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拱火、无论他多大,都还只是个孩子啊!
夜晚皇宫是安静的。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皇宫也并不热闹。
江画回头看了一眼侧殿的方向,里面灯火通明,便衬得外面晦暗无光。她忍不住抬头朝着天上看了看,并没有明月星辰,而是厚厚的深灰色的云,安静地在墨黑的天上被北风撕扯成随便的形状。
一旁李傕还在朝着长宁宫的方向眺望,他不知在看什么,脸上露着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重重宫阙,在夜色中只有一个不真切的轮廓。
“你当初为什么进宫?”李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江画顿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她想了一想,却发现那些往事似乎因为时间过去而变得太过于遥远,上一世这一世,过去从前,眼前当下,进宫之前的那些事情已经过于陌生。
“没有为什么。”江画想不起来当时答应安国公夫人进宫时候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在想自己孑然一身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过下去,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想,还或许是……身为奴婢不由自主,主家叫她去哪里,她就应当去哪里。“就只是被送进宫来,奴婢而已,没什么可选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李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是我问了个傻问题。”顿了顿,他又开了口,“我问大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忍着,一直忍到现在。”他重新看向了长宁宫的方向,“我以前也问过母后,为什么有些事情明明不应当忍下来,可她还是会忍住。”
“只是没有选择。”江画很理解李傕会有这样的疑惑。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当局者为何而迷,他身处怎样的束缚之中,却不是旁观者能感受到的。
因果,阻碍,矛盾,一重一重一环一环,最后才形成了难以破开的迷局。
“是啊……”李傕回头看了一眼偏殿的方向,里面依稀传来了贵妃哭哭啼啼的声音,应当是李章在召见她了,“忍住了,最坏也不过是现在,忍不住,最好或者也就是当下。”
江画也看了一眼偏殿,没有说话。
“你想过离宫之后去哪里吗?”李傕回头看向了江画。
“以前想去江南。”江画往宣明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还没想过,也许从今天开始可以重新想一想了。”
“那以后还会回来吗?”李傕笑了一声。
“不会。”江画看向了李傕,轻轻叹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出去,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我想也是。”李傕嘟哝着,搓了搓脸,目光看向了旁边,“徐嬷嬷回来了,娘娘应当进去了——或者正好能听一听贵妃是怎样在里面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江画顺着李傕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徐嬷嬷和启悟一道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数个低眉顺眼的宫人。
她站直了身子,便等到徐嬷嬷一行人过来之后,就转身往殿内走去,一边让人进去通传,一边就在外间站了下来。
站在外间听里面贵妃的哭诉分外清晰。
大约是这一晚上让她觉得全是冤枉,这会儿站在外面都听得出来她话语中的委屈和难过。
她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性子吗,他虽然平日里鲁莽一些,但也不是这么无法无天的人。他是知道分寸的,若是郑氏早早拒了他,他是断然不会纠缠到如今,难道他还没有个脸皮?何况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他犯不着为了一个郑氏这么忤逆啊!郑氏说她没写过就没写过了?人的笔迹能变,那字迹看着就是她写的!”
这话听起来便是荒谬,可见贵妃是打算把责任全部推给郑婕妤,不叫她翻身了。
江画忍不住在外间寻了寻郑婕妤,便见她正一脸木然地跪着,应当也听见了里面贵妃的话,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里面李章低声又模糊地说了句什么,贵妃忽然没了声音。
而这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内侍,恭敬地走到了江画面前来,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江画让徐嬷嬷一行人在外间等候,自己便跟着内侍进去里间了。
里间中,贵妃是跪在地上的。
坐在李章身边的是李傃,他眉头微微皱起来,正在给李章拍胸顺气。
见到江画进来,李章摆了摆手让李傃退到一旁,语气几乎是虚弱了:“问出什么来没有?”
“刚才徐嬷嬷和启悟一起去问过,人都还在外面。”江画上前来说道,“之前找到的那宫女已经没了踪影,若想要知道,只能让内府去查那宫女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之前陛下说不要惊动太多人,还没向内府传旨。”
这话一出,李章的目光投向了跪在一旁的贵妃。
熟悉他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目光中有多少含义,贵妃自己当然也能猜出来——就算她不去知道前因到底是什么,也不妨碍她知道这没了踪影的宫女是个什么角色。
她嘴唇嚅嗫了一会儿,想要辩驳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没了踪影。”李章轻哼了一声,目光过了许久才从贵妃身上挪开,接着又问,“是死是活?”
