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让开!”一辆富丽马车破开雨幕,从转角疾驰而来。
马夫面色不耐,车毂压入泥坑,溅了魏昭一身。他手中的纸伞也被掀翻在地,折了伞骨。
十二岁的少年面无表情,弯腰正准备将伞拾起,忽然,又密又急的雨点停了下来。
他抬头,只见一位郎君执伞站在他面前,身量修长、披发半束,穿着一身青雀头黛的长袍。
他决不是一位好心路过的撑伞人。
魏昭心里没来由地这么想着。
“为何不拦车理论?”那人问。
魏昭将破损的伞收好,垂眉敛目,平静道:“那是太傅府的马车。”
郎君轻笑,不置可否,将手中完好的伞递给他,魏昭顺势接过。
“回去吧。”那人转身走入雨幕,衣裳被雨打湿,斑驳成一块块暗淡的霁蓝色。
“那你呢!”魏昭喊道。
他摆摆手,隐没于街市人潮中。
魏昭皱眉,不解地撑伞回到简亲王府。
可当夜寅末,破败王府门前灯火如龙,列队而来的宫卫站满小巷,锦衣太监手捧圣旨,卑顺恭谨——
“请新帝接旨。”
-
魏昭再见到他是第二日在皇宫。
禁内一草一木皆是未曾见过的珍奇,少年板正地坐在祥云金椅上。
昨日还握着破伞的手,此刻正覆在龙纹锦袍上,指尖微蜷。
“你便是先皇遗诏中的李衎?”少年面容青涩,却神情坚定。
“正是臣下。”郎君一如初见那般从容清朗,叫人不敢相信他昨夜还在沐血斩枭。
少年帝王早已在细碎中拼凑出宫变的原貌,他知晓自己能登上皇位,是由这位世子殿下一手促成。
但若只是一个端坐九五的傀儡,那他宁愿弃位。
魏昭强撑镇定,将桌案上的玉玺拿起来,放在那道遗诏旁边,抬眸直视李衎:“印与玺,不一样。”
“哦?”李衎挑眉浅笑。
“我朝国玺仅用于大喜、大丧、大封、大赦,平日批复用的都是随身小印。”魏昭缓缓道。
“所以国玺虽然一直被赵后把持,但许久未曾动用过,甚至玺盒上落了薄灰。而这份遗诏上的朱印全无脱落痕迹,盖印时间应在十日以内。”
“先帝与臣下果然没选错人。”李衎毫无惊慌,反而些许欣慰。
继而郎君从袖中也掏出一物,放在桌案另一侧上。
魏昭定睛一看,膝上的手不由握成了拳——那是一枚与国玺一模一样的玉玺。
李衎直面少年如利刃射来的目光,解释道:“大魏国玺取自昆仑白玉,此料千年难得一遇。当年大魏开国时,高祖特意将玉料一分为二,一半刻成正玺,另一半刻成玉山摆件,另做杂色遮掩,置于历代帝王寝宫。”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哪怕贼子窃国乱权,皇帝仍有转圜之计。”
年仅十二的魏昭听得愣住了。
“此事只有大魏历任帝王知晓,先帝足智,臣下只是奉命而已。”
“既然无人知晓,你又何必和盘托出。”少年依然紧绷着,不敢放松。
“因为我想向陛下讨个赏。”
“什么?”
李衎将那假玺重新托在手心,颔首行礼:“请陛下赐我此玉。”
魏昭瞳孔紧缩,有那么一瞬甚至失了思索本能。
但郎君依然缓缓开口:“再请陛下寻一位巧匠,为我制成一只玉镯。”
“玉镯?”少年终于舒了一口气,但十分茫然。
一国不可有二玺,这枚新刻的玉玺必然要毁去,李衎此举已经是竭诚尽节的表示了。
可魏昭不解的是,为何是玉镯。
也实在是李衎让他一直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每个动作每句话都仿佛另有深意。
似乎是察觉了少年的迷惑,李衎不禁轻笑,叹息道:“陛下不必多想,只不过是臣下……有一心上人。”
少年帝王好像懂了什么,这位世子殿下生而尊贵,与他不同。又常年驻守军中,文武兼备,早已是满朝敬畏的存在。
对他而言,心中正念大约比这九五至尊的位子更重要。正是因为唾手可得,所以并无执念。
好比昨日那把伞。
他与赵恒,是截然不同的人啊。
魏昭肃然,静默过后站起来,向李衎行了个躬身师礼,道:“朕定会守好这天下,请皇叔放心。”
皇叔?
