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最美的日暮时分,微风徐徐却不带潮气,令人神思爽朗。
祝清圆一眺便看见了那座依树傍水而建的迟暮亭,有了树荫,想必坐在底下看这金光潋滟的水面也不会觉得刺眼。
她们沿着幽静的游廊往那处走,突然,院墙外逐渐传来了哄闹不止的声响。
不似一般的叫卖斗嘴声,而是哀嚎遍野。
祝清圆兀地停下脚步,问那婢女道:“外头怎么了?”
“大约是灾民。”婢女福了福身,“前段日子春汛,冲垮了黄河沿岸许多农庄,上京不让进,大部分人便都涌入了棣州。”
“朝廷不赈灾吗?”
婢女低头道:“婢子不知。”
游廊本就挨着墙根,祝清圆瞧见前方有几级石阶,通着一扇朱红的圆拱偏门。
她踟蹰片刻,还是往门那边走去。
“姑娘!”婢女连忙紧跟着。
那门应是许久不用了,铜门环上略有锈迹,门缝也不细。随着她们逐渐走近,门外的哭嚷声也越来越响。
“各位郎君娘子赏口饭吧……”
“呜呜呜,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
祝清圆小心翼翼趴在门缝往外看,只见好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灾民正聚集在外头,老的老、幼的幼,身上满是干涸的泥浆。
金池苑这偏门外恰好有一块突出的飞檐,见无人来驱赶,这些灾民们便纷纷挤到底下来,至少能遮风挡雨。
突然,一个一直靠在墙角的灾民好像察觉到了有人在门缝那端偷看他们,于是他像疯了似的整个人朝门扑去。
那人目眦欲裂,骤然贴近祝清圆的脸,虽然门缝狭窄,但似乎已经能闻到灾民身上的酸腐气味了。
“啊!”祝清圆被吓得惊叫出声,连着往后退。
与祝清圆站在一块的婢女也受到了惊吓,手中的那碗鱼食撒了个干净。
那灾民见状立刻扒着门缝伏卧在地,颤抖地将洒落在地的鱼食扣起来,混着泥沙一起塞进了自己嘴里。
祝清圆睁大了双眼,就算——就算这是米饭与谷糠做成的,但这毕竟是鱼食啊。
她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何谓民生多艰。
小姑娘心中泛酸,她咬咬唇,转身问那婢女:“与我一道来的那位郎君在哪?”
婢女有些没回过神来,呆呆道,“郎君们都在正殿……”
她话音未落,就见祝清圆提着裙摆转身往正殿跑去。
“哎!姑娘!你不能去……”婢女赶紧撂下鱼碗,也跟着祝清圆跑。
快了,走过这个拐角便到了正殿。祝清圆心中暗道,棣州是京畿重地,祝家自然也在此开设了不少商铺,粮、药、布均有。
她低着头一路小跑,崭新的绣鞋碾入尘草中也毫不在意。
忽然,祝清圆迎面撞见了从远处走来的李衎、裴缨,还有一位不认得的郎君。
祝清圆匆匆停住脚步,跟在她身后的婢女也默默地行礼。
李衎走到她面前,替她将跑歪的蝴蝶簪扶正,瘦削指尖理了理小姑娘散乱的鬓发,缓声问:“怎么了?”
背后的裴缨和沈鄞不由惊悚地面面相觑。
“李行。”小姑娘的语气不自觉带着依赖的意味,她拽住郎君的衣角,“我想救灾。”
黄河决堤,引起水患,这事李衎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如今朝局不稳,赵恒一家独大,其他权贵清流为了避免针对,也不好直接越过赵家,擅自赈灾。
但赵家又一直在忙着谋朝篡位,无暇顾及这边还不算严重的灾情。
可祝清圆不一样,明面上她恰好是赵恒的孙媳……
李衎弯了弯唇,问:“你想怎么做?”
祝清圆沉吟片刻,开口道:“祝家在棣州略有家底,我想在城内设粥棚、开义诊,不知可不可以?”
李衎知道她是在担心此举会不会引来赵家的注意,但现今,他们恰恰需要这个。
于是郎君笑了笑,道:“自然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要你以太傅孙媳的身份,开展赈灾。”
“啊?”祝清圆愣住了,紧接着皱起月眉,满脸嫌弃,“为何要与他们沾上瓜葛!”
