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得斯凝视自己的冥后,像是被某种梦魇吸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
他黑着脸,试探地提议道,“那么临走前,能不能再满足一次我的心愿?”
泊尔塞福涅唇角动了动。
她温柔的眼波中似有情,也似无情,既然没有明显的抵触之意,也没有任何眷恋之情。
哈得斯明白。
他横腰将她抱起。
然而就在此时,妆台的铜镜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冥王冥后夫妇同时一滞,朝铜镜望了过去。
“邪门。”
哈得斯闭上眼睛,半晌沉声道了一句,“……怎么会有活人进入冥界?”
第44章
两人那点旖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冲散。
泊尔塞福涅妆台的这面镜子不是凡物, 乃是由冥河河底一块巨大的水晶石打造而成,可感知活物,可收纳万物的灵魂。
贸然闯入冥界者, 即便是奥林匹斯的神,也会被这面铜镜捕捉到。
泊尔塞福涅趁机将哈得斯推开。
她兴致缺缺地坐起身来,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长发,“别闹了。快去看看吧。”
哈得斯浓黑的硬眉微挑, 掌心冷冽的纹路摩挲着泊尔塞福涅的手臂, 仍执着地想把她拉回去。
“别人的事一会儿再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哈得斯眯着眼睛, 牙齿坚定地咬着,显露一点点与他身份不匹配的贪心和任性。
……她马上就要走了。
这一走, 又要经过春,夏,秋,他才能再见到她。
泊尔塞福涅抿抿唇,把哈得斯缠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推下去。
“哈得斯, 别忘了你的职责。”
她说这话时语色很冷, 理智又平和地望向哈得斯, 好像在告诉他:没商量了。
两人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明明是他劫抢了她, 操控了她,可更多时候,哈得斯却更像一个倔强而不懂事的蛮小子, 需要泊尔塞福涅化身教师, 去提点他, 教训他。
哈得斯见了泊尔塞福涅的神色, 情知不能继续了。
他的眼珠像颗黑水银丸般无一点光泽, 落落寡欢, 如一只受伤了的孤狼,好像要跟她发怒,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对她哭。
泊尔塞福涅见状,主动俯下了身,轻淡若无地啵了他一下,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他会忽然反扑。
“哈得斯,我答应你,明年会早些来。现在,先做正事吧。”
哈得斯并没怎么被这句话治愈。
他黑着脸,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坏事,我定把那人的头拧下来当收藏品!”
哈得斯骂骂咧咧了一句。
泊尔塞福涅嗤笑一声,趿鞋下地,也来到那盏铜镜之前。
铜镜黑漆漆的,展示了塔那鲁斯的山洞入口。朦朦胧胧中,竟是一个凡人小姑娘的背影。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形瘦削,小心翼翼地揪着裙摆,踉跄地走在山洞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她的手里没有灯,只拿着两片麦黄的东西,似是两片面包。
塔那鲁斯的山洞是除却冥河外进入冥界的唯一入口。
其位置处在隐蔽的山腹之中,连一般的神都不晓得,却不知一个姑娘怎么独身闯进来。
冥王冥后夫妇对望了一眼。
哈得斯沉着嘴角说,“敢擅闯冥界者,无论是谁,统统都要被罚到地狱里去。”
说着便要吩咐手下的灵差和判官去拿人。
泊尔塞福涅闭上眼睛,把手指放在太阳穴上。
“先等等……我感知到那女孩了。她是个活人,又带着些许的神力,不是完完全全的凡身。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圣洁而灵澈,不像是女孩身上自有的,倒好像自于奥林匹斯的某位神。
哈得斯挥了挥手,拉近了距离,让铜镜中的剪影更清晰些。
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女孩的容颜被显露了出来。
她生得一张鹅蛋脸,清秀又干净,只是脸色苍白,似正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初见第一眼,这女孩的长相就让人觉得舒服,越看得久越觉得她美得惊心动魄。
这般的姿色,寻常男人见了都要动心。
然哈得斯却天生对欣赏“美”这种事少根筋。
他生硬地皱皱眉,瞧了半晌,像在瞧一块石头。
“她是谁?”
泊尔塞福涅美眸轻扬,“她是普绪克。阿芙洛狄忒正在折磨她。”
“普绪克是谁?”
泊尔塞福涅的视线难以置信地移向哈得斯,“你连普绪克是谁都不知道?”