倒也对,先太子是李衎的表兄,而魏昭又入嗣先太子名下,那么称一句皇叔也不为过。
李衎将他扶起,两袖空空离开金殿。
-
这些记忆与残留的前世片段闪回脑海,血泊慢慢化作如今的澄澈光影。
月光如练从格花窗外倾泻而下,李衎轻轻触碰祝清圆的发丝,她已经熟睡,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那枚曾经化作利刃,插入他心头的玉簪,如今也只不过是小姑娘身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首饰而已。
一如她腕上的这只玉镯。
“呵。”李衎忽而自嘲一笑,明白过来自己也并不是全然无畏。
他害怕重蹈前世覆辙、害怕天下祸乱、更害怕祝清圆有一天要离开他。
翌日,祝清圆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
而李衎已经收拾妥当,好整以暇地扣门进来。
“今日我们得回府了吧?”祝清圆问。
“我们去苍霞山。”
“啊?”
祝清圆洗漱完毕,而后匆匆忙忙地跟随郎君上了马。
清晨林间的风带着草木香,沁人心脾。
她在起伏中眯着眼睛大声问:“我们去苍霞山做什么?”
“苍霞山潭清观,去见我父亲。”
小姑娘霎时一凛,侧过身来仰视李衎,有如惊弓之鸟,瞪大双眸严肃问:“侯爷那边怎么了?”
好在郎君胸膛宽阔,双臂有力,将她牢牢护在身前,才没有摔下马去。
李衎明白,这是她遭受太多变故后的常情反应,总是觉得下一刻危险便会逼近,所以如此杯弓蛇影。
郎君有些心疼,低头在她发顶付下轻轻一吻,缓声道:“别紧张,只是去商讨一些媒妁之事。”
小姑娘一脸顿悟神色,而后便开始低头不语了,两颊绯红。
骏马越出乱丛,终于步入厚土官道,慢下了步伐。
李衎瞧她这反应,含笑道:“圆圆不会将昨日之事忘了吧?”
“才没有!”小姑娘红着脸气嘟嘟。
郎君挑眉,一脸“那你说说看”的表情。
但世子殿下也万万没想到,小姑娘竟然在马上侧过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嘴巴稳稳地磕在了他唇上。
“不就是!”祝清圆长睫乱颤,“不就是……这样又那样吗……”
小姑娘像一颗蒸透的红梅糯米糍,仿佛浑身冒烟,却又诱人得恨不得当即咬上一口。
郎君眯起双眸,一言不发。
顿了那么几息,他反手将马侧上挂着的帷帽,扣在了祝清圆脑袋上。
而后策马往东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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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54章 、从心
◎我们来见无颐散人。◎
苍霞山在上京城外,沿着官道旁的小路方能抵达。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苍霞山脚,李衎将祝清圆扶下马。
这边紧邻着一座京郊小镇,人气颇盛。
祝清圆看着蜿蜒而去的摊贩,有些雀跃,提着裙摆走了过去。
李衎噙笑跟在她身后。
“姑娘,尝尝吧?”做买卖的大娘瞧出祝清圆好奇,忙出声招揽。
祝清圆却先回身看了看李衎,小声问:“可以吗?”
她一是顾及上山拜访侯爷的时间,二是自小长在深闺,祖父是断不会允她吃这些街头巷尾的小食的。
小姑娘是不知不觉间把李衎当成祖父一般,全身心依赖起来。
李衎却散漫得多,摸摸她的头,在案台上放下一粒碎银,直接给她买了。
大娘喜不自胜,忙捡了薄饼放在小盘中递给祝清圆。
一边介绍道:“这叫云片饼,里头夹的是熬出来的果泥,甜糯不粘牙!”
祝清圆早膳用的匆忙,又奔波了许多,倒真有些饿了。
她随口一咬,竟觉得比府里的糕点味道还好,于是惊喜地就要拿给李衎尝尝。
“你个懒货!”突然身后传来粗嗓大喊,如惊雷一般,将祝清圆吓了一跳。
二人下意识地朝那处看去。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叉着腰,凶眉怒目道:“还在这边磨叽什么!误了送货我把笔给你撅了!”
