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雪亮的痕从丘比特眼中闪过。
他敏觉地听出了姑娘话中的言外之意, 神情不由地染了几分郁然。
“你是不是,还想跟我分道扬镳?”
他们当初确实说好,一旦完成了那一系列艰难的任务, 两人就各走一方。
不过, 那也只是说说罢了。
他怎么真舍得。
普绪克抬起头来, 正好对上丘比特那深邃散淡的眸子。
再看他的神色,微微含了点不豫,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转着她的衣角。
平日的他多少有些骄傲,在外人面前多是清淡高远的。
唯有两人私下相处时,才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浑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神格,只像个陷入情网的小男孩。
普绪克不禁莞尔,浅浅地旋起了一个梨涡。
嗯,他这是怕她走,所以在挽留她吗?
……连挽留都这般含蓄。
此消彼长,普绪克忽然泛起了些逗他的心思。
“你是神,总不能失信于凡人吧?”
她窥着他的神色,窃窃说,“如果……我真的要另嫁他人,你会不会以爱□□义公正无私地赐福给我们?”
丘比特顿时皱了皱眉,冲淡了他脸上的某些情绪。
他只捏捏她的脸蛋,甩给她一句,“想得美。”
什么公正无私,爱神这职位从来就不是个公正无私的活儿好嘛?
她真是得寸进尺。
“福大抵是不会赐。”
丘比特随手抽出支铅箭来,普绪克认得,正是她在阿波罗的宴会上无意间捡到的那一支。
他唇角扬起一个和煦的弧度,把铅箭轻轻旋转在指尖,“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礼物倒是可以送。”
只需不大的力气,铅箭就可肆意摆动,细长尖锐的锋芒轻轻易易地贯穿一对情侣的心,让他们互相厌恶致死。
普绪克打了个冷战,退之不及。
“有点恶毒,这礼物我可不敢要。”
只是开玩笑罢了,她暂时没有跟他分道扬镳的计划,也暂时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他还挺不错的,是吧?
远处的草原上仍然空空荡荡,不到日光最强烈的正午时分,羊群必然不肯大规模出现。
在这冗长无聊的等待之际,既然聊起了铅箭,丘比特便一时兴起,多说了些关于箭的传闻轶事。
其实他是不常用铅箭的。
象征爱情的金箭已经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了,再用铅箭就苦大仇深了。
印象中,除了送给达芙涅一支,倒也没给过旁的谁。
金箭他倒是送出过千千万万。
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冥王的那一支。
——哈得斯,那地府之王。
说来都是荒唐,那素来无情无欲的冷面神中了金箭后,居然对一个小姑娘燃起了难以收拾的爱情,不由分说,直接把那小姑娘拐带地府去了。
后来,还是小姑娘的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捞回来。
说起缘分的事情,有时候真不是他能把控得了的。
不过,哈得斯和那小姑娘好像现在生活得还行。
丘比特不由得轻笑一声。
“若是将来有机会拜见冥王殿下和泊尔塞福涅夫人,定当得问个好才行。”
普绪克唏嘘一声。
她怎么感觉,跟着丘比特那么危险呢?
他的仇家……仿佛有点多。
而且,这人天生散漫惯了,以后还要继续我行我素下去,指不定还要弄出多少对怨侣来。
她不禁摇头叹道,“你可也有点不乖。”
丘比特顿时笑了。
他漾起些缱绻之色来,扬起她的手背吻了下,“……那普绪克,你管我吗?”
两人又谈到旖旎之处,普绪克不由得又浑身不自在,急着就想找些别的说辞来。
诚然,他们总没法儿正常说话,谈什么都像情话,在哪里都像度蜜月……那独属于爱神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弹拨她过敏的神经。
好在此时日头曝晒,金球般的烈日直挂头顶,一天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刻到来了。
河岸对面的金羊群,如铺在大地上巨大的柔软地毯,流淌着金色的光泽,圆润而不刺眼。
它们的身上,就是稀世珍宝——黄金羊毛。
普绪克探着身子,紧攥树枝,为这叹为观止的奇景呼吸一滞。
不必贪心,只需一缕,她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首先横在她面前的困难,就是那道湍急宽阔的河流。
普绪克用脚尖浅浅地试了一下,河水冰凉刺骨,且河底有淤泥,没有一艘坚实的船是决计过不去的。
可这岛上空荡荡的,皆是脚踝高的草,树也没有几棵,又该怎么寻找木材造船呢?