李衎伸手点上小姑娘的脑门,挑眉:“为了保你命。”
就算赵家不知这一路送祝清圆上京的人是谁,但等她进府之后必然不会客气对待。
深宅之中,想要一介孤女悄无声息消失的方法太多了。
但若是她与民生万福牵连了起来,为了天下悠悠众口,赵家也会对其做到表面礼遇——毕竟,他们还想着夺权篡国,不顾及着在百姓中的声名怎能行。
祝清圆也不笨,经史之书并未少读,李衎稍一提点便透彻起来。捂着被郎君点红的额头,呆呆“哦”了声。
-
翌日,棣州城外的破庙中。
许多难民不愿进城遭旁人的白眼,都缩在一起捡些草皮填肚,处处死气弥漫,腥腐难闻。
突然,破庙外跌跌撞撞来了个后生,满面喜色,大喊道:“诸位快、快进城去!”
他喘着粗气,却没多少人有力气抬头看他。
直到他说出剩下的后半句:“城里有人施粥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方才还瘫倒自弃的难民们纷纷直起了身子,搀着自家的老弱病残,一窝蜂地跟着那后生往城里冲。
人群中纷攘起来,碎语不断。
“当真吗?现在才去会不会晚了?”
“城门守卫能放我们进去吗!”
“爹……我想吃蒸饼,喝粥饿……”
……
直到他们顺利进入棣州城,看见蜿蜒的长队一直从东市排到城门,才安下心来。
“诸位莫急,每人都有!”有葛衣小厮在旁奔走相告,还一个一个地往难民手中分发小笺,惹人注目。
“小郎君,这是何物?”背着孩子的农妇翻看着手里的薄纸,上头只有一枚红章印,不甚迷惑。
“大娘,此乃领粥的凭证,一人一张,领粥的时候将之递给打粥的着案便是。”小厮细细道来。
“此举甚妙,赈灾时常有亡赖地痞闹事,这样一来,便给了老弱妇孺一些保障。”这妇人身后的郎君捻着自己的胡须点头,他看起来比前后之人都更体面些,且咬文嚼字,大约是位门馆先生。
周围前后的人都吸引了过来,终于想起问那小厮:“哎,小郎君,今日施粥的,是哪家高门呐?”
小厮微微一笑:“是我们祝丰粮行的掌家姑娘,也是上京赵太傅的准孙媳。”
周遭顿时一片哗然,谁人不知赵太傅的如日中天。
而此时,祝丰粮行内,棣州通判与祝清圆一左一右坐着,商议赈灾的下一步事宜。
“城内最大的酒楼是千客楼,我想将义诊设在此处,毕竟患疾之人不宜在外头久站,孙通判觉得如何?”
二人之间平摊着棣州城的布局图,祝清圆挺着腰背端坐在雕花圈椅上,略低着头,露出衣领与发髻间如雪缎般的长颈。
她今日打扮得尤其庄重,头戴莲状珠冠,身着缃色褶裙。那白如玉笋般的指尖往布局图上一点,便勾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黏了过去。
孙通判本就是赵恒阵营中人,他想当然地以为祝清圆是奉了太傅之命前来赈灾,便对祝清圆言听计从。
心里一面感慨着:太傅果然是太傅,眼光毒辣,这小娘子秀外慧中,丝毫不似一般的商户之女,倒像是宫中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女。
另一面接过祝清圆的话茬,忙不迭点头道:“甚好,甚好。都依姑娘说的办!”
“那便有劳通判大人安排了。”祝清圆站起来福身行礼,婉约一笑,“吾暂去看顾粥棚。”
而后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当真去了难民云集的粥棚,在简陋的青油顶下忙进忙出,亲自替人端碗送粥。
直忙到额上都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
“姑娘,歇歇吧。”祝氏的婢子用丝帕替她擦汗,一边道。
她累得无力说话,但转眼又瞧见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似是无暇伸手取粥。
于是祝清圆又站起身来,弯腰将一碗刚打好的热粥给妇人送了过去。
“谢谢娘子,谢谢娘子!”妇人从祝清圆的手中接过满满的白米粥,感激涕零,而后第一时间吹凉了先喂给怀中的小儿吃。
可那小儿红着脸,晕晕沉沉的,怎么也喂不进。
妇人急得直哭。突然,一只坠着金镯的纤白柔腕伸入她眼帘,毫不嫌恶地搭在孩子的额上。
祝清圆皱着眉:“孩子高热。”
接着她回过头去冲祝氏的厮婢们问话:“退热的石膏粳米汤煮好了吗?”
由于此次受灾是春日水患的缘故,很多人在水中浸泡数日,大多都寒气入体,发着高热。
以往赈灾通常都是各级官员施粥草草了事,自然不及祝清圆想得周到。
就在她转身之时,圆空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石膏粳米汤来了!”
祝清圆回头,看到小和尚身着僧袍,仔仔细细地端着药过来,终于笑了:“你何时来的?”
