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批杀手中虽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蒙面,但一波使刀一波使剑,他们的主人自然并非同一人,之所以撞在一处,全赖巧合。
我不谙医理,遂第一时间将她抱去最近的医馆药铺看诊。虽然指使人都不愿伤害鸾胥,但她在挣扎中被刀剑刺伤肌肤,后背与颈下都受了严重创伤,大夫说虽无丝毫生命危险,但若调养不好,十有八九会留下痂印与疤痕。如她那般嗜美如命,娇生惯养的公主,哪里吃得住这种痛苦与打击
当晚回到府邸,已是三更半夜,我没惊动府上奴仆,一整晚都守在她榻前,烦乱的心绪被自责与愧疚占据。归根结底,她虽非为我而伤,却是受我牵连。
哪怕是在昏迷中,她也很不安稳,大约有梦魇缠身,一整晚张牙舞爪,大呼小叫,还不停的踢被褥,冒冷汗,我给她捻了一夜,也擦了一夜。
我了解她的脾性,暴躁易怒,睚眦必报,我以为她一定会对这晚的乌龙气得七窍生烟,要将府邸上上下下闹个鸡犬不宁,说不定还会迁怒于我。但出人意料的是,她苏醒过后,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不是为身上的痛苦愤怒,而是在瞥眼看见我时伸手来撩我的袖子,语无伦次。
“你怎么样,快给我瞧瞧,手臂痛不痛,大夫怎么说,还能不能续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她未说完的话在看见我完好无损的臂膀时戛然而止,瞪大双目,满眼不可置信。她揉了揉眼睛,眨两下,再揉。
“怎么了,我安然无恙你很失望么?”
她抓起我的右臂,一边咕哝见鬼了一边又摸又瞧,甚至试图将手探入我腋下。
我抽回手臂,摇头,不是见鬼,是见怪了。
她回忆了半晌,忽然蹙眉,用罕见的一本正经的严肃盯我,你老老实实交代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已至此,我知道已经瞒不下去。镇定自若的将黑寡妇的身份告诉了她,同时当场化了一次原型让她相信事实。这是我第一次在人类面前吐露真面目,即便是从秘,我也对她撒了慌,有所保留。
最后,我对已然目瞪口呆的鸾胥说,你不用害怕,明天我就离开。
人类都歧视妖魔,我以为她听完讲述后会迫不及待轰我出去,又或者如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乱骨山时那样吓得花容失色。
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她缓过神来,不仅没有丝毫惧怕,反而莫名其妙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她歪着头问,从秘知不知道你头黑蜘蛛这桩事
我疑惑的摇头。
她又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答,这是见不得光的,她晓得了会害怕,还会嫌弃我,会排斥远离我。
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我以为世人都是如此,对异类有着敌对的仇视,我以为鸾胥也是这一类。但我万万想不到,现实里的她与我想象中的她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差,天壤云泥的区别。
我永远记得那日清晨,当朝阳缓慢的爬上云稍,从树冠浓荫里透入窗帘,渡在她俏丽鲜艳的脸庞上,她用美轮美奂的声音对我宣告。她从被褥里坐起,双手按住我肩头,迫使与她目光交接。
她用最诚挚的语气说,那你忘记她好吧,既然她会嫌弃你,会排斥疏远你,那你就将她从生命中踢出去吧,迎接不会在意你身份的人进入,接纳更适合的人。如果你记忆中没有这样的人,那就接受我吧。
她的表白真与众不同。
这是我对她这番情深意切的话唯一的感想。
当然,我很干脆的拒绝了她,我并不认为她表现的是真心实意的爱,她之所以不惧怕我,是因为一个妙龄少女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时的新鲜与好奇。人,怎么可能喜欢或者爱上一只妖怪呢,何况还是我这种遍体剧毒浑身荆刺的黑寡妇。
这样的观点很以偏概全,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在我看来,世上不存在跨越不同物种族类的爱情。
所以,哪怕在我拒绝后她一边跳脚怒骂我不知好歹,混蛋,一边哭得梨花带雨,我依然选择决绝的离开。
我们,已经无法再心无芥蒂的朝夕相处。都说袒露赤诚待人,才是人际交往的最佳之道,可物极必反,有些事真的知根知底,效果只会弄巧成拙。
是在我离开鸾府的第十天,我与从秘蓦然重逢。
月余前因施展逆天禁术,我便落下病根,丹田内的元气大为损害,近年无法恢复至巅峰时期的修为,但这无关紧要,心里更多是为因祸得福而欣喜鼓舞。
由禁术操控的傀儡们在城西一代有了关于从秘的线索。我并不会绘画,只能粗略描述她的长相皮貌,大街小巷贴的寻人启事也仅有字句,并无肖像,但傀儡们继承了我一部分关于从秘的记忆,似乎在最近在那边时常有长相极度相似的姑娘出没。
七年时光,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不难,现实与记忆难免有所诧异。
但我并未气馁,好歹是一份希望,聊胜于无,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可我屁颠屁颠跑去城西,运气尚未碰见,晦气却不请自来。
半路,兜囊里的银两不翼而飞。
原本修炼者辟谷绝食,无需五谷杂粮果腹,但我在凡尘浪迹久了,习惯一日三餐,如今却必不可少。于是一顿霸王餐过后,顺理成章的挨了一通揍。
大庭广众,我不能贸然施法,只能咬牙忍受,现在的人类势利刻薄,我吃完了一碗面低三下四说用苦力来换一餐饭前,那面摊老板竟抡拳踢足,毫不留情。街边路人也纷纷过来围观,指指点点,一个劲儿骂打得好。
就在我喟叹世态炎凉准备捏个遁地诀逃之夭夭时,从秘出现了,主动显身在我面前。
我正在挨打,忽然旁边伸出一只属于女人纤细的手,递过来一锭元宝,问那面摊老板,他的饭前算在我身上,这些够么?