普绪克祈求地瞟了眼身后那人。
丘比特轻缓地摇了摇食指。
“这次可不能直接带你飞过去。”
河底的河神,草地上会说话的小精灵,甚至飘飞的蝴蝶……都是阿芙洛狄忒派来监视他们的。
直接飞过去,一定会露馅儿。
普绪克略略有些失望,本以为自己带了个绝佳的帮手来呢,没想到只是个摆设。
她灰心地划着河水,“那我要怎么过去啊,直接游过去?”
水,她倒是会的。
但从河水那冰寒刺骨的温度,以及河底密密层层的水草来看,直接游过去并不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丘比特在旁边闲淡地说,“就算游过去也没用,会被羊群撞成筛子。”
他随她半蹲下来,指向金羊群那遒劲的犄角儿,以及庞大的数量。
普绪克肃然盯了盯。
什么意思,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然而看丘比特脸上那安详的表情,游刃有余,仿佛只是把困难点出来叫她知道而已,却并不犯难。
普绪克不禁也闭眸一笑。
他这是早就有了对策,存心叫自己着急。
之前挑谷子时她已经犯了傻,这回可不能重蹈覆辙了。
普绪克的小手拽着他的衣角,明知故问,“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啦?”
两人这般近距离地说话,一股若隐似无的微热洒在他的耳朵上,果然叫他卖关子的心稍微收了收。
丘比特反握住她的手。
他含笑说,“其实,想要徇私舞弊,也不是不能……”
……
想要在正午时分光明正大地采黄金羊毛几乎是不可能的。
水流深不见底,羊群很猛恶,以一敌千的勇士也未必能做到。
巧取黄金羊毛,必须要等到黄昏时分。
等到日暮西沉,这片土地重归寒冷萧瑟时,才能动手。
*
与此同时,奥林匹斯光辉的神殿中。
那高高在上的天公宙斯正坐在宝座上,透过云海鸟瞰凡间。
他的脸色不像平时那样慈祥,隐隐发黑,手中的闪电法杖也闪烁着令人害怕的光芒。
十二主神皆依次序而坐,小心翼翼不敢吱声。
“渺小无知的凡人……!”
天公之怒振聋发聩。
从云海往凡间望去,一片人迹喧嚣的半岛上升起一阵小小的尘烟——不是别的声音,正是宙斯本人的神像被连根拔起的动静。
这个城邦好像刚刚经历过王位更替,数日之间,不单宙斯的神像,雅典娜、阿波罗……等一干主神的神像都被勒令推倒,化为尘埃。
自从百年前的大洪水发生后,这样不敬神的事情已经罕有发生了。
如今却重演。
昨夜,为了表示神灵的愤怒,宙斯的一道闪电已经朝那座城邦劈了过去。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更多的神像被推倒。
战神阿瑞斯持起长矛,“父神,让我直接下去,毁灭那座城市,教训一下那些不知所谓的凡人!只有血的代价才能让他们醒悟!”
雅典娜立即出言:“不行,阿瑞斯,你太冲动了。毁坏神像的只是少部分人类,咱们不能像当年的大洪水一样,把所有的人类都毁灭。人类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需要他们。”
众神争论不休,阿芙洛狄忒瞥向凡间那座城邦,不由得美目微微一皱。
这座城邦,她怎么那么熟悉呢?
