被彻底擦除。”太宰治很认真地说。
“换言之,真的选择用指令打开‘门’,在N已经被魏尔伦的魔兽踩死的现在,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中也到底是人还是非人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虽然他一直说着要让中也成为他的狗,忠诚的女仆,但是,唯有在“作为人”这件事情上太宰治是不会去开玩笑,具备[人间失格]的他太清楚人这一意义的重要性了。
“我在场会影响中也的思考,所以……”
“没必要了,太宰,真的。”然而中原中也思考不到十秒就打断了他。
到底是不是人,到这种时候还在纠结这样的事情已经无意义了,不是人就不能具备灵魂吗?不是人就该为此而痛苦吗?谁规定的,没有人有这个傲慢能定义这一点。
她与魏尔伦是不一样的,中原中也一直想这样说。
那些她所经历的,得到的,失去的,欢喜的,悲伤的。
羊,旗会,PortMafia,研究所。
那些在她记忆当中走过的人与非人:太宰,亚当,魏尔伦,N……
无论是爱或是恨,无论抱有如何的情感,他们并非是束缚她禁锢她的存在,而是作为“中原中也”这个人格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是不是人这一点,从来不需要他人来评判。
中原中也脸上的笑容很淡,她的眼睛闪着光,微弱但是在当下足够耀眼,夜空下,她朝他伸出手,一字一句郑重:“而在那之后,如何关上我的‘门’这件事,太宰,就只能交给你了。”
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她如是说,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摘下了手套,丢出。
夜空当中,谁在吟唱。
[汝,容许阴郁之污浊,勿复吾之觉醒。]
(二十)
那一天,太宰治看到了真正的,以荒神为名的存在。
帽子被吹飞,
中也四周飘扬起黑色的雪,与魏尔伦打开“门”时类似的场景再度重演,红色刻印如血一般攀附在她的体表,内里的特异点睁开了眼,发出类似九年之前的咆哮声。
渺小的,背生双翼的异能生命体荒霸吐撞上了庞大的林地魔兽吉格。
那一场战斗注定不会为外界所知晓,所有知情人都被要求守口如瓶,属于自我矛盾型特异点的碰撞记载甚至不会出现在任何国度的机密档案当中。
“这样导致后续收尾会变得异常的麻烦的啊,小爱丽丝,异能特务科也好,军警也好,估计都把目光投过来了,我是得庆幸幸好福地樱痴本人目前不在国内吗?”
在林地魔兽吉格彻底失去生命体征不到一个小时内,接过指挥权的森鸥外以最高效率传递出了大量的指令,掩饰现场痕迹,带走当事人,首先去往租界联系法国方和英国方将歼灭魏尔伦的消息告知。哪怕他一向不愿与西方外国势力有合作,但当下不是矫情和所谓理想主义泛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