被他叱骂的是一个穿着短打布衣的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瘦瘦小小,头发枯黄。
那孩子面无表情地放下笔,将代写好的书信交还给一旁的老妇人。老妇人亦是孤苦模样,不敢与那汉子争锋。
小孩弯下腰,将扁担重新挑回肩头,步履沉重地往山道走去。
李衎帮祝清圆提着包好的云片饼,二人路过那老妇人,扫了一眼,发现那孩子的字竟然写得不错。
也许是家道中落,糟了什么难才苟且至此,任人驱使求个温饱。
祝清圆看着难过,起了恻隐之心,于是拉着李衎前去追赶那孩子。
小孩脚程极快,等祝清圆追上时,人已经进了山。
满目青翠,有深山鸟鸣幽幽传来。
只是祝清圆无暇欣赏玩,她撑着李衎的手臂,爬得气喘吁吁。
郎君见她实在辛苦,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小姑娘纤软的腰肢,一把提起。
祝清圆大惊失色,却被李衎食指抵唇“嘘”道:“抱紧我。”
她悄悄环顾四周,没有旁人在,于是十分顺从地环住了郎君的脖颈。
李衎提步,几个飞身,便带着小姑娘跃至那孩子身侧。
也许是太过迅速,行云流水,祝清圆与那孩子双双震惊地看向李衎。
郎君笑笑,顾而言他:“这些是要送去潭清观?”
祝清圆这才看清,那小孩的篓子里是满满的枕瓜、茭笋、粟米等蔬食。
那孩子不说话,只点头。
“正巧我们也要去,不如我们帮你一起吧!”说罢祝清圆弯腰,从篓子里挑了一只最大的枕瓜抱在怀里。
李衎也随手提过那两袋最沉的米面。
那小孩本想拒绝,但许是生性内敛,还是没说出话来。
“你会写字,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将来科考?”祝清圆还是没忍住问道。
“我是女子,不能科考。”那孩子终于出声,惊呆了祝清圆。
嗓音清脆,的确是个小小姑娘家。
也许看出面前的祝清圆与李衎二人非富即贵,又颇有善心,那小孩干脆赌上一把,抬首道:“我父亲本是药房掌柜,一朝故去,家里便没了生计,只留下母亲、姐姐与我三人。若有机会,比起读书我更愿意习武。”
“为什么?”祝清圆愣愣问道。
“习武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母亲与姐姐。”
祝清圆抱着枕瓜默默良久,也许想到了自己的从前。
随着山路崎岖,日头也愈来愈盛,汗珠顺着祝清圆的下颌流入肩窝,可以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
李衎伸手想要接过那只枕瓜,却被祝清圆转身避开了。
祝清圆看了看那小孩,她依然是一言不发挑着篓子,已然汗流浃背,但仍旧习以为常地在坚持往上爬。
看着这样的景象,她有些羞愧。
同是命途多舛,自己大概太懦弱了些。
李衎好像看出了祝清圆心中所想,抬手轻轻拨开她挡在眉眼的鬓发,嗓音低哑道:“圆圆不必妄自菲薄。”
她抬头看向李衎,心中淌过一股暖意。
二人故意落在那小孩身后,缓缓走着,轻声交谈。
“你能找人教她学武吗?”祝清圆问。
“可以。”李衎点点头。
他心中早有打算,这小孩根骨不错,恰好再过两日关山娘与蔺霄二人便要进京,正好让其拜入师姐门下。
走走停停间,三人也终于抵达潭清观门口。
看门的年轻小道认得来送菜的女孩,欢欢喜喜地喊道:“亭月妹妹!”
他走到跟前才发现,祝清圆与李衎二人手中也拿着蔬食。
但他们二人气度华贵,必不是一般的山下善信。
于是小道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问:“二位道友这是?”
李衎将米面与祝清圆手中的枕瓜一齐放回篓子,而后才从袖中掏出淮阳侯府的玉牌。
“我们来见无颐散人。”
小道士自小长在潭清观中,对观中诸人都颇为了解,当下便猜到这位郎君是无颐散人之子,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臣。
亭月倒比修道之人更清净,只默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熟门熟路的挑着扁担去了潭清观的伙房。
小道士也连忙引着二人进入观内,古松如盖,青烟缭绕。
潭清观是与禅元寺不一样的静谧之感。
随着越来越接近老侯爷所在的元君殿,祝清圆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扯着腰间香囊上的流苏不松开。
李衎目不斜视,却好像什么都知道,将小姑娘的指尖拢在手心,让她安心。
午时寂寂,无颐散人早已入辟谷之境,每日都是打坐静心,对外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小道士也不敢开口唤无颐散人,只把李衎二人带到静室门前便退下了。
祝清圆在门扉旁往里探看,才发现侯爷竟已须发全白。
她不由回忆起来,关于淮阳侯与懋柔长公主伉俪情深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