是了,跟她儿子扯上关系的那个普绪克,好像就是来自于此……
第37章
科尔喀斯是片无人区, 一天可以容纳四季,温度变化十分剧烈,中午热得像沙漠, 早上和傍晚却可以冷得比冰川。
不过,这只是对脆弱的凡人而言。
在神的眼中,如履平地。
按照丘比特的指点,普绪克等到傍晚羊群休憩后, 才去把零零碎碎的黄金羊毛拾起来。
那黄金羊毛不愧为稀世珍宝,握在手心里, 如同握着缕缕阳光。
它们会流动,会呼吸,仿佛每一根毛都有生命, 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凡人都有贪婪之心,乍然见到这样的珍宝, 很难把持得住。
采了一次, 就想采第二次。
难怪古往今来,许多勇士都为攫取黄金羊毛失了性命。
普绪克微微唏嘘。
她身处河边,弯着腰, 臂间捧着柔润光泽的黄金羊毛。
徐徐河风扬起她翩跹的裙摆,仿佛给她本人也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剪影。
普绪克本来就生得极美, 伫立在这落日霞光中,为光灿灿的羊毛所映衬,更比之前添了几分明艳的神采。
这般俏丽的影子倒映河水中, 使得河水也泛起一大片涟漪。
一个不小心, 她头顶的环形花冠落在了水面上。
普绪克一急, 纤丽的手指刚要去捡, 河底忽然咕噜噜几声, 浮上来一长发、瘦削的男子来。
“美丽的小姐,这顶花冠是你的吗?”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大,生了一双尖尖的精灵长耳,浑身的皮肤都是绿色的,像河里飘飘荡荡的水草。
普绪克惧然,这应该是……河神?
丘比特说过,这岛上有美神派来监视她的河神。
不过年龄仿佛对不上。
普绪克勉强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花冠接过来。
“谢,谢谢您。”
那个男子痴痴地瞧着她,水淋淋的头发贴在他的鬓间,神色激昂又有点紧张,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果然没有骗我,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赏心悦目的女孩子……”
紧接着自报家门道,“我是河神之子,很高兴为您效劳。”
普绪克瞥着那男人。
也不知是她长久在丘比特身边还是怎地,只觉得男人长成他那样才是舒服的。
眼前人的幽绿皮肤,看久了,竟觉得密密麻麻,浑有些瘆人。
普绪克礼节性地轻点头。
“您……好。”
那个人欣悦地笑,似乎为这简单的两个字所鼓舞,身子迅速往前移动,一条条墨绿海藻般的触手蔓延上岸。
普绪克一惊,她生性畏惧这些触手似的东西,下意识就往后缩了缩脚。
“哦,别怕。”
河神之子一边追逐着她,一边惊慌失措地说,“我只是想吻一吻您的手背而已。”
他的手臂从水里露出来,长满了绿乎乎的鳞片,每一片都很小,和他的脸型一般瘦狭,覆盖着一层粘液。
普绪克终究还是没能战胜对陌生人的恐惧。
便是当初的丘比特,她也是花了很久才摒弃恐惧,才敢与他交流。
素不相识,她如何敢把手伸出去叫那人吻。
“多谢您的好意。我想……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她转身欲去。
不过河岸线比她想象中要冗长,那河神之子依旧在紧追不舍。
那人藤蔓般的水藻触手沿路趴上岸来,墨绿的汁液浓稠欲滴,表明他对眼前的女人已经渴望到了极点。
“不要急着走。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名字,您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河神之子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水藻触手蜿蜒而上,几乎要缠住普绪克的双脚。
“嗯,您是凡人?我第一次见到如您这般美丽的凡人……”
“您为什么这么害怕我?”
普绪克被脚下软塌塌的东西弄得心惊肉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了草丛中。
她没想到,在这样一片荒僻的岛屿上,也会被人纠缠。
正当无助之时,猛然腰间忽紧,随即双脚悬空,一只有力的手把她带离了地面。
却是丘比特来了。
他一双颀长白翼翩然而飞,睨着河面上的人。
“僭越了。”
丘比特声线清冷,眼皮下垂,神色少有这般晦暗的时刻。
而他就算沉着脸,也可以镇定下普绪克此刻焦灼的窘境。
那自称河神之子的男人也被这股疾风一激,猛不迭地往后踉跄。
“你是谁……?”
他这半句还没问出口,就见丘比特的手扣在姑娘的腰间,而姑娘两只手都空着,却不躲不闪。
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他那水溜溜的唇瓣抿了抿,像是瞧食物似地瞧着普绪克,心虚,嫉妒,又好像不太甘心。
“哼。”
河神之子眼见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一个猛子扎回到了河底。
直到河面上重新恢复平静,丘比特才把普绪克放下来。
他轻蔑地望着河水,沉沉说,“这些乌七八糟的精灵终年泡守在这荒僻的地方,见了女孩就跟捡到宝似的,也当真不堪。许是河神从水底望见你的背影,这才浮上水面来,意图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