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难为你们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君上没弑成,反而惹火上身,累得一桩性命之虞。”他讶异中,我将令牌递了过去。
讶够了异够了,他伸手欲接令牌,目光中露出坚定:“若非君上执着于权柄,不顾念我魔域百万妖士之命,这乱臣贼子之名,又从何而来。第一次虽然失败,但青山不改,只要一日未露出马脚,我便还能再弑第二次,总要解了众妖水深火热之祸……”
“嗯,不错,有志气,有胆魄,敢作敢为。只可惜你俩有勇无谋,少了些脑子,多了些匹夫。理想倒也很有盼头,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手中令牌蓦地消失,衾幽冷冽清寒的声音此刻多了一缕不屑的讥讽,以及无可披靡的威严。前方,墓弃身后赫然多了两人。
右首衾幽,左首烁毓。
我与墓弃面面相觑,眼中均是惊骇,他竟将烁毓五花大绑困缚而来!
我暗呼糟糕,此番情景,多半他亦将前因后果了然于胸,眼下兴师问罪来了。
哦不,杀人泄愤!
“衾幽?好,既给你窃听了去,我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便除了你替我魔域万妖法灭一场生灵涂炭之祸!”墓弃激动中拔出法器,千钧一发。
没理睬他的叫嚣宣战,衾幽收了令牌,双眸如失逆鳞般直勾勾盯着我,有失望与愤怒在眼中盘旋交织:“阿糗,你不是要做我唯一的王后吗?万事俱备,你却同旁的男人跑了,难不成你打算出尔反尔?耍我呢你?你怎可这样?你当我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质问,从字面意思来瞧,貌似我失信在前,颇为理亏。是以我无言可答,垂头抿唇不语。心里却不以为然,虚伪演叼啊虚伪演叼,厚颜无耻啊厚颜无耻。谁耍谁来着?拿我挟为人质软禁倒也罢了,偏生折腾出这许多幺蛾子。果然强凶霸道。难怪部署宁愿倒戈反叛也不尝试规劝,无可救药了已然。
我观他此刻无耻之尤的程度,已臻天下无出其右的最高境界,高处不胜寒。
不过我还是纳闷,出逃之前一切后续都准备妥当,况且他不是在监督打造凤冠么?何以发觉并觅到路径追了上来?
到底没能憋住,我问他:“我不是将阿汐变作我的模样待在殿中混额……混淆视听吗?你怎晓得我逃跑了?”
他没搭理我的问题,继续脉脉含情的唠唠叨叨:“阿糗,你如此不告而别,你可曾留念过我,可曾因我而徘徊犹豫,踟蹰过?”
临走时巴不得生了翅膀远走高飞,委实没什么留念,至于现在倒真如他所言,开始踟蹰了,犹豫着该怎样回答他这个问题,才能息他怒气。我不禁困惑,眼下这个情况他不立即处决叛徒,反而絮絮扰扰揪着我说些无关紧要的,他这是自负到目空一切吗?压根儿不将墓烁二人殊死反搏放在眼里?
却听嘭的一声,烁毓突然挣脱桎梏,捆在他身上的绑缚寸寸断裂,跟着铮铮两响,已抽了法器在手,两柄青光锃锃的寒剑,左右手各持一把,威风凛凛。他面上露出憎恶之色,悍不畏死:“也不晓得你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没死成,却也无关紧要,无非要劳本尊动动手,再杀你一次便了。”
衾幽无视他的神情,依然直愣愣瞅着我,宛如要从我眼睛中看出什么物事来,口中之言却冷冽如冰:“你们未免忒也小瞧本王,你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天衣无缝?呵呵,那日本王一回宫已晓得这出好戏便是你俩操控的杰作,体谅导演不易,也懒得杀了。如今看来,彼时的心慈手软却是在养虎遗患。”摩挲着手指一顿,复又续道:“不过呢,要拼命是不可能的了。严谨如本王,岂能无所绸缪,你俩且瞧瞧丹田气海是何等模样。”
我也跟着去瞟烁毓墓弃的小腹,这一瞧不打紧,却吓得花容失色。
只见他俩丹田气海之处黑气涌现,竟有无数虱虫密密麻麻扑棱着翅膀飞将出来,似在吞噬体内生计血肉。
“歃羿毒蛊!”二人脸色瞬间惨白,五官霎时抽搐起来。那惊骇的形容比我尤胜数倍,战栗中异口同声道:“你何时在我身上种下毒蛊?”