圆空将药送给那对母子,而后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施主姐姐做善事我自然要来。”
圆空来了祝清圆十分高兴,因为赵家的缘故,李衎不能露面,她也从金池苑悄悄地迁住进了祝氏之下的酒楼里。
身边有熟悉的人相伴,她也能放松一大截。
看着那孩子喝下那碗药,祝清圆也安心不少,她柔声道:“我们明日起便会在千客楼安排义诊,若是孩子不适,随时来看便好。”
“好,多谢娘子,多谢娘子……”妇人抱着孩子低头哭。
祝清圆心思细敏,她察觉出妇人的为难,于是又添了句:“寻常药材皆不收费。”
此言一出,那妇人果然安心许多,抬起头来再次泪光涟涟地朝她道谢,而后为身后排队的他人让路离开。
祝清圆与圆空一大一小便就这么在粥棚下忙了一整日。
身着僧衣的小和尚和头戴莲冠的小娘子站在一起的模样,落入百姓们眼中,简直就成了活菩萨的化身。
于是才仅仅一日的工夫,棣州城里出了个小菩萨的传闻就传进了京中。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两日后,上京太傅府。
一身黛蓝的下属正卑躬屈膝地朝赵恒禀告:“今日祝姑娘去了义诊堂,分发伤药,还亲自看哄幼童,替难民包扎伤口。已经有棣州城的秀才开始为其写褒颂之词了。”
赵太傅坐在太师椅上,并未抬眸,手中悠悠盖着茶盏,道:“写了什么?”
“三月春水漫,一畦未可睹。今朝感仙人,玉净沾杨柳。”
“呵。”赵恒不由短促一笑,放下茶盏擦着指尖的水渍,“这是直接将她比作观音了。我这孙媳倒是聪慧。”
赵太傅多年的老狐狸,怎会看不出她这是在造势自救。
如此他暂时倒真动她不得了,否则难免激起民愤。
“只是……属下不力,那些将她送往上京的人仍然遍寻不到。”
太傅料到如此,也不甚吃惊,淡淡转着自己的玉扳指笑道:“只要她嫁妆都在便好。”
那下属继续回禀:“一百辆车马宝箱俱全,但她全锁入了祝氏钱庄的银库中。属下只在他们转移之时见过一眼,却没机会将之盗走。”
“无妨。”赵太傅摆摆手,站起身来发号施令,“再过几日便派人把她迎回上京吧。”
“是。”
赵恒负手离开书房,突然脚步一停,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府中负责起居的婢女:“许久不见三郎,他又去何处鬼混了?”
那婢女低着头,福身回复道:“三郎昨日晨后便驾马出了城,奴婢也不知三郎去了何处。”
骑马出城?怕又是去京郊猎兔子去了……
赵太傅不甚在意地转身离开。
-
棣州赈灾的第四日,小菩萨失踪了。
由于灾民众多,一直这样挤在城中也不是办法,时日一久棣州城内的百姓难免怨声载道。
于是那位尸位素餐的孙通判总算做了回人事,他安排兵卒在城外紧急搭建了一片草庐,以安置这些难民。
自此后,平常的施粥和义诊便都由祝清圆亲自带人前去。
草庐寥寥而灾民芸芸,因此到处都挤满了人,郎中、小厮和婢女们穿梭其间,忙得一团乱。
就在此时,一片低哀的痛呼与啜泣声中,突然有人惊了一嗓子,划破草庐上空:“虎头寨!是虎头寨的人!”
顿时激起一众惊慌。
几名离得近的郎君闻言忙凑过去查看,果然,不知何时树干上被人扎了一镖,而镖下,分明是草草刻上的吊睛白额虎头。
棣州城内的人们不懂,可这些灾民对虎头寨三字却是闻风丧胆。原本他们便是夹在棣州与上京之间,却不怎么受管辖的小村落。
再加上地形狭长,不富农桑,于是许多痞汉纷纷落草为寇。平常无事他们便去附近的农庄中强讨所谓的安保粮,混口饱饭吃。
可如今他们都已经受灾至此,这帮匪盗竟还要来刮粮吗!
不少灾民已经气到手足颤抖。
圆空年纪小,对万物都好奇,巴巴地跑过去看那虎头寨的标志。而后突然记起,祝清圆曾与他说过的涂山教,便想叫她与自己一同来看看。
这一找,才发现祝清圆竟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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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春日暖阳从树隙斑斑点点地洒落,让人略有薄汗。忙了大半日的祝清圆到底撑不住了,坐在简易的圆凳上喝茶喘气。
一边盯着面前施诊的郎中发呆。他此刻正欲打开药匣,给面前的一对兄妹包扎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