江画道:“那边只能等内府去查了。”
“要让一个小小宫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皇宫这么大,可以藏匿的地方那么多。”李章闭了闭眼睛,“不过从信笺上看,前几日都还有书信给楚王,大约人应该还活着。”
“应当。”江画谨慎地说道,“妾身方才在想,若传信那人便是那宫女,说不定就在皇子们住的那几个宫里藏着,但这会儿天晚了又不好惊动了太多人,想请陛下给个旨意进去找一找。”
李章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但让内府大张旗鼓过去的确惊动太多人。”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儿,向一旁李傃道,“你让老四再过去跑一趟,带着淑妃宫里的徐嬷嬷和启悟好认脸,看看能不能找到。”
李傃应了一声,便起身去外面找李傕了。
李章闭着眼睛缓了缓,示意江画到他旁边来坐,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看向了贵妃:“崔氏,你进宫这么多年,朕一直觉得你伶俐,但在楚王一事上,你身为母亲实在太过糊涂。”
贵妃听着这话,顿时哭了起来:“佾儿一直好好的,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都是外人勾着引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哪里又能防得过来呢?何况这事,他一个男孩儿情窦初开,我总想着漂亮姑娘他会喜欢的,宫氏哪里不比外头的那个郑婕妤强?若不是郑氏勾引他,他何至于念念不忘?陛下,这事情的确是佾儿错了,他脑子糊涂被一个女人就勾了魂,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孩子……呵,孩子!”李章冷笑,“老四比他还小几岁,已经能上阵带兵,能打下西戎,老四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他是哥哥,反而是孩子?”
贵妃嘤嘤哭泣着,哽噎道:“在母亲心里,无论他多大,都还只是个孩子啊!”
江画看了一眼李章,见他又开始闭着眼睛闷着出气,便知道他这又被气得狠了,于是伸手也如方才李傃那样帮着他顺了顺,然后笑了笑,道:“陛下也说贵妃进宫了这么多年向来伶俐,陛下也看在与贵妃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要与贵妃生气吧?”
贵妃感激地看了一眼江画,抹着眼泪没有吭声了。
“情分、情分!”李章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他恨声又看了一眼贵妃,最后向江画道,“你不必为他们说情,方才她攀咬你治理后宫不力的时候,可没想着你们之间也有多年相识的情分!”
这显然是气得很了,往常李章是绝对不会说这样话的。
但她不会为这事情生气,贵妃是怎样的人,会说怎样的话,她太清楚不过了。
如果她不来攀咬她,推卸责任,反而不像她的为人。
江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掩去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倾身去拿一旁的茶碗给李章喂水:“陛下别动火,喝口水吧!”
里间安静了下来。
贵妃默默地擦着眼泪,不时看李章一眼,但李章没有再看她。
这难以忍受的安静之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李傃进来了,他道:“四弟带着人在外面等着,是不是要带进来?”
“果然找到?”李章眉头拧起来。
“据说就在二弟的建安宫中躲着,据二弟宫中总管说,这宫女是前段时间求了她的干哥哥到建安宫的,平常也就是在院中做扫撒的粗活。”李傃淡淡道。
“带进来。”李章说道。
李傃应了一声,便转身退出里间。
过了一会儿,李傃重新回来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个低眉顺眼但颇有几分姿色的宫女。
这宫女大约是被吓坏了,她看到李章便直接跪下来,连问安行礼也不会,只埋着头不吭声。
江画扫了一眼,果然便也是当时李傕从她那里带走的那个,只是她不知道,这宫女今天会说出怎样的话呢?
而一旁李章只直接问道:“就是你传了流言,说楚王与宫女有染?”
第107章 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那又关母妃什么事!
