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才不是为了踏春才来到江陵的,