跟着是老板破怒为喜,点头哈腰的言辞,然后又指着我骂骂咧咧了几句,撤了打手,自个儿忙活去了。
因给人按地爆锤,我脸庞触地,看不见对方,而她的手继续往前伸,过来搀扶我。
我还没来得及为久别重逢而欣喜,她已先劈头盖脸的斥责。
“我不在你身边,你就这样一塌糊涂是不是,你这样糟蹋身子,作践自己,尊严不值钱是不是!”
我愣了,记忆中,她是温文尔雅,腼腆贤淑的,是那种绝不会对我嗔怒责备的。
我的钱被恶贼盗走,如今身无分文。
真讽刺啊真讽刺,重逢的千言万语,七载光阴积蓄的陈年措辞,最后只化作卑微而无关紧要的一句。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缘分即将终结的首序。
莫名的,思念得到救赎,离从前的生活明明更近了,却仿佛依然隔着千山万水的差距。我能感觉到,从秘的一颦一笑里已没有了记忆中的情愫,虽依旧关怀备至,可那仅限于朋友亲人之间关切与体恤,怜惜与眷注,不捷越其上,未涉及彼时彼刻的喜欢与爱。
曾经信誓旦旦的承诺与约定,怎么不见了呢?
都说物是人非,可我们之间,物非人也非。
我无比惆怅,心口酸涩。原来,在时光年岁的摩擦中,真的可以碾碎人心。
当我流着眼泪背诵当年她离开时留言里的内容时,当我将那张贴身而藏在我怀里揣了七年被岁月渲染出淡黄痕迹的宣纸时,当我指着上面日趋黯淡的字里行间时,她一脸的泰然自若。
然后,她缓缓从我手中接过那张满是褶皱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叹气,真为难你惦记这么多年,还万里迢迢找来此处。
触景生情,我以为她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表态,而事实,她确实做了,她将那张薄纸掂在掌心折了两层,伴随着两道刺啦声,那张纸被她干净利落的撕成了碎片,抛上空中洋洋洒洒,像一只只白蝴蝶迎风翩跹,我的心也在那样的万籁俱寂中一同被她扯成了碎片。
她的语气依然云淡风轻,是我的无心之过令你执着至今吗,如果是,那么我收回那些话,你不用再等我啦,人都是现实的,没什么东西一成不变,我找到了更适合白头偕老的人,所以只能放弃你了。
她说,她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她还说,她找到了更适合的人!
她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却哪里能窥见,我对她的牵念,哪怕时隔七年,依然一成不变。
她的形容璀璨如昔,可已不再是当初小山村里的那个她了。
而我,傻傻的固执了那么久,她的话平淡而残忍,一字一句都在扎我的心脏肺腑,可我不死心,偏激的往刀尖上撞,我问她是不是父母的死因太复杂,行动棘手,不方便云云。
可她一句席话击溃我所有的妄想。
她说,那些只不过是她当年杜撰胡诌的离开我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面对我,所以选择一个人远走他乡。
如果她随口说出冠冕堂皇亦或不得已的理由,我一定不会相信,但她说不想面对我,我知道,这并非捏造扯谎,是最具说服力的事实。
她带我去她如今的居所做客,那是一栋金碧辉煌的豪宅,与鸾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我给不了买不起,望尘莫及的产业。
走进天井与中庭,我心里不由自主产生了一股卑微,而我与从秘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遥不可及。
更令我沮丧的是,她口中那个所谓更适合白头偕老的男人,是这幢豪宅之主,一位风度翩翩,相貌堂堂的君子。
从秘与他并肩,简直是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
我与他面对面对峙,惨淡得一败涂地。我不禁想到这副皮囊之下的真身原型,一头长着六条腿的黑寡妇,丑陋得无以复加。
这些年,我心心念念全是从秘,忘了最真实的是怎样的自己。在本源魔道世界,我活得失败;来到人类世界,更失败。
那个男人名叫季歆,祖上做脂粉生意,家财万贯。从秘把我归纳为扬镳多年的好朋友,他邀请我一同用膳,被我不知好歹的拒绝。
与情敌待在一处,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而目睹心上人的背弃,更痛。
离开时,我灰心丧气,跌跌撞撞的走出季府大门,险些从石阶上一头栽下。
腹部咕咕咕的示饿,我在气馁中捏了个点石成金的法诀,举起那锭假元宝自我安慰,哼,有钱有势怎么了,我也有一技之长。
可事实上,这只是一个笑话,而这么多年的坚持与期待,同样是。
我用那锭假元宝换了一大壶白酒,掌柜的说一醉解千愁,可我蹲在路边裹着灰尘竭力扼制对酒气的厌恶灌了大半壶,除了气躁火热,只能愁上添愁。
摔了酒壶,我大骂那掌柜谎诈讹钱,暮色杳杳中,我看见一对情侣在路边摊起了争执,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吵吵闹闹,最后男方无奈妥协,温言相哄,少女羞涩的靠进他怀里。
多么幸福的一对啊,我忽然意识到这灰蒙蒙的世界里,我始终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里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我缓缓将刃尖对准自己腕上的脉搏,然后闭上眼。
臆想中的刺痛并未传递上脑海,手中的刀尚未割破肌肤,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鸾胥尖锐的斥责连珠带炮的砸过来。
“不就是情场失意了吗,不就是被女人甩了吗,你至于寻死觅活,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吗!难过就哭出来,痛恨就骂出来,伤心就说出来,你这样算什么,你这个脓包,懦夫!”