“不过十来天罢了,你俩且放宽心,安安稳稳的去。”衾幽轻描淡写一个响指,就听两道闷响,烁毓与墓弃两人连一声惨嚎都没来得及呼出便在我眼中活生生炸成两团血雾,爆裂开来,残肢碎体四溅翻飞,死于非命。
“不要!”我的尖叫惊天动地,却无法挽留两道鲜活的生命。
闭了闭眼,我背转过身,不敢再看那两团飘散在空中洋洋洒洒的殷红血雾。
衾幽弹指间连毙二人,一脸若无其事,过来携了我手:“你若想回山门,待封后大典一过,昭告了五湖四海,我与你一同回去。现在三更半夜的,阴霾寒凉,先回宫休息好吗?唉,今天若非我忙里偷闲去挽枫殿看你……”
第19章 第十八章风雨
地寅七十九忆六万二千八百三十五年谷雨,糗氏攸德,深得君意,庄册赐封为后,内治两百诸嫔,外兴荆月宗室,辅君,佐君,伴君,昌法,盛度,慧贤,智本,万魔顶礼膜拜,五湖天下母仪。
一页圣旨,我身价翻倍,荣升为后,钦此。
自那夜潜逃隐匿被衾幽追捕,我因自忖修为不如而放弃顽抗,跟他回到宫中。
就寝中,他忽然问我:“阿糗,我一腔钟情满心旖旎,你可否能晤,可否明白?我不求你拿出与我等价平衡的心意来回报,只盼你给予浅尝辄止般一点点心仪,可否?”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婉转含蓄的言辞文质彬彬的同我交涉,亦是他首次扬款曲诉衷肠。
我是讶异的,从前,他轻佻虚浮的与我骂俏,我以为那只是他寄人篱下时的谎言,我以为自古君王皆薄幸,他不过是独专红粉,胭脂声色。情爱之谛,不过是荒诞的玩物。
而今夜,明明该因我逃跑而怒发冲冠的他却在共枕中缠绵悱恻。
我明白吗?能晤吗?
这亦是第一次我扪心自问,彼时彼刻,他怀揣着目的死皮赖脸混迹睡茗山,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开始接受他的存在,我想,我能在他身上谋取利益,能提升灵力增强修为,最后我想我们有了夫妻之实,即便做一对有实无名的真夫妻也未尝不可,却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是否存在着风花雪月中的缱绻情爱。
或许有吧。活了这么多年,看尽人生百态,我并非青涩的闺中少女,懵懂到不知情为何物。
但凡心中对某个人有着非一般的异样情感,又不能透彻剖析出那属于何种情愫时,便是所谓的爱了。
心事作祟,一夜无眠。天光尚处朦胧中我便下了榻,披上外裳出了寝宫,步出中庭,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借着拂晓破云时映射出的斑斑日光,近窥徒名。
栅栏中的樱花被施了法咒,四季常妃,然人间四月正是它灿烂火热的时节。它的花期其实很短,不足十天半月便枯败萎靡,脆弱易碎到不堪一击。
我心坎悸动。这映照的似乎就是男欢女爱的情感。
落英,落樱。生而绚烂,谢如轻影。无常似水东流去,散落成泥消也弥。
樱花除徒名之称,另有曙草,梦见以及插鬓的美誉。顾名思义,黎明曙影,天空被渲染成清一色的薄红,此时的樱花最美,美到如梦似幻。
可我努力睁开双眼,看到的除碧海云天与曙草连成一线的缤纷之外,还有那跟着晚风蹁跹翻飞,层层叠叠无数片凋零残瓣上的血渍与殷红。在那片满地苍凉中,躺着一截刚裁下来没多久的残枝。
那是阿汐的血!