宫女低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吐出了一个“是”。
李章这会儿倒是没发火,他脸上神色甚至称得上是平静了。他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朕说话。”
宫女瑟缩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抬了头,飞快地看了李章一眼,又低了头下去,整个人都要趴在地上。
“既然敢做,为何现在又不敢说了?”李章问道。
宫女趴在地上,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了,半晌才道:“奴婢……是奴婢贪心……”
“是怎样一个贪心?”李章看着这宫女,眉头微微皱起来。
“奴婢那日在蓬莱仙境里面,看到楚王殿下拿着一个荷包要挟婕妤娘娘,然后对婕妤娘娘有轻薄的行为。奴婢原本吓坏了,但、但那荷包他们俩拉拉扯扯之间,被奴婢捡到。奴婢就想拿那个荷包去、去找婕妤娘娘要个好处。”宫女根本不敢抬头看李章,说话又快又急,“奴婢就藏了那荷包,心想要是婕妤娘娘肯答应,奴婢下半辈子荣华富贵都不愁了。但……但奴婢也不想得罪了贵妃娘娘和楚王殿下,传话时候就把婕妤娘娘给隐去换了宫女……”
这是李章完全没想到过的可能。
不过他倒是一下子就明白这宫女当时所想是什么,这事情只要一传,郑婕妤必然知道这事情中的宫女根本不是宫女而是她本人,她一定会慌张不安,或者就是她之前突然病了一场的缘故;而与此同时,贵妃并不知道这宫女其实是郑婕妤,她只会把这事情当做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甚至和当初采女进宫时候那事情如出一辙,所以她就会选择让人封口不提。
只能说在宫里,就算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她的心思也是颇多深沉,不可小觑。
“那么你从婕妤那里得了什么好处?”李章问着这话,目光却投向了一旁的贵妃,显然他在意的是更之前的那句话:楚王用荷包要挟郑婕妤。
宫女哆哆嗦嗦地把头低得更下,几乎都要贴在地上了,道:“还、还不曾去找婕妤娘娘……就被淑妃娘娘发现了,淑妃娘娘把奴婢提到了宣明宫……奴婢没敢说,淑妃娘娘就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要无中生有……”
“是这样吗?”李章看了一眼江画。
江画看了一眼那宫女,语气平常:“的确如此,还特地让她从之前那宫里调到了针线上,让她多干活少大嘴巴到处惹是生非。”
“那后来又怎么去了楚王那边?”李章重新看向了那宫女。
宫女偷偷看了一眼贵妃,过了一会儿才道:“奴婢……奴婢听说贵妃娘娘给訾总管送了银钱请訾总管帮忙遮掩这事情……怕贵妃娘娘发现奴婢……就想着,干脆去楚王殿下那边反而安全……后来就托了人塞了银子,去楚王殿下宫里了。”
“然后呢?”李章继续问。
“在楚王殿下宫里的时候,奴婢……奴婢心怀不轨、鬼迷心窍,还想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就仿了婕妤娘娘的字迹给楚王殿下写了信……”宫女说到这里终于哭了起来,“陛下,奴婢只是、奴婢只是想后半辈子能做人上人,奴婢想着,婕妤娘娘能得陛下的恩宠,奴婢相貌也不比婕妤娘娘差,奴婢也可以的!只要婕妤娘娘向陛下荐奴婢侍寝,奴婢的荣华就有了呀!”
李章眉头皱起来,嫌恶地看了一眼这宫女,强忍着没让人把她给丢出去,而是继续问道:“所以你给楚王写信,就那么认定楚王一定会信?”
“那怎么不信?楚王就是喜欢婕妤娘娘,当初采选的时候,楚王就把婕妤娘娘堵在蓬莱仙境里面,最后是别的人做了替罪羔羊。”大概是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出口了,宫女这会儿倒是不怕了,“何况不管楚王信不信,只要我到时候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婕妤娘娘,她就一定要帮我来换一个平安!”
“那你可想到有今日?”李章握住了手里的茶盏,大概是太过于用力,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请、请陛下恕罪……”宫女泪眼婆娑地看向了李章,“奴婢只是心中仰慕陛下,所以才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陛下……奴婢只是……”
“拖下去!”李章再没有耐心听下去,砰地一声把手里的茶盏砸在了地上,溅得贵妃半身都是茶水。
贵妃没有躲闪开来,而是去看那宫女,目光中全是刻毒——她这会儿只恨当时没能找到这个宫女,否则哪里会有今日这些事情呢?
她不用去看李章,便知道李章已经信了那宫女的话。
是李佾先拿着荷包去要挟了郑婕妤。
还牵扯出来李佾之前对采女也做过相似的事情。
她没法再用只是一个孩子来遮掩这些了。
这些事情在李章心里只能完全定性为李佾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