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
泷姬捧着他的手，仓皇摇头。
龙骨精认真注视着她，良久，才很轻地扬起嘴角：“这就好。泷姬，以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恩怨，原本，就不该成为你的困扰，更不该让你来这种艰难选择。”
他声音很冷静，甚至，还透着意外的平和。
仿佛想通的一切，整个人都透着释然。
可落在泷姬眼里，她却更是不安了。
泷姬更紧握着他的手，害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像月长石一样，也消失不见：“我会把他们都杀了，你不要去！”
“他到底是你父亲。”
龙骨精却是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系在红绳上的鳞片，系到她脖颈上，“你不需要为了我，做出这么可怕的决定。”
“好好活下去，泷姬。”
“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快乐。这是我身上最坚硬的鳞片，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它会替我保护你，让你不再承受任何伤害……”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像是怕泷姬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凌月仙姬指尖缠绕着垂至胸前的垂发，风轻云淡开口，“龙蛇一族最坚硬的鳞片，是心脏上方的那枚。如今，你要应对的，可是西国的王——犬大将，失去那枚鳞片，恐怕……”
第1卷 第61章
“我还不至于那么弱。”
龙骨精是这样说的。
之后, 再也没有回来。
而泷姬被母亲允许离开云上城，已经九天后的事了。
泷姬赶到时，他们争斗已然平息。
只是，弥漫狼藉战场中尘土雾霭, 至今没有消散的迹象。
她冲入其中, 径直奔向战场最深处。
透过遮蔽视线的扬尘, 泷姬隐隐看见一道黑影傲然而立。
那是优美矫健身躯，一看就知道是龙骨精。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然而——
下一刻, 她的表情的就彻底僵在脸上。
体型庞大的龙蛇大妖, 被倾注了无尽妖力的爪子，正中戳穿心脏，钉在峭壁之上。
噩梦般的画面照进现实。
顷刻间，泷姬只感觉心脏像是被一根冰锥刺中，冰寒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胸口，冷得她灵魂发木, 很久之后，才传来顿顿的疼。
她呆呆站在原地。
眼眶滚烫, 却根本流不出泪来。
“他让我告诉你，不要悲伤，要好好活下去。”
勉强封印了被暴戾邪气侵蚀的龙骨精, 犬大将也受了极重的伤。
即使休息了好一阵儿, 他的伤势依然没有恢复。
气息沉重, 胸口血气上涌, 有血不停顺着唇角渗出。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去休养生息，但在看到自己的女儿赶过来的那刻, 他还是停下脚步, 来到她身边。
“值得吗？”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是问你！”
泷姬声音倏然拔高一度, 碎金眸子死死盯向他的脸，“你喜欢那个女人，就跟她在一起好了，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生孩子？”
“你明明答应过大龙，会让他们的血脉，在这代断绝，可你做了什么？”
她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凄厉。
“爸爸！父亲！犬大将！”
“……你到底、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就要夺走我的朋友，看着我失去一切，看着我留不住任何人，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犬大将还没有来得及靠近，就被她一把推开。
面对女儿声嘶力竭的质问，犬大将回答不上来。
但他并非是有意的。
“……对不起！”
他艰难开口，试图解释，“那个孩子的出现，并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我也知道，他不该存在，但是……泷姬，他会动了。”
“当我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会动了。”
“他是你的弟弟……你那么喜欢月长石，那么喜欢杀生丸，你只要摸摸他、见见他，肯定也会非常喜欢他。”
“对不起，泷姬，原谅父亲……”
他说道最后，已经语无伦次。
“我知道，父亲让你难过了。”
“我也不想杀他，我恳求他饶恕那孩子一命，可是他拒绝了……”
“对不起，是父亲不好，才会让你这么悲伤，但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父亲不会再做任何让你伤心难过的事，原谅父亲，好不好？”
“我不会难过，更不会悲伤！”
与堪称平静的语气不同，泷姬手掌成爪，凶狠地刺入犬大将胸膛。
她微微仰起头，碎金眸子望向他满是错愕震惊的眼底，手指一点点攥紧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因为……我只是一条狗。”
身体里留着狗男人血的狗狗，是没有心的。
不该难过。
更不该悲伤。
只是失去了深爱的人而已。
没关系，还可以再找一个。
只要能亲亲她、抱抱她，愿意陪在她身边、对她好，谁都可以做那个深爱的人。
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
也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完全没必要自寻烦恼！
“犬大将，谢谢你，教我认清这个事实。”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痛苦，一度要摧毁她的心智，却在这瞬间，灰飞烟灭。
身体，乃至心灵，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平和。
泷姬冰雪般冷漠的脸上，重新露出一丝笑。
红色龙纹在她肌肤上飞快乱窜，隐约，传来尖锐的喵咪叫声，可她都听不见了。
她直勾勾盯着犬大将，反手扯出他的心脏，吞咽下去。
“我不会亲手杀了你，弄脏了手，妈妈会嫌弃我。”
