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下个月。”徐湛说。
  荣晋盯着棋盘犹豫不决,摇头道:“林先生该让你入国子监的,秋试可以在京城参加,两京取中的员额多,又多比不上韫州生员的才学。”
  “到了春闱都是一样的。”徐湛不介意的说。
  “也对,你也不需要考虑这个。”荣晋说:“林先生给我看了你的文章,鞭辟老辣,当真不像你这年纪写出来的。别看先生从不夸人,对你他放心着……”
  荣晋话未说完,眼睛直勾勾盯着棋盘,本处于上风的白子不知不觉间被拆的七零八落,黑子从容的连成一片,败局已定。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荣晋喃喃说。
  “臣明日开始闭关清修了,提前跟殿下告个别。”徐湛半开玩笑,没有再落子,将棋盘往荣晋眼前一推:“我不在京时,殿下一定要记得身边之人不可尽信,要多加小心……”
  徐湛到底没说小心什么,荣晋要小心的人岂止荣检,身边有李铨动机不明,外面有东宫和一帮看他碍眼朝臣,如何小心也是防不胜防,只能见招拆招。
  徐湛作个揖准备离开。荣晋没听明白他的话,但顾及他的秋试,不愿让他操太多心。
  这日逢十,父亲休沐,下午应去给祖母请安。穿过后花园时撞见襄儿和她的闺蜜许五姑娘在喂小鹿。
  记忆中,许五姑娘与他年纪相当,如今十七岁芳龄,出落得婀娜聘婷,不知有没有人上门提亲,二哥远在浙江,既对人家姑娘有意,却也不见心急,哪像他为了秦妙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许五姑娘素来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这日看向他的眼神却充满怨色,连襄儿也闷闷不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穿戴,并无失礼之处,一头雾水往祖母起居的院子走去。
  “三哥,”襄儿在身后喊住了他,“祖母和母亲在议事,把我们撵出来的。”
  徐湛一怔,回身说:“哦,我晚间再过去。”
  “三哥!”襄儿急急的喊住他,被许晚晴拉住了胳膊。
  “她们在商议你和许姐姐的亲事!”
  襄儿语出,惊得徐湛杵在原地,许晚晴羞恼的顿足,转身跑开。
  襄儿欲追许晚晴去,被徐湛拉住了胳膊。洒扫的下人纷纷抬头驻足看他们兄妹,徐湛只好将她拉去凉亭,紧张的问:“你说谁和谁的亲事?”
  “你和许姐姐。”襄儿眼也不眨的说:“大人们不跟你商量,大概怕你考试分心。”
  徐湛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又听襄儿喊了他几声。
  “知道了。”他丢下话,疾步往父亲居住的正房而去。
  林知望得暇歇着,将书房让给徐湛读书,独自躺在房里的凉椅上看书,徐湛报门而入,急冲冲的闯了进来。
  “没规矩。”林知望淡淡骂了一句,又道:“来的正好,将生辰八字写下来,你祖母要找人算算。”
  “算什么?”徐湛问。
  “自然是秋试。”
  “您什么时候对旁门左道感兴趣了?”徐湛问。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怎么能算旁门左道?”
  林知望说完,听他半晌不出动静,疑惑的抬起头,只见他阴着脸站在一旁。
  “爹,我想跟您谈谈。”
  徐湛极少这样叫他,又一脸兴师问罪的神色,倒让林知望有些不祥的预感。他从凉椅上起来,将书扔在一旁,坐在杌子上:“说吧,又闯了什么祸?”
  “您要我的生辰八字,是要与许家订亲,对不对?”徐湛问。
  谎言被揭穿,林知望怪异的打量他,许久才回答说:“前年就有约定了,我以为你心里有数。”
  徐湛忽然想起前年过年时的情景,许阁老带着妻女大驾光临,也正是那天,父亲与他商议了订亲的事,原来是这个意思。
  “三书六礼,到了哪一步?”徐湛问。
  “明日去换庚帖,待你考试回来,差不多可以成亲。”林知望说。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与孩儿商量?”徐湛动了声色,被父亲冷冷一扫,气焰消下去半截,却仍忿忿不肯低头。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哪本书告诉你可以如此质问你爹?”林知望声音里压着火:“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好商量?”
