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雪纷纷,宛若柳絮因风起,即使隔着纸窗,长平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她缓缓迈向那窗户,伫望着纷纷扰扰的雪絮,神思远游。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柏影桂枝交映,弄水银堂,金缕织硫磺,梦宿沙场!
晴空凝无语,唯有泪千行,她的人怎么可以埋骨黄沙场!
“传我口令:京氓两地梵楼使者,寻回顾怀之者,可弃楼而去”
听见这话,山鹰一行人眸色霎时就狂变,久久凝视着窗前的女帝,呼吸凝滞着。
“属下…遵命”
梵楼本就是天启皇室所建,虽说先祖是以律法克己守礼,将梵楼名声壮大,后期集天下之大能者不可计数,近些年来,好像多了一些不可言语的东西,山鹰不懂这种情绪,但是他知道,是人都会向往自由,而梵楼是一个漂亮的金丝笼,就在樊笼里,自然“思故渊”。
山鹰一行人离去了,长平久久伫立在窗前,凝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鸟上檐上飞,云从窗里出,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
“咕咕叽”“咕咕叽”
屋里的白鸠在金丝笼子里扑棱着翅膀,雪白流畅的鸦羽时不时地从笼子里飘忽而出,轻轻荡漾在大殿上,而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鸟此刻半阖着眸子,半蹲在金色陇底,脑袋缩进脖子里,宛如金丝雀般享受着闲暇时光,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眄视着一切,时而发出闷闷的腹鸣。
惯性使然,长平捻起桌子上早已备好的吃食,一点一点扔进金碗,今日雾面朝天,浓浓的水雾一点一点蔓延在盛京城,叆叇的雾气侵蚀着仅有的光亮,透过轩窗的光亮,往里金光闪闪的笼子,今日看来莫名暗淡几分。
“来人,传膳”
白鸠脖子一歪,斜着眼角咕噜咕噜地看向笼子,触及她时,那双灰溜溜的黑瞳蹭一下清亮几分,只不过瞥了一眼小山一般高的吃食堆,转头就整理不太平整的羽毛,一双利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啜了啜几根俏生生的绒毛,再也没有将目光投向来人。
长平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小东西素来嗜吃肉,每每出去一次,就会扑食一些老鼠等阿物打牙祭,思及此,少女眸光颤了颤,僵僵地端坐在一旁,视线一点一点跑光。
“请陛下圣安”
原是全安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渐渐拢回了长平的神思,她紧了紧手心,顿觉触感不对,这才警觉一个白绒绒的羽毛正静静躺在自己的手背上,细腻暖绒的羽毛微微浮动着,麻麻的/苏苏的感觉直击大脑,长平脸色微不可察地晒动。
“是白鸠饿了”
她显然将全安的思虑尽收眼底,这个时辰昭然过了膳食时辰,皇宫看着哪里都好,就是规矩繁杂,一草一木的生长都按照宫规成长的模样,若是矮了,病了,就会被别的稀罕东西取代。
闻言,安全行了礼,只是闷不做声,须臾才回道:“陛下,御膳房那边早已备好切碎的嫩牛肉,可要传膳?”
长平自是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借着白鸠吃东西的名头,实则给女帝传膳,只是让御史台那边少些话头。
这时,上书房外,步履匆匆,未给长平半分反应的机会。
“禀陛下,梁国公.陈国公.赵国公求见”
长平顺势将绒毛攥紧手心,目光覰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全安,抬眸便可见窗外隐隐濯濯的几个人影堵住了去路,她抿唇道:“宣三公觐见”
全安听着这话色不对,甫一抬眼就对上主子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掩住了异样的神色,退到一旁。
三公一脸肃然,满目沉色,瞧着很是慎重。这时全安顺势跟着传唱内侍退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柏影桂枝交映,弄水银堂,金缕织硫磺,梦宿沙场!
@《满庭芳·静夜思》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满庭芳·碧水惊秋》@选自《登泰山记》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选自佚名夜过也,东窗未歇,孤灯来。@选自佚名
第130章
几人眼皮子一翻,陈国公率先开口:“微臣听御膳房的满公公说,陛下这些日子忧思深种,食欲不振,导致身体状况不佳,甚至失眠多梦”
说到这事,梁国公和赵伯温齐齐偷瞄了一眼女帝的气色,见眼底那遮不住的青黛,浓浓的倦怠之气,不由得肺腑,陈国公真不愧是老油条,很是懂人心啊。
女帝眉头一挑,下意思地抚了抚腕见玉髓手镯,骤然摸到冰凉如水的梵楼玉髓戒指,眸光微微晒了晒,压低了嗓音,清冷道:“朕无事,陈公不必挂忧”
“几位前来可是有要事请奏?”
