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杨瑾忽然抬头:“大人!”
  “杨哥不要闹了。”
  徐湛背对着院门,却见杨瑾起身行礼,师母也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处,亲切的像在打量自家外出归来的孩子。
  “先生,师母。”
  耳畔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徐湛腾地一声起身,垂手恭顺的行礼问安。
  杨老先生抿了抿嘴,算是一笑,吩咐杨瑾说:“去添一双碗筷。”
  杨瑾应了,从廊下搬了个杌子来,又转身去了厨房。
  “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杨虔问。
  林知望坐下来,将手里的木盒搁在一旁,温顺的笑答:“蚊虫上来了,学生拿些驱蚊香过来。”
  杨师母见徐湛脸色发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使眼色示意他到身边来,偏偏徐湛垂着眼睑看也不看,有些埋怨的说:“怎么还要你亲自送过来。”
  林知望一愣,做不速之客的感觉的确不好。师母心肠软,见不得他对孩子严厉,好在先生是讲道理的。
  “来都来了,还说这作甚。”杨老先生说。
  林知望:“……”
  “坐吧。”林知望说:“吃好了跟我回去。”
  徐湛筷子一顿。
  杨虔板着脸说:“今晚住在这里,我有程文同他讲解。”
  林知望有些难以置信,先生一向严厉,不知徐湛如何哄得他这般回护,想当年……
  “明天吧。”林知望温和却不容置否的说:“学生有要紧事问他。”
  杨虔不悦道:“比考试更要紧吗?”
  “是。”林知望坚持。
  杨虔有些意外,林知望官做得再大,也始终执弟子礼恭谨相待,从未当面反驳过他。故而对徐湛,他也爱莫能助了。
  徐湛只感到骨鲠在喉,哪还咽得下去,象征性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等到父亲吃好,与先生说了会话,父子两人踏了一地月色离开学堂。
  徐湛四处看了看,没有车轿,连随从也没有一个,父亲竟是独自来的。
  “路不远,权当消消食吧。”林知望一边说着,径自走在前面。
  晚风清凉,夏虫在树丛里鸣叫。徐湛亦步亦趋跟上去,父亲早已换下官袍,穿了件浅色儒衫,像个还未出仕的读书人,官威尽褪,清雅闲适的很。
  京城的夏夜晚热闹繁华,街边吆喝声,叫卖声连成一片,晚市上的妇人蹒跚着小脚讨价还价,劳苦了一天的百姓坐在茶棚里谈笑乘凉,尽显人情百态。
  徐湛以为,父亲独自一人徒步来找他,是有话与他单谈,可这一路上忐忑的跟在后面,直到拐进巷子口,才发现父亲仅仅想要散步而已。
  林府在巷子尽头,深幽宁静,与小巷外繁闹的街区隔绝,老太太上了年纪喜静,因此晚饭过后,孩子们不被允许在庭院里追逐吵闹,下人们停止了洒扫走动,院子里只有夏虫嘶鸣声。林知望一路沉默着来到书房,坐去书桌后,闲散的靠在椅背上。
  “今日去内阁见了许阁老,知道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吗?”林知望问。
  “什么?”徐湛反问。
  林知望摇了摇头,平静的说:“你猜。”
  徐湛回想起林知望初次见他的情景,拿着合婚贴问他与徐露心的关系,他反问:“您猜呢。”
  徐湛连手指都是僵的,但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且一切尚在意料之中,按照他的设想一步步发展。他缓缓跪下,低垂着眼睑,盯着衣角上的纹路。
  林知望手指交叉搁在桌子上:“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还是自己把话讲清楚,自己选。”
  徐湛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那日庶吉士散馆授职办宴席,同乡邀我同去小聚,席上有位翰林喝多了,想将小妹许配给我,旁人起哄说,他家小妹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我知道酒话不能作真,就推说已有婚约,旁人起哄更甚,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未听说过。”
  徐湛瞄了一眼父亲的神色,不喜不怒,便接着说:“我想与许小姐仅是口头约定,不能公之于众,就说是幼年时在乡里定下的。说完才想起,桌上坐有许阁老的孙女婿,不知是不是……他将这句玩笑话说给了许阁老,才令阁老着恼。”
  林知望阴下脸来:“我跟你说过,许阁老恼火了?”
  徐湛一怔,纳罕的问:“不恼火是不可能的,莫非不是这件事?”
  林知望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才道:“是这件事。既然事出有因,你跪着作甚?起来吧。”
  父亲不按常理出牌,致使他思维有些混乱:“您不怪我酒后胡言?”