  父亲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杵在原地进退不得。
  “没话说就读书去,你还有几天可以耽搁?”林知望站起身来。
  “我不同意。”徐湛对上父亲的眼睛:“还不到纳吉,就有反悔的余地。不退掉这门亲,孩儿就不去考试。不参加科举,前程就算到头了,这届巡察使任期一满,仍个白衣书生,自然配不上阁老这样的岳家。”
  “啪”的一声脆响,林知望摔碎了茶杯。徐湛是个很懂得克制的人,从未这样威胁顶撞过他,而他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摔东西发泄愤怒这样的行为还是第一次。
  “跪下。”他说。
  徐湛胸膛因愤怒一起一伏,不管不顾的矮身,忽然被父亲扯住胳膊拽起来,绕开一地瓷片扔去墙角罚跪。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啊,评,论,啊!
 
 
第114章 鸳鸯谱
  见父亲愤怒到摔了茶杯,仍担心地上的碎瓷片扎伤他,他却心急之下口无遮拦的顶撞,心里已有几分后悔,但说出口的话没有断无的可能,就算有,他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低头妥协。
  徐湛头脑飞转,迅速思考起对策来,凭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件事还有松口的余地。
  林知望哪知道他拐了十八道弯的心思,另取一只茶杯,连喝下两杯凉茶才平息余火,见徐湛面墙而跪的倔强的背影,挺直了腰杆纹丝不动,火气又腾腾燃上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在徐湛身上也能出岔子。
  良久,他命徐湛转过身来,声音平静的问:“婚事咱们姑且不论,徐湛,你拿自己的前程威胁我,是怎么想的?”
  “我,我不……”徐湛张口结舌,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抓着这句话不放,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不是在威胁谁,如果您一意孤行,我只能出此下策。”
  父子二人沉默对视了半晌,林知望先开了口:“多久没挨打了?”
  徐湛身子一僵,不算上时不时挨两下手板的话,足有一年了。
  “若是皮痒的紧,我便成全你。”林知望见他真的细细回想起来,顿时气笑,命外间小厮去传家法。
  那小厮实在,既取了戒尺,又搭了凳子,还顺手关紧了房门。
  徐湛心里怕得很,但他知道,今天的事左右逃不过一顿打,他急怒之下说出那样的话,不给他打上一顿,谁也别想下台阶,更遑论谈判了。念及此,只好咬了咬牙,磨磨蹭蹭挪过去。
  林知望用戒尺敲敲条凳,“俯身。”
  徐湛伏在条凳上,只觉得身后一凉,冰凉的木板抵在腰间,脸上腾的烧起来,禁不住绷紧了身子。
  “你是真打算罢考,还是在跟我撂狠话?”
  徐湛自然不可能罢考,更不可能与许晚晴订亲,这样说不过打个比方,聊表决心而已。
  徐湛双手把住凳头,低声说:“不是撂狠……嗯~”
  一板子抽在左臀,徐湛忍不住闷哼一声,话也被打断。只听父亲提了板子训斥:“想好了再说。”
  唇齿间抽着冷气,沉默以对。
  又一板落在右臀,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疼的徐湛一阵瑟缩,却忍住没有出声,猜想身后一定肿起两道两指宽的楞子,一阵痛麻过后,火辣辣的跳着疼。
  “秋试在即,没有时间供你生病养伤,你认个错,这些话我自当没听见过,再无理取闹,我权当你真心罢考不再有所顾忌。”林知望威胁道。
  徐湛委屈的想哭,闷声说:“你们乱点鸳鸯谱,为什么要我认错?”
  戒尺落在身上先是一阵痛麻,没几下便重叠起来,皮肉像油泼一样肿痛发烫,徐湛咬着牙关强忍,心乱如麻。
  “什么叫乱点鸳鸯谱?”打满十下,戒尺停下来,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无声的威胁。
  到底是督察院五六年的资深刑名,徐湛后怕不已,脑子一空险些将实话说出来。
  “许小姐才貌出众,知书达理,怎就入不了你徐大才子的眼?”林知望换了种问法。
  徐湛心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可他不能提到关于秦妙心的任何事,许攸是父亲的坐师,两家已经订下的事,想让父亲松口反悔绝不会容易,不提,是一回事,提了,就是两回事,算上林旭宁,又是三回事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解决,一股脑全倒出来,一样也别想得逞。
  林知望有些烦躁的催促:“琢磨什么呢,回话!”
  “两情相悦凭的是缘分,无缘无分,不就是乱点鸳鸯谱么?”他疼出一身汗,嗓音沙哑。
  林知望扬手欲打,见他瑟缩着绷直身子,又实在顾忌临近的考试,冷声道:“你懂什么叫两情相悦?”