因着几日未好眠,少女眼底氤氲着层层水汽,面色发白,说话微弱几分,不似月余前那边清朗,就是芙蓉如水的面颊愈发寡淡,旁人若不是细细窥伺,想来也是看不出女帝此刻的真实想法。
说到正事,赵伯温见陈老头在那里温温吞吞,便上前直言:“陛下,如今废皇子还在造谣生事,虎视眈眈,先帝在位时,北部月祇被打回老巢,我大□□收回京氓两州,南边松水岛等夷陵诸岛之国夷陵国也被降伏,鹭州沿海一带也算是赢得一些安宁日子”
朝廷打胜仗,他们这些当官者自是喜不自胜,言语间充满了自豪感,也有对前线天启的男儿们拳拳爱国心的敬佩之情,只是身在朝堂,看得事情不只是眼前,还要立足于未来几年。
长平把玩着细绒绒的白毛,朱绯降低,青葱色的手指轻轻地波动着洁白无暇的玉髓戒指,唇角泠泠勾起,发出冰冷的声儿来,“既如此,赵国公可有什么见解?”
赵伯温一腔热血,脑子里回旋着先帝驾崩前说过的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先帝在世前,就曾下过一道圣旨,臣等希望陛下能谨遵先帝遗诏”
他们能有坏心思,只是想让陛下听先帝的话罢了。
赵伯温这话音刚落,屋子里静悄悄地,就连外头的西风擦过屋檐的嚎叫声也愈发清晰萦绕在众人耳畔。
粱国公沉凝许久,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烛火噗哧噗哧晃动不停,佝偻的身影透出诺大的阴影拉得老长。
女帝端坐在上头,曰:“粱公,这事你怎么看?”
她桀然一笑,一双泛白的容颜在明晃晃的烛火照耀下,半明半晦,令人看不清全貌。
猛然被点,粱国公脊梁一挺,站在他身边的赵伯温惊出一身冷汗了。
“回陛下,先帝遗诏:上谕…”
“只道是传位登基一事,未曾提及其他,许是赵国公太过思念先帝,脑子一时记岔了”
一个咋咋呼呼的人,突然这般安静如死水,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家人骤然变得形如缟枯,赵伯温脸色瞬间青青白白,滚了滚喉头,呼吸一窒。
听完粱国公的话,余光捕捉到赵伯温痴痴呆呆,久久不曾行动,心下一急,“陛下,朝中打仗几年,百姓苦不堪言,腹不果食,人丁凋敝,百姓都是您的子民,他们过得很是潦倒”
“臣以为该大兴基业,鼓励百姓耕农侍桑,安抚青壮年成亲生子,凡今年成亲生一子者,朝廷发放养育子费30钱,凡是成亲一年者,生子一胎,朝廷发放养育子费70钱,凡是成亲两年者,生子两胎,养育子费100钱,并发放一担米粮以示嘉奖”
打江山不容易,守江山亦是不容易,陈国公一席话彻底勾起了女帝的注意力。
长平近日确实在想法子提高人丁的问题,有人进言免税,有人进言多发放土地,还有人进言官方保媒,强制性通婚,凡此种种,若是将这些进言整合一番,加上陈国公的建议,不失为一条良策。
“陈公言之有理,朕这就去…”拟旨。她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陈国公堵住了去头。
他说:“宫中府中上下俱为一体,三公六卿这几日经过商议,纷纷进言:此事若是有陛下牵头,百官呼应,那百姓自然一呼百应”
故而,还请陛下做个明示。虽说是明示,但三人就这么大剌剌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长平,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泽唇缓缓拉出幽然的弧度,长平:“是吗?”
“朕准了”
清音素言泠泠砸向陈国公几人,待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唯有一间空荡荡的龙椅在降灯摇曳下散发着清清油绿光亮来。
“呼”
出了宫门,几人静默,上马车前,陈国公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口的大石好似愈发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陈夫人老早就在门口候着,甫一听见自家老爷那沉沉的叹息声,免不了问一嘴,峨眉轻蹙着。
陈国公覰了一眼月光下的糟糠之妻,透过月光隐隐可见细细的皱纹趴在脸色,因着面有不愉,那些细纹就这么堆积在一起,形成一道道褶子,一条条微不可见的痕迹摆在她脸上,唯有手术那盏明亮的降灯散发着些许光亮照在地上,他脸色稍霁。
乌云盖顶,彻底挡住了那些微光,陈国公这才满腹心事下了马车,拉着老妻的手,缓缓往家去。
“这些年委屈你了”
一个老实巴交/闷墩的丈夫突然这般矫情,使得陈夫人频频看向自己陈国公,“可是宫中来事了?”
她也不是什么小娇娇,听着这话有点烫耳朵。
陈国公:“宫中无事,只是咱们家怕是往后不会有这般安生了”
今日这一遭,他估摸着陛下应该有所行动,自此家中再无安宁日,愁也!