  “你也说酒桌上的话不能作真了,”林知望温和的扶他起身,“许阁老那边如此解释,想必不会见怪的。”
  徐湛被噎的没有话说,脑子乱如一团麻,父亲敲了他的脑袋一下问:“想什么?”
  徐湛欲言又止。
  “还不实话实说?”林知望寒着声音问。
  徐湛心跳得厉害,咬咬牙,道:“是……孩儿自编自演说给别人听的,桌上坐了许家的人,若传到许阁老那里,这门亲事必然订不成的。”
  林知望脸色格外不好:“与你串通的那位翰林,叫什么名字?”
  “都是孩儿一人的过错,求您不要追究旁人。”徐湛有些慌乱的说。
  林知望无奈的扫了他一眼,知道他的性子,没有再继续追问:“既如此,自己去许阁老那里赔罪去吧。”
 
 
第117章 摊牌
  徐湛蹙着眉沉默片刻,试探着开口:“孩儿不该说谎欺瞒,可是……能不能借此机会退了这门亲事?”
  林知望看着他,目光凌厉。
  徐湛的眸子四处游移,面带怯色却不肯改口。
  “因为你二哥,你在中间作难?”他问。
  “无关二哥的事,”徐湛摇摇头:“孩儿与许小姐不够投缘,不想误人误己。”
  “你眼界倒是高。”林知望微哂:“你知道谎言的代价吗?我去哪儿给你找个韫州户籍的青梅竹马?”
  徐湛咚的一声跪地,反将林知望吓了一跳。
  “起来!”林知望呵斥他:“跟谁学的撒泼耍赖?”
  “现成就有一个。”徐湛小声说。
  林知望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现……现成就有一个。”徐湛壮着胆子,声音大了几分。
  林知望听清了,却半晌没有言语。徐湛额角见汗,书房里静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父亲竟然没有疑问,难道……
  “是那个姓秦的商籍女子?”林知望冷声问。
  徐湛心里“咯噔”一声,父亲竟然早有预料。他一咬牙,缓缓俯身,闷声说:“求父亲成全。”
  又是久久的可怕的沉静,徐湛看不到父亲的神情,心中慌乱无措。父亲早已料到他与秦妙心的关系,仍替他安排婚事,摆明是不打算同意的。
  “先施缓兵之计拿你二哥做挡箭牌,后釜底抽薪去断许阁老的念头,我若不阻止这桩婚事则害你们兄弟失和,若想成全林旭宁就须将错就错先成全你,别无选择,是吗?”林知望哂笑道:“真是算无遗策。”
  徐湛心里冤枉的很,他再工于心计,也是面对外人,二哥是襄儿被诱供之下无心出卖的,怎么也不该算在他的头上。可事到如今,他却不能还半句嘴去拱火,只得颤声说:“孩儿不敢。”
  “不敢?你是得意吧?”林知望的声音寒如冰霜:“韫州出才俊,簪缨世家的待嫁之女更是数不胜数,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会同意你娶一个商贾之女?”
  徐湛直起身,哀求的目光对上父亲的眼睛,可那沉静如潭水般的眸子并未有分毫波动,让他从心底里感到绝望。
  “孩儿只求您这一回,此后一定刻苦攻读,早日博取功名。”徐湛喃喃的说。
  林知望长长的出了口气,反问道:“你的意思,我若不答应,就打算放弃学业?”
  “……”徐湛无言以对,忽想起曾对秦妙心夸口说,父亲并非迂腐之人,必不会有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的偏见,如今父亲一口一句商籍女子几要将他的希望彻底碾碎,原来父亲不过也是个乐于攀附的人。
  “商籍女子怎样?名门闺秀怎样?在孩儿心中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就算有,我一个棺生子,寄居在徐家长大,本就高贵不了多少。”徐湛赌气道:“当年月南湖畔的一代名妓(详情请看小望哥番外:开局),父亲回想起来,不觉得愧疚和遗憾吗?”
  林知望听到他前半句,尚有几分怜惜,谁想听见了后半句,只觉气血上涌,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徐湛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待稳住了身子,耳际嗡嗡作响,半边脸颊已没了知觉,自他们父子相认起,父亲打过他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往脸上打过。
  林知望用了力道,手掌震的发麻,此刻火气消了几分,也有些后悔,打出明伤叫他如何见人?更不要说失手伤到耳朵。
  徐湛将捂着脸的手缓缓放下,半边脸颊以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唇齿间夹着隐隐的血腥味,这下可好,十天半月不敢出门。
  林知望叫何朗打了盆冷水,将汗巾浸湿给他敷在脸上,有心想抚慰几句,又下不去那个台阶。
  父子二人这般对面站着,沉默了良久,徐湛讪讪的开口:“对……对不起。”
  林知望长长叹了口气:“都是些陈年旧事,谁对你提起的?”
