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晏闲
时间:2022-03-16 09:26:56

  不止放牓日,连之后为高中举子庆贺的鹿鸣宴上,也不见这位主考的身影。

  学政大人在宴上举杯感慨,梅刺史当真勤公爱民日无余暇,是吾等学习之楷模啊。一顿天花乱坠的追捧,学子们纷纷附和不已。

  解元秋知深的母亲是广陵人士,与梅鹤庭算是半个同乡,学政大人将一块鱼跃龙门和田玉交给他,笑眯眯道:

  “此玉,乃是梅大人交托本台赠给解元的。他人虽未到,爱才的心意想必解元郎能够了解吧。”

  秋深知大喜过望,连忙接过来躬首深作一揖:“学生明白!君子当如玉,梅大人风骨温雅卓荦,正是吾辈蹈学之景行。学生定不负梅大人期望,做一君子仁人,笃志终生!”

  在新料解元心目中光风霁月的人物,此刻,却正坐在刺史府一间幽深的耳室内。

  一身洒墨大料公衣垂在他兽爪缠绕的掐金鞶靴之上,雪帕掩鼻,参汤呷口,睨眼瞧着地上瘫软如泥的范阳城名医。

  耳室的两侧墙上,临时挂上了一排散发着寒腥气的问刑用具,长钩链短尖刀,应有尽有。

  因室内狭窄,愈显得森冷逼人。

  “这位大、大人……”

  被莫名抓来的范阳郎中,看不出眼前之人的公职高低,他甚至不知自己此时已经身在离家百里外的汝州地面,只记得,当时在自家药铺后被人捂住了口鼻,摘了眼罩子后人便到了这里。

  “小人是良民啊!”实在想不出自己犯过什么事、得罪过什么人的郎中,哀声憋出一句。

  “范阳,余清明。”座上之人嗓音又清又靡,修长的指擎着一盏小哥窑束腰杯,不紧不慢晃动腕子,两瓣薄唇被那滋补的参汤润得水红飞逸。

  “良民,是么?再好生想想,这辈子你便没逆心给人看错过病,抓错过药?”

  男子说着,漫淡地取过一柄一尺来长,不知作什么用的铁柄弯尖钩,玉白的指腹抵在钩刃之上,缓缓摩挲,“不然,本官给你提个醒?”

  余清明经此一激一吓,霍然想起春天时进京那档子事,心头一跳,又听堂上拍案断喝一声:

  “洛阳大长公主身体康健,却被尔等庸医错诊为血枯症,现要拿你全家脑袋来销,你还做梦呢!”

  大长公主?余清明完全懵了,当日揭榜入宫,说是为太妃娘娘诊病,他也只在帐帘外头号脉,哪里知道那位竟是大长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鉴!当日草民揎胆入宫,开始时号贵人的脉象,确是无病的,只是寻常血虚罢了。可……陛下忽然问草民,贵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宫中御医的医术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乱再开口。回到家后,这件事就在草民心里落了疙瘩,一直难解……这,这都是草民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呐!”

  梅长生光采精明的眸子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闻言,饮尽盏中参汤,镇定地撂下。

  没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审官有审官的方法,审民有审民的路子。若用问周太医的那套说辞,上来询问这些揭榜的郎中有没有误诊,只怕他们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认。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们误诊的罪,惊惧之下的辩解才最真实。

  破开第一道口子,余下都好办了,梅长生不肯假手于人,将四月里入过宫的郎中一个挨一个审下去。

  结果十个里有九个都说,当日未诊出贵人生病,只恐招惹麻烦,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长生的另外一半心,终于重重地落地生根。

  与此同时,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后怕——如果前两回的药她真的喝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幸好,老天垂怜,不管阴差阳错也好,有人从中作梗也罢,终究没有叫他弄巧成拙,至于那白费的心血与身体的创伤,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么一瞬间,梅长生刚喝下去的参汤仿佛涌上了眼,辛辣地灼着他的眼睑,急欲流出。

  但那种幸福的软弱只被他放纵一瞬,便无喜无悲地藏起,起了身,抚平袖摆,将手中捏皱的帕子丢到地心那摊骚臭的液迹上。

  推开角室窄门,天光涌入,豁然开朗。

  背靠墙面等待的姜瑾连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长生静静地点了下头,眼波漪漪流转,忽露出了点温柔的笑意,“这些糊涂东西留着也无用,眼见秋深,就别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气候好。”

  姜瑾听见这喜怒莫辨的声口儿,青.天白.日的打了个激灵。

  犯错的人当然要问责,可听公子的意思,让他很难不往“私刑”上头想,这放在从前可是公子深恶痛绝的勾当。

  可,人都得护短不是么,把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这帮子庸医误诊,长公主能吃这么些苦么,公子能受这么些罪么?故而便也不敢提出异议了。

  一颗心终抵是放了下来,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终于不必再动辄干挖心取血的买卖。姜瑾搓着手道,“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来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长生,耐性儿听他啰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养马房去牵了医马,牵出府门后一鹞身翻上去,快意喊了声“驾”,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从莞尔,到咧唇,到嘿声,最后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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