爱神和她的事,奥林匹斯早就闹得沸沸扬扬。
天上人间,几乎没有神不知道。
哈得斯直言不讳,“冥界不与外界相通,我和宙斯已经三百年没见了。关于奥林匹斯的近况,还都是你告诉我的,并没说过什么普绪克。”
泊尔塞福涅扶了扶额。
她真应该早点带他外出走走,省得他跟个老古板似地什么都不懂。
她知道普绪克的所有故事,却很难解释给哈得斯听。
爱神那种的撩人手段,和哈得斯完全是两种风格,壁垒很厚,两者互相都难以理解。
泊尔塞福涅忽然心念一动。
“哈得斯,你还疼不疼?”
哈得斯似蹙非蹙。
她为什么忽然要问他这样的话?
哈得斯扬起脖子,叉了叉腰,“我好得很。”
泊尔塞福涅打断他,把他的手搁在他的心窝上,“我是说这里。”
哈得斯这回真不解了。
只听泊尔塞福涅接着说,“如果你日日都被金箭折磨,现在,一个机会来了,能治好你的心疾……”
*
周围一丝光都没有。
何止光,任何动静,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都没有。
狭窄的山洞就像一个混沌的大口,吞没世间所有的存在。
脚下软塌塌的,又坑坑洼洼的,像是踩在某种巨型怪物黏糊糊的舌头上一样,头顶就是怪物的口腔,低落的水滴就是怪物的黏液。
普绪克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后悔就这么轻易地闯进塔那鲁斯。
她手里的面包,早就被汗水浸湿了。
她想呼唤,却不能张口不能言——因为她的嘴巴里,还含着两枚铜币。
事情还得从刚才说起。
丘比特和她一起来到了塔那鲁斯的洞口边,丘比特将两片黄麦面包交给她,叫她好好拿在手上,等遇到危险,便先把面包抛出去。
普绪克瞧着那两片面包,平平无奇,也不似有什么特意功能,怎么就能帮她克服危险了?
她不禁惴惴地问他,“这山洞里真藏着可怕的东西?”
丘比特清朗地笑,“亲爱的,说什么呢。这可是冥府,当然会有很多很多可怕的东西。”
普绪克闻言一悚,但瞧着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像在开玩笑。
“不相信。”
男子没再说话,无言地把她拉过来,抚起她光洁的下巴,垂头轻轻撬吻她的唇,惹得她苍白无色的脸颊上弥漫了一丝酡红。
普绪克承受着苦涩中的最后一丝甘甜。
眼底刚刚沁出的泪花又生生憋了回去,尽数化作对他的不舍和依恋。
她也忘我地啄了啄他。
待抽身而退时,舌头上已蓦然多了两枚沉甸甸的铜币。
铜币被她唇间的温度所晕染,很快就变成了温乎乎的。
普绪克乍然惊了一下,却被丘比特轻轻捂住了嘴。
“普绪克,从现在开始,别说话。”
正常死亡的凡人有个习俗,那就是在舌头上放枚铜币,叫他们带去交给冥河船夫卡戎,渡冥河。
渡了冥河,才能来到冥王哈得斯的殿堂。
普绪克是活生生的人。她想从这山洞潜入冥界,就必须装作是死人。
这两枚铜币,正是丘比特送给她的“压口钱”。
之所以送两枚,是一枚渡她去,一枚渡她回来。
普绪克下意识摸了摸紧闭的双唇。
在逝去之人嘴里放铜币,这习俗她是知道的。
可那铜币,都是由生前至亲至信之人来放的。
如今,丘比特却吻给了她一枚铜币,是隐喻他已是她至亲至信之人了吗?
丘比特温柔擦了擦她眼睑的水花。
“不要这么沉重亲爱的,你不会死的。如果觉得难熬的话,你就把这次试炼当成一次重生的契机好了。”
他笑意凝结在颊边,沉沉地抬起她纤美的手腕。
普绪克像个哑巴似的,只能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含辞未吐地凝视着他。
丘比特捏捏她的手心,“我不相信什么神格,也不相信什么好运气。我如此笃定的原因,只是单纯而忠贞地信仰你。”
……
不得不夸一句爱神殿下风过无痕的高超话术。
普绪克那时就是为这句话所感染,才鼓起了勇气和信心,迈进了塔那鲁斯的洞口。
进了洞才知道,这条路的冗长和恐怖,不身临其境无法想象。
想必丘比特早知道其中的困难,这才提前斟酌了说辞,把她这傻乎乎的姑娘骗上路。
一滴冷冷的液体滴在普绪克唇瓣上。
好咸。又有点苦。
这就是冥河水的味道吗?