  徐湛瞧了瞧门口,动动嘴,假做为难的样子,意思不言自明。
  林知望知道他在报复何朗,且何朗那张欠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是孩儿放肆了,您别生气……”徐湛低低的说,试图从新掌握与父亲心平气和交流的节奏,但林知望心中烦乱,并不打算将这样的谈话进行下去,交代几句冷敷热敷的时辰,将他撵了出去。
  夜色已深,徐湛暗自后悔,自己本就一身官司分说不清,还口无遮拦的去惹恼父亲,实在不知死活。
  他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秦妙心的音容笑貌。
  上半夜,他想辞官,带她离开京城,去浙江找先生,或是去湖南找舅舅,反正秦家有的是钱,随处置一份产业经营,做个商人也未尝不可。
  后半夜,又觉得自己欠抽,且不说对不对得起外公的养育先生的教导,秦妙心那样优秀的女子,凭什么得不到应有的名分?
  次日旬假,林知望起得晚,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妻子不在身边,早已梳洗打扮,侍奉婆婆去了。
  曹氏回来,见丈夫正在洗漱,虽能够睡到天亮,却是满脸的倦容。她微微叹气,从丫鬟手里接过衣物为丈夫更衣。
  “都去学堂了?”林知望问。
  曹氏点点头,犹豫一下道:“湛儿一早跟我说,约了朋友去诗会。”
  林知望一阵沉默。
  曹氏伸手将他紧蹙的眉头抚平,嗔怪道:“他是大孩子了,脸上打成那样,如何出去见人?”
  林知望哂笑着反问:“还有兴致去诗会,有何见不得人的?”
  傍晚,徐湛仍未回来。老太太分外不悦,饭桌上指责林知望纵容太过,林知望既不赔笑也不做声,孩子们噤若寒蝉,小平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口齿含混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林知望本就恼火,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只侧头瞪了一眼,平儿便吓得不敢做声,耸动肩膀忍得辛苦。
  老太太大为火光,搁下筷子骂道:“你看我老太婆不顺眼,冲孩子使什么厉害?”
  未等林知望赔罪辩解,平儿忽然被食物卡了喉咙,呛咳干呕起来,挂了泪的小脸憋得通红。曹氏忙将他抱在腿上拍打,饭桌上一片慌乱。
  待平儿咳得好些,小身子已经瘫软无力,被奶娘抱回房里去了。
  老太太已没了食欲,草草吃了几口,便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席而去。
  “吩咐厨房,熬一碗莲子粥,多放百合,煮的稠一些,送去老太太房中。”曹氏对下人道。
  “等一下。”林知望喊住领命的下人,道:“煮好了端给我,我去送。”
  曹氏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冷不丁懂事一次的顽童。
  “平儿素来胆小,身子又弱,你对他耐心些。”饭后,曹氏见四下无人,趁热打铁般的规劝。
  “大的管不了,小的管不得,还要我这当爹的做什么?都扔出去自己长算了。”
  林知望极少这样堵着气说话,反逗得曹氏掩口直笑。
  入夜,徐湛仍旧未归。
  曹氏命人去了怀王邸、杨老先生处、徐湛常常来往的同窗同僚家里、常常举办诗会的酒楼和茶社等,皆无徐湛的身影。
  家人们大街小巷翻找了一个时辰,回来时纷纷摇头。徐湛喜欢玩失踪,可往往会找人回家知会一声,虽说不一定是实话,至少也有个音信。
  曹氏有些焦急,命回来的人再去寻找,在屋里来回踱步,转过身,就见林知望坐在一旁扶额闭目,知道他面上不见慌乱,心里比谁都担心着急。
  “四季春去了吗?”林知望问。
  “去过,都打烊了。”曹氏看了他一会,才轻声道:“他即非我生,也非我养,可我也知道他不是寻常孩子,强加管束,怕要适得其反。”
  “平白的,怎么说这种话?”林知望揉着眉心:“我对他还不够宽容?非要事事依他才能安分,是这个道理?”
  “……”曹氏无言,只得静静守在他身边。
  林知望一直枯坐着,既无法入眠,又读不进书,只说了句:“出去走走。”便披衣离开卧房。
  他穿过垂花门,又穿过二门,来到影壁时听到有人在喊三少爷,驻足去听,便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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