从乔木林回来之初,衾幽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糗莫,将阿汐幻化的替身一剑封喉。
他对我说:“之前怕你走远,遂识破她这冒牌货时我第一时间是循着特意抹在你身上的龙涎香去追捕你而暂饶了她。但顺者昌逆者亡,所有背叛我之人都会失去活着的权利。只有死,才能扼杀第二次背叛,杜绝绯赤二尊的前车之鉴。”
因此,阿汐还在院中如常修剪着枝桠,剪刀还未合拢,便已神魂俱灭,我甚至来不及阻止。
她非人,却非修仙界宿敌,万物有原则,我们只是铲除那些为非作歹杀人放火的不法分子,而她,不过一头普通小妖而已,所以但她给予我忠诚时,我选择善待,可这样的善待,却变相变质。
修仙者能原宥之辈,他们的王却戕之杀之。
世道是怎样了?何以解忧?何以至斯?
我不过想回家而已,怎地就累了三条命?
除了自责,更多的是怨恨,恨衾幽的惨绝人寰,恨他的暴戾恣睢,赶尽杀绝。
然我却十分矛盾,心里那份残存的情感,在抵触憎恨,擦出激烈的斗争。
这缕为数不多,所剩无几的情愫在数日后普天同庆的封后大典中被磨灭得荡然无存。
四月十六,时临谷雨,吉日良辰。荆月戾宫张灯结彩,魔域疆土群妖高歌,唱得是国本稷谣。
衾幽头戴束发嵌玉紫金冠,顶悬双龙抢珠东岭冕。华丽的装饰,尊贵的服饰,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帝王气质映衬得淋漓尽致。金灿灿白花花的金银渡在他身上,只有更增高贵,绝无庸俗之气。
而我,批着凤冠霞帔,环翠琳琅,被他牵着手慢慢踱上观天高楼,接受天下群妖的三跪九叩。
站在百丈阙楼之顶,我付款匍匐脚下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场面如此震撼,我的心坎却水波不兴。
转头去觑衾幽,他脸上少见的红光满面,喜悦之情满面洋溢。生平第一次,他面部浮现出如此温和暖煦的笑容,人畜无害。
可我却知道,那张俊美的笑脸之下,是怎样的凶神恶煞……
昨日,因我身份迥异,有十几位大臣联名上报反对立后之仪,他那番逆耳的忠言置若罔闻,抬手便杀,血流如注……
当时我在想,暴君如他,何以仍可稳如泰山端坐君位?底下诸臣何以尽皆诚服呢?
后来我才晓得,妖魔道内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修为越高地位便越尊,君王之位,以强悍的实力决定易否,而非品行德操。这亦是为何自古以来妖魔皆恶,除之则为善的缘故。
衾幽意气风发的冲我笑:“尊贵的王后,本王承诺过以千里江山,万丈锦绣作聘。如今这荆月戾宫妖道魔域已尽赋于卿,接下来便是收疆人类的五湖四海。王后且莫急,这天下迟早纳于本王囊中,不过限于时间问题罢了。”
我问:“届时你是否尚需征战沙场,浴血以搏?”