“要是你还能活，那算你有本事；可要是你死了，也请不要怨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如果不是你把我生成了一只狗，如果不是你屡次践踏我的心意和感情，你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泷姬甩净手上存留的血，冲半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的犬大将笑了笑，掸掸衣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犬大将身体摇摇欲坠，如果不是手掌颤抖着撑着铁碎牙，他现在已经狼狈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血液不停顺着胸前伤口汩汩涌出。
严重的伤势，让他失去愈合伤口的能力。
在泷姬出手之后，他不是没有机会阻止，然而，望着女儿的不复悲伤激动，反而异常冷静的神情，他突然就有种感觉，自己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女儿不愿意喜欢自己。
他向来都知道。
然而，她却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那一瞬间，他失去反抗的心思和力气。
同时，心底也涌出深重的悲哀和痛苦。
犬大将急促喘息。
好半晌，才积蓄了一点力量，他转过头，望向那个被自己封印在崖壁上的龙骨精。
比起自己，他好像更像泷姬的父亲。
犬大将苍白的脸紧绷，羞愧后悔自眼底一闪而逝。
他明明只是想让她学会爱与怜悯，然而，事实与他的心愿背道而驰了。
很快。
被逼人凶煞之气浸染的大妖战场，再次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杀生丸。
“你……也是来杀我这个父亲的吗？”
“不。”
杀生丸站在不远处，静静看了很久，才面无表情上前，搀扶起连站立都做不到的父亲，“您不能就这样死去。”
“那家伙只是嘴上说得无情，如果您真的死在这里，她肯定会耿耿于怀，闹着也不让我安生。”
“所以，还请您换个地方。”
犬大将愣了一下，旋即苍白笑出声。
“杀生丸，你怨恨我这个父亲吗？”
“怨恨，是弱者才会有的情绪。”
“哈哈哈、咳……”
内脏渗出的血反呛到喉咙里，犬大将咳嗽好半天，才勉强平复下去。
他微微侧头，看着已经初露峥嵘的长子，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很轻：“如果……我不会将铁碎牙留给你呢？”
杀生丸像是没听见他意味深长的话，薄金色眸子平视前方：“留不留给我，是您自己的事；得不得得到，是我自己的事。”
****
“这是……怎么了？”
无惨用沾了温水的湿帕子，一点点给泷姬擦去脸上、手上、脖颈上的血污。
“发生了一切出乎意料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嘿嘿。”
泷姬仰着脸，冲他笑得无辜又纯净，却并没有细讲的意思。
那张精致绮丽的小脸，尽是轻松愉悦的笑，丝毫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她硬生生扯住了自己父亲的心脏，并生吃下去。
无惨擦拭的动作一滞，很快又恢复正常，笑了笑，也没有不识趣追问。
只是，那时候，她震惊地就连跟自己说一声都来不及，就匆匆离开，表现得他好像从来都可有可无的行为，就像一根无法拔出的刺，硬生生扎入他心底，让他无法释怀。
……
……
“哦？原来你就是她偷偷摸摸养着的人类？”
“说起来，你怎么跟我记忆里不一样。”
“啊，我明白了，是替补品！”
“虽然已经过去快两百年了，但我还记得，当初站在她身边的，是个长着四只眼睛的怪胎人类。”
“他们之间的感情，看起来……可远比跟你的更好呢。”
“不信？呵，你还没有发现吗？”
“但凡涉及她的家事，她就根本没有带你去意思，更没有告诉你她的经历的想法……”
“你看见的她，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你不会以为她真的很喜欢你吧？”
“呵，多么可悲啊。人类就是人类，哪怕你拥有了非人之力，在她眼里，依旧不足以站在她身边。”
……
……
尤其，那个叫是露的大妖怪满含嘲讽的话语，更是让他如鲠在喉。
“哦，对了，是露那个家伙，没有跟你说乱七八糟的话吧？”
泷姬伏在无惨膝上休息，突然想到什么，顿时仰起头，认真提醒他，“别信她！她一直暗搓搓觊觎犬大将，不能说恨死我了吧，最起码也是恨不得我死于非命的程度。”
“哦，对了，上次，咱们一起吃的大妖怪手臂，就是她弟弟的。”
“我算是把她从内到外得罪了个遍，她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都是正常。”
“不过，所幸她还有点数，没有擅自对你出手，不然，我绝对会把她跟她弟弟，统统拧掉头，一起吃掉！”
“为了我，你要去挑战两位大妖怪？”
泷姬翻身躺在他怀里，纤细的指尖轻轻摸着他的脸上，碎金铺就的眸底尽是缱绻动人的温情。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你是我喜欢的人，我自然会为了你不顾一切。再说了，只是两个大妖怪而已，打就打了。我又不是没打过。”
她是认真的。
无惨一面很开心，觉得她真的很在意自己。
然而，另一面，内心却不停流出疯狂埋怨的毒汁。
“既然这么担心我，为什么那时候会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如果我死在她手上，哪怕你真的杀了他们，替我报仇，又有什么用？！”
“你喜欢我吗？”
“泷姬，你真的喜欢我吗？！”
内心怨愤难平。
无惨清秀的脸上却依旧维持着文雅的笑，嘴里轻声回答：“放心好了，我不会信她。”
虽然，泷姬并没有详细解释，她最近到底遭遇了什么，又经历了何种变故，但此后几天，她都一直都乖乖呆在无惨身边，寸步不离，甚至，就连她最喜欢的狗狗遛弯，都不去了。
这让无惨内心激愤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许。
如果这种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之前的那些不快，终会有过去的一天。
然而——
犬大将从来不会消停。
杀生丸平静踏入宅邸，径直来到泷姬跟前：“父亲还活着。”
泷姬根本不在意，认真吃饭。
甚至，连停下筷子，表示惊讶的意思都没有。
杀生丸盯着她。
泷姬邀请：“你要一起吃吗？”
杀生丸继续盯她。
泷姬这才恋恋不舍搁下筷子，抓了抓头发：“好啦好啦！犬大将还活着，我很高兴，这总可以了吧？”
“那个女人那里出了变故。为了保护她跟那个孩子，在我过来之前，父亲已经强撑着尚未恢复的身体，去救他们了。”
说着，杀生丸顿了顿，“那个女人身边，汇集了无数阴阳师和武士……这次，他也许真的会死。”
“啊，为了一个人类女人，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呜呜，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真挚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