普绪克捏紧拳头,艰难地往前走着。
她甚至想趴下来匍匐前进,以防止被什么东西忽然绊倒,叫她猝不及防。
好在山洞只是阴森了些,所谓的怪物或鬼魂暂时并没有出现。
普绪克深吸了一口气。
丘比特之前还叮嘱她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帮任何人的忙,如今看来,这地方恐怖如斯,怎么会有人?
正自瞎想着,普绪克便感觉裙摆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第45章
那双手毛茸茸的, 带着小刺……就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
普绪克六神无主,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冷汗已如雨一般落下来。
待猛地回头一看,却见周围黑洞洞的, 什么也没有。
她不禁长吁了一口浊气。
……幻觉?
难道是她太紧张了?
她知道这山洞邪门, 却没想到能这么邪门。普绪克默念着姐姐交给她的敬神咒, 尽量让发软的双腿稳定下来。
又往前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点的微光。
普绪克俨然站在一条大河之前。
饶是周围光线昏暗, 她也能分辨出这条河不寻常。
河水像是一条黧黑的亚麻布,没有任何水流流动的感觉,也没有水花撞击在鹅卵石上的哗哗声……像许许多多粘稠的树漆堆在一起,叫人望而生畏。
这条河就是冥河, 此处俨然是山洞的尽头。
只要越过这条河,她就正式跨进冥界的大门了。
普绪克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她万万不能沾上一丁点河水, 否则就会被冥河吸干灵魂,成为河中之鬼,永远不能重见天日。
普绪克嘴里含着铜币不能说话, 一双焦虑的眼睛却在逡巡着渡河的法门。
过了半晌,艄公才缓缓从河对面划船过来, 向她索要船费。
普绪克按丘比特所说,尽职尽责地装成一个死人, 从嘴里吐出了一枚铜币给艄公。
本以为还会遇见其他麻烦,却不想一路无话, 顺利到达了彼岸。
——一只三个头, 像狗一样长着獠牙的怪物如期出现在岸边。
那东西传来的嘶吼声足以震裂整个冥界, 随便一只爪子就能把人类给拍烂。
它长得着实恐怖, 那种恐怖不同于怪物吕戎克给人的感觉, 带着森森的幽冥之气,吐一口气就能把人撕得粉碎。
普绪克晓得,这就是传说中守卫冥界的、永不睡眠的刻尔柏洛斯恶犬。
她连看都不敢多看,只按照之前丘比特教给的,把手中的面包一股脑儿地给抛了出去。
那面包本是普通的麦子做的,但那上面浸了一层蜜——从奥林匹斯酒宴上攫取下来的诱人的蜂蜜。
面包果然颇有奇效,直直把那三头怪物给吸引了过去。
眼见时机已到,普绪克咬咬牙,再不犹豫,壮着胆子一头跑进了冥界。
一时间,怪物的嘶吼声、呼呼作响的风声,还有数以万计游荡孤魂的嚎叫声混杂,好比一枚枚锋利的钻子,无孔不入地从她的七窍钻进脑中,侵蚀她的神志。
普绪克难受极了。
她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满心恐惧,觉得自己要完了。
眼前丘比特那峻好的身形又隐约地浮现,丝丝缕缕地勾着她,鼓舞着她,告诉她就快成功了,快了……
待普绪克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跑出了恶犬刻尔柏洛斯的掌控范围。
抬头,一座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堆成的宫殿就耸立在眼前。
它气势雄浑,峥嵘诡异,透露着汹涌的死亡之气息。
站在它脚下的,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渺小得如一粒尘埃。
这就是逝去之人接受冥王审判的最终场所——哈得斯的宫殿。
冥后泊尔塞福涅,就住在这里。
普绪克定了定神,也不知是过于恐惧还是喜出望外,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连呼吸也忘记了。
刚才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
这厢普绪克的一举一动,都通过铜镜传到了冥后泊尔塞福涅的眼前。
泊尔塞福涅坐在铜镜前看了良久,初时她只是单纯地好奇罢了,却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姑娘,居然连破数关,阿芙洛狄忒对她设置的障碍全然不管用……她一定不单单靠运气,一定还有人在背后襄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