她聪明伶俐,一见我这番形容,什么都了然于心。虽然同城,但这里距离鸾府十万八千里。我骇异过后,用同样愠怒的语气吼,你疯了吗,一个人离家出走,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我以为她是追随我而来,她却骂我自作聪明,说鸾父不征询她的同意,擅自给她定了一桩婚事,她得到通知时已无可扭转,只有溜之大吉,这次的离家出走,与我无关。
我们在一家酒楼住宿,她身上伤势还未痊愈,却兴缓筌漓的发牢骚,哼,爹娘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便自作主张,根本没将我当回事,从今往后,我再不回去了。
她搭住我肩膀,一脸心驰神往,我陪你遨游世界,什么烦恼忧虑统统明日再愁。
那不一样要面对么。
我不胜唏嘘,泼了瓢冷水浇灭她的一腔热血,并劝说她早些回家,女孩子不宜在外面风尘仆仆。
她却倔强的不肯听,还指摘从秘见异思迁,规劝我放弃她,尝试忘记过去,开辟新的生活,或许离开她,我会过得更好,人总是要向前走,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我摇头苦笑,黑寡妇生平有一次自由抉择爱情的权利,拣中一人就是一辈子,我也想忘记,也想丢掷从前的点点滴滴,可无能为力。只有活在优渥幸福的环境里的人,才能说出这样潇洒而惬意的哲理,关于全心全意的爱被辜负,奉献出生命的所有最终惨遭背叛是怎样的感受,她这样从小光环笼罩的公主永远不会懂。
彼时我本着为她好的心思,怀揣着饰智矜愚的意识自私的打击她,回来故事扫尾,她哭着对我说,我怎么会不懂,你对我有多漫不经心,我便有多懂。
她理解我的挣扎与于心如死灰,是因为她便是我的影子,在我走过路上重蹈覆辙。
即便从秘已清清楚楚与我一刀两断,但那是她单方面,我并未点头,那烙入骨骼的想念迫使我不得不迈入季府大门。
自上次的不愉快发生后,季歆部属下达通牒,将自己的府邸围成铜墙铁壁,杜绝我蹑入府去。
这些小儿科在我眼中不过是三脚伎俩,我隐去身形,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去。可当我越过烛光瞅见床榻上相依相偎你侬我侬最后演化成覆雨翻云的两具身体时,胃部一阵抽搐,几欲作呕。首次觉得曾经在我心目中完美无瑕的从秘是那样污秽,那样恶心。
仿佛我从未认识,了解过她。
可自从那一年我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她,便彻底风雨无阻,万劫不复。即便如此龌龊,我依然抓狂般的想见她。
翌日清晨,我潜入季府,将季歆弄晕丢去旮旯,自己越俎代庖,化成他的模样与从秘同桌吃饭。
再次享受到了来自她身上的久违的关怀,饭桌上她不停的给我布菜,笑语嫣然的劝我多吃点。
我心口发热,咬牙切齿的接受这一切。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样幸福满足的笑,过去白云苍狗七年里,她何时对我展露过这样的笑容。
今日终于显现,却不是为了我。
那一刻,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苦涩,如同这些年蹉跎的岁月的所有酸楚。
从秘瘪着嘴嘟囔,食指刮脸羞了两句,忽然问,你说待我醒过来便准备成亲,这个承诺该兑现了吧。
醒过来成亲
这是两则重点新闻,我岔开话题敷衍了她几句,急匆匆的望风而逃。
我窜入旮旯角落,蛊了季歆,用搜魂术侵入他的记忆,解惑了之前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