  “我懂。”徐湛将脑袋埋在臂弯,声音呜呜的说:“娘亲最后一篇手迹的内容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她写的是谁,父亲应该清楚。”
  心里一阵抽痛,这下轮到林知望沉默了。
  片刻,默默的为他整理衣裤,从条凳上扶起。
  一头一脸的冷汗,唯独面色还算得上平静,这两年来最明显的长进,就是不会再为几下板子哭天抹泪,看着这张越发清隽成熟的脸,想到这是发妻存世的唯一一点血脉,后悔一时心急,跟个孩子说的几句气话计较。
  林知望走去里屋的脸盆架边,兑了半盆温水,浸湿了巾帕拧干,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汗。
  徐湛心里却有些惭愧,舅舅对他讲的时候,眼里带着憎恨和怨毒,彼时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母亲到死都在念着。他为娘亲不值,所以他本打算永远不提这件事的。
  “我……孩儿自己来。”徐湛被摆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接那巾帕,却被父亲打落了手。
  他知道父亲心疼了,从前打得再狠也不见得皱一下眉头,可一提英年早逝的母亲,就心疼了。
  徐湛眼眶发红,最难过的应该是他啊。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大哥和娘亲或许都不会死。母亲慈爱,父亲严厉,一家人完完整整的守在一起,他和大哥,也能像林旭白和襄儿那样长大。他看上了谁家女子,自可以跟母亲去商量,何至于阴差阳错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如果没有秦妙心,没有二哥,他或许可以答应这门亲事。可事到如今他绝不能松口,前车之鉴犹在,他不能害了四个人。
  林知望见他渐红的眼眶,微哂道:“能有多疼?打的时候不哭,这会儿还委屈什么?”
  “不是,”徐湛声音里带了很重的鼻音,“头有点疼。”
  林知望温和的说:“怕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今天歇一歇,别去书房读书了。”
  徐湛踟蹰了一阵,试探的问:“那这亲,还定不定了?”
  “先回房去,容后再议。”林知望说。
  徐湛听出话中的转机,心里一喜 ,行个礼转身便走。
  开门的瞬间,父亲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那点小把戏,不要觉得屡试不爽,生辰八字我会向你舅舅去问,来回不过耽误一个月时间。”
  徐湛愣在门口,敢情这么半天,吹拉弹唱,全是瞎忙。
  曹氏迎面过来,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询问,只见徐湛红着眼向她行了个礼,匆匆走掉。
  满室狼藉。
  丈夫揉着眉心,略带埋怨的说:“我交代过,订亲的事先不让他知道。”
  “这可冤了我,八字没一撇的事,上上下下瞒得很……”曹氏话未说完,不确定的问:“襄儿?”
  “你对襄儿说这个?”林知望怨气更重。
  “许家姑娘。”曹氏低声说。
  林知望重重的叹了口气:“叫她来,我要审她。”
  曹氏欲言又止,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想到襄儿顽劣的性子,也该约束一二,便没有多言。走到门口又问:“明天还去不去许府?”
  “拖一拖吧,就说徐湛弄不清自己的生辰,要询问老家长辈。”林知望说。
  曹氏不置可否,这借口甚是尴尬,却也合情合理。
  襄儿被叫来,本是欢欢喜喜的进屋,却看见地上还未收起的凳子和板子,骇了一跳。
  “小心脚下!”
  父亲忽然出声,她才看见碎了一地的瓷片,直愣愣杵在原地心疼的说:“爹,这是南宋官窑的呀。”
  父亲没做声,脸上却阴沉冰冷,不像往日那般和悦。她蹦跳着跃过瓷片,绕过条凳,来到父亲身边,目光四处游移。
  林知望见她心神不定,心里便有了数,心平气和的等着她自己招供。襄儿自小被他宠上了天,家里谁看不过眼去管,就像要剜他的心一般,以至于将要及笄的年纪,还像个不分性别的孩子一样任性顽皮。
  襄儿嘟着嘴道:“许姐姐都知道了,不该给三哥知道吗?”
  林知望板着脸:“这种事,是你一个女孩儿家可以妄议的吗?”
  “爹爹爹爹爹爹……”襄儿贴上来挽住父亲的胳膊蹭腻。
  林知望啼笑皆非,弹了她一记爆栗:“你是猜准了你三哥未必乐意,等着看他如何跟我闹呢。”
  襄儿攀着父亲的胳膊关心的问:“您是如何答复他的?”
  “这种事怎么硬来?”林知望长出了口气道:“由他去吧。”
  襄儿深深点头,煞有介事的说:“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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