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嫦嫦笑了一下,说道:“我此前不曾听过韩门主竟是如此体贴细致之人。”
她这话没什么调侃的意味,眸色清明,显然只是如此一说,谈她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于是韩雪绍也只是客气地颔首,顺势坐在了迟嫦嫦的床沿处——她注意到迟嫦嫦有片刻的怔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眉眼稍显柔和,挪出了个位置。
“迟小姐,我也不瞒你。”韩雪绍说道,“恐怕迟小姐也有所察觉,我会选择迟小姐与我、叔父同去丘原之海,原因并不是出在‘水姬’一事上。迟小姐尽可将它当作一种巧合吧,你前往丘原之海,是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而我与叔父前往丘原之海,本是为了踏足那从未有人开辟的海中绝境。修士之心,你应该能够理解。”
见迟嫦嫦点头,韩雪绍继续说道:“凡人确实无法踏入绝境,而我正是想要借助这一点,让迟小姐成为绝境守门人。迟小姐虽然尚未入道,然而身世使然,恐怕也知晓很多关于修士的、关于绝境的事情。绝境之外,必须要有人来守,千年以来多有修士因为法宝分配不均,或是因为不满守门一事而大打出手,但如果是由迟小姐来守门,此事就简单了。”
迟嫦嫦沉默了一阵,说道:“对未知的、新生的绝境来说,守门人死去,绝境也会永远关闭,韩门主身为最年轻的气修,缘何如此信任我这一个天生有疾,身体孱弱的凡人?”
如果要说,一定会牵扯到原作的事情上去,但韩雪绍暂时还不想对别人提及。
“你尽管叫它直觉也好,一时冲动也罢。”她凝视着迟嫦嫦,说道,“你不是普通人,我能够从你身上感觉到这一点,恐怕这就像鱼生来就是要在水中一般难以解释清楚。”
韩雪绍态度严肃地说了,说完了,却望见迟嫦嫦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久前,我才用类似的话来向我父亲介绍你。”她笑着,声音带着点颤音,瘦弱的肩膀也微微地颤动着,几缕青丝垂落胸前,随着吐息起伏,“韩门主真是与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我仍然不能说是更好或是更差,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似乎有些喜欢你了。”
“那么,我猜韩门主不可能只让我一个人来镇守绝境的大门,此次欣然送我归乡,大约是想要我从父亲这里讨来几个信得过的修士,好同我一起镇守。”迟嫦嫦忍着笑,观察韩雪绍神色,“还是说,门主是想要借此机会,让满怀牵挂的父亲陪着他的独女一同前往?”
关于这一点,她确是疑惑了一段时间,不过当韩雪绍表明缘由后,她就明白了一切。
韩雪绍怔了一下,解释道:“我确实有此心思,不过,纵使迟大师拒绝——”
“没关系,我明白的。”
迟嫦嫦倒也不生气。因为迟刃与沈安世相识几十年之久,迟刃帮沈安世重铸浮生剑,却未能完全恢复此剑的原貌,他为之耿耿于怀,即使沈安世不提,他偶尔也会主动提及要用新得来的矿石来铸剑,沈安世深感他如此上心,久而久之,二人之间的关系也熟络了。
倘若沈安世闭关结束,他也会受邀来此穷迢城,替迟刃试剑。
他们之间,正是如此知己关系。
所以迟嫦嫦明白,这不是什么不可言明的、满是恶意的利用,都不是几岁的孩童了,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而斤斤计较,她知道,倘若迟刃不去,这二人也不会为难他们。
“父亲他有所顾虑的,正是这一点,我向他提出邀请,也好顺水推舟,为你们做个人情。”绝境之外不算太过凶险,更何况迟刃虽然尚未入道,却也能比肩化神期修士,迟嫦嫦心想,迟刃曾踏遍天下为她追寻医师,倘若事情真如韩雪绍所说的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如此,她也能让迟刃亲眼见证,她早就不想再做那小心翼翼裹在襁褓中的嫩芽了。
“我不能保证父亲他一定会同意。”迟嫦嫦说道,“然而,如果父亲应下了,我希望韩门主与锦华尊者一路上能够对我们多多照拂,只因凡人踏足绝境之地,本就是违背天理。”
韩雪绍暗想,面前的姑娘曾说过她是个理智的人,然而,她却觉得,迟嫦嫦在某些方面比她更加理智,理智到近乎可怕的地步,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作性命,浑然是个赌徒。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总归是在记忆中留了印象。
“如果要做个碌碌无为的、毫无作用的庸人,我宁愿去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迟嫦嫦的想法,和修士的想法,倒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段谈话也就在韩雪绍的应声后落下了帷幕。迟嫦嫦虽是这么说了,心中仍是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纠结,她既是想让迟刃一同前往,又担心迟刃的安危,几番天人交战,身心俱是疲惫,便用“要想想如何对父亲开口”作为理由,搪塞过去,委婉地对韩雪绍道了别。
这夜沈安世很晚才归来,袖袍上沾了夜色未消的冷意,踏上楼梯的时候,韩雪绍察觉到他的气息,本想要推门出去问候他一声,迟刃却已经闻声迎了出来,她散开识海,能够“看见”迟刃是匆匆披上的一层外衣,和沈安世低声寒暄两句,便准备同他往深处走去。
是的,锦华尊者就是这么忙碌,以往在韩家也是如此,见缝插针也说不上两句话。
于是韩雪绍的动作停顿片刻,还是没能推门出去,她暗自揣测沈安世劳顿许久,恐怕也累了,想跟他道一句晚安的想法也没那么强烈,逐渐淡了,便要回身去继续打坐了。
她感觉到沈安世和迟刃往铸剑池的方向走去,抬步途径她门前,韩雪绍正准备将识海收回之际,识海却被轻轻地牵动了一下,雪松般令人安心的气息拥着她的识海,将那一丝一缕全部送回门内。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语调柔和,说了句“早些休息”。
韩雪绍这才忽然意识到,她和沈安世的关系早已与往日不同。
以前她总是竭尽全力地试图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去望他,关于这一点,沈安世也解释过了,他其实也打听过韩雪绍的情况,只不过没有让寻长老告诉她罢了——如今他们的距离比以前拉近了许多,她不再站在山脚处仰视,而是差那么一步,她就能够站在他身侧。
是的,就差一步。
门外的动静逐渐远去,韩雪绍重新坐回蒲团上,慢慢琢磨着这一点,在心潮澎湃之余,又记起一回事来:沈安世对她多有指点提携,她却从来没有赠过沈安世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