夫妻双双把家还,一路惆怅一路叹。
不过几日,顾家终是亮起了白幡,大红灯笼变白灯,惹得行人驻足议论纷纷。
寰宇宫,商氏正陪着女帝就膳食,因着寒来早,宫中一时不察,上值的宫女穿着单薄,染了风寒,带病上值,恰逢女帝跟前打了喷切,御前失态,被拖下去杖刑二十。
“陛下,您…”
商嬷嬷见长平凝视着窗外,以为她被宫女扰了食欲,正想着开解主子。
长平却将一个毛毛茸茸的东西珍重地放到她手背上,夹起身前的豆花汤细细品茗着,饮了亦口奶白色汤花,适才开口说道:“天凉了”
“朕还有些政事未处理”
她这话是对商氏说得,言语间满是冰霜。
商嬷嬷盯着明黄色的衣角缓缓划出视线里,抿着唇色,满脸担忧,她目送着主子一点一点消失在黑夜里,万千心绪堵在喉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一太监在她耳边言语几下,商嬷嬷登时面色一黑,压低了嗓子,沉声问道:“几时的事情?”
“今日丑时的事情”
商氏霎时红了眼眶,双眼发直,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确认是中毒死的”
“说是炭火过旺”
宫女蹙着眉梢,闻言,毫不犹豫地将所见所闻说给商氏听。
“啪嚓”
青花色牡丹面的御碗竟然被商嬷嬷衣袖勾带,碎成几瓣,轻盈的声响婉转不绝,引得一屋子宫女太监顿时跪在地上。
“这…”
倒是商氏眼前一亮,徒手将碎成渣渣的御碗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托盘上,一扫郁气。
“既然是老奴犯了规矩,那就按照规矩办事吧”
她这话一出,直接让执刑的公公犯了难处,拿着板子打也不是,扔也不是。
商氏见板子许久未落在自己身上,知晓他们为难,就说道:“按照宫规,弄坏御用之物该杖刑三十大板”
“打吧”
言辞坚定,神情没有半分不愿,眼神里也无半分怨愤之意,掌管刑罚的太监腆着笑脸,对着商嬷嬷说道:“大人且等等就是,奴才已经央人请示陛下圣谕”
“我让小子手脚轻些”
他当然不敢真打,打出毛病来,这些打板子的人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索性觉着象征性碰碰御前红人,免得女帝事后追究也能讨个好。
商氏却趴在板凳上,头也不抬,“开始吧”
“老奴作为御前掌教,摔坏了上贡之物,没有以身传教,这是大过,就连陛下来了,少不得吃板子砍头”
她不想主子为难,这吃人的规矩本就困住了长平,这几个月来,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有血有肉,重情重友之人,怎么可以沉溺于森冷吃人的宫中来呢?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刑司公公窥见商氏一脸释然,便知其中必有蹊跷,便给手下使了眼色。
“啪”
“唔”
笨重的板子砸下来时,剧烈的疼痛刺痛着商氏,她嘴角不知不觉就发出沉沉的闷哼声,为了不吓到宫女,她将死死地咬着袖子,愣是控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
那头,长平正在案牍前挥舞着毫笔,脑子里一片空白,浑然出神而不自知。
“何事?”
全安敛了一脸惊惧之色,垂着脑袋上前回话,闷闷道:“御膳房那边使人来话:御前掌教摔碎了御碗”
这一刻,上书房静默着,唯有红火的火苗噗哧噗哧好像白鸠一样闹腾着。
“朕记得:淮南那边进贡了一些冰肌玉膏,都给暮雨院送去吧”
闻此言,少女微微一顿,身形僵了僵,声音低了几分。
“奴才遵命”
全安得了准话,带着手下离开了压抑的上书房。
人一走,长平望着折子上那滩几乎干涸的墨迹,“啪”一下扣上了贴面,轻掷下毫笔,对着外头叫道:“外头可有百官来见”
良久无人应答,她一抬头,屋里宫女跪坐一团,“回…回陛下,全公公出去了”
“是吗?”
长平摸着脑袋,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去看看紫竹院看看全周如何了?”
屋里临时当值的全福徐徐走上前,领了旨意,“奴才遵旨”
而后带着人下去了。
“朕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女帝全然一副生人勿近模样,成功让伺候的宫女们止了脚步。
晚间风急,一路霜林,月下空寂,万籁俱寂,举目见雾,不见长安。@《浮生六记》“呵”
人就是不得闲,闲了就活不下去了,脑子里满是过往云烟,说是过往云烟,谁又知道她宁愿糊糊涂涂一辈子,这样也许她的他还在这世间,他的父皇也许不会这般轻易放弃了生念。
“谁!”
“兰台夜里不开,尔等速速离去!”
说话者还有些慵懒之气,长平目光渐渐清正,定定地看向府匾,眸色深沉如墨水般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