“浴敌忾之血,夺敌领之邦,倒也算是美事一桩。王后无需忧心,那些个修仙者不过尔尔,不擅阵营不擅战,灭之甚易。”他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他述说这些话时,字里行间全是热血与憧憬,喜不自胜,可他哪里晓得,他每说一句,我的心便寒一分。
“我相信你的真诚。”微风习习,我拨开被风拂乱的流苏,与他对视:“那么,你便安安分分做的君上,我欢欢喜喜当你的梓童,长长久久的当下去,岂非妙矣?天下河山,凡人邦畿,我也并没有那么稀罕,你便免了大动干戈与否?妥妥帖帖度蜜月,太太平平的过日子。”顿了顿,我郑重的强调:“我厌烦杀戮。”
他依然陶醉的笑,手握得更紧了:“妙则妙矣,太平有异。未免日后修仙者大动干戈,我们便需先下手为强,只有铲平番邦蛮夷,才得长久安分,才能奢望太平妥帖。我自然晓得你厌憎杀戮,本王如何舍得让你踏足疆场。天下山河由我来夺,你只需要负责坐享其成。何况吾一身骁勇满腔豪情,岂有压榨屈才之理?”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不再接腔,仰头闭眼。衾幽,你可晓得,我们如今并肩立于高楼巅峰,可两心双手间的距离,已是不可企及的山河万里。
司仪在殿前宣诵圣旨,声如洪钟,口若悬河。
我没仔细去听其中内容,只将尾声末了的几句放在唇边反复咀嚼:“社诣福禄,钊励民心,瑞庇除厄,晋国鼎盛,辅君平人魔之乱,伉扶贫瘠之荒。黼国黻家,栉风沐雨……”
这是衾幽亲自提笔而拟,他希望我能与他携手并进,告捷宏图霸业。
但这终究只能是黄粱美梦,梦里兴戎潇洒浓,梦醒时分皆成空。
很快,他便事与愿违。
接受了群妖的顶礼膜拜,他牵着我打算走下高台,不料整栋观天高楼蓦地连墙带瓦抖了一抖,跟着便是脚下一阵虚浮,楼层竟拦腰坍塌,断壁折垣陷了下去,我与他措手不及,一同坠了下来。
他眼疾手快,虽惊不乱,立即御了法剑将我接下。但听咔嚓轰隆之声不绝于耳,高楼已坠下地基。
烟尘漫天中,他正欲操控法剑降于安全区域,不料斜刺里四道人影窜上,刀光剑影刷刷刷风驰电掣朝他攻来,招招致命。
变故突如其来,他大腿胳膊前胸后背刹那间连中四剑,深可见骨,总算他见微知著,危机中还是将已陷入敌人包围圈中的身躯挪了一挪,原本刺向小腹心口腰际的狠招失了准头,才险而又险堪堪保命。
他身经百战,一招得了缓和,接下来便是反击了,赤手空拳周旋与敌围之内,口中传令部属弯弓搭箭,以擒刺客。
我看见那四位身着普通妖民服饰的刺客脸上蓦然一变,竟是比鸦,浮屠子,阿旺以及旮旯老道。鸡奴迎敌中不忘宽慰我:“阿糗你且放心,今日我等在此,他定不敢轻易便强迫于你!”
尽管给衾幽缓过神来后狂风暴雨般的疾攻逼得节节败退,他脸上的关怀却丝毫不减。
我侧头不去看他,心里莫名涌现了愧疚。
但他这番话成功刺激了衾幽,他愤怒时灵力倍增,顷刻间夺下他手中兵刃,叮叮叮三响格开其他三人递过来的攻招,手起刃落,血溅墙头,已取下比鸦项上人头,抛蹴鞠般往殿门前折衣二字的匾额一丢,一颗血淋淋活生生的头颅便嵌入其中。
四斗一变成三斗一,更加左支右绌。衾幽没有伤害睡茗山门人,五指蛟龙游海般扣住了旮旯老道的脖颈。他没有浪费丝毫时间与唇舌,臂力稍紧,咔嚓一声,旮旯老道脑袋立即应声歪至一旁,死气沉沉。
四斗一死双,胜负不言自明。
这时衾幽已抱着我立于殿前台阶上,他不理会旁人,首先问我:“你有没有受惊?”
我摇头,看了看那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位老熟人说道:“放过他们。”
衾幽并没违拗我,依言对浮屠子与阿旺摆了个请的手势,再无多余动作。
他蹙着眉,在隐忍愤怒。他眼中杀意骤聚,若非碍于我,只怕他们今日他们俩便要交代在这里。
原来当日衾幽拐了我去,浮屠子久候无音,派出弟子查寻,最终循序渐进潜进荆月戾宫,混迹在一干普通妖魔堆中,伺机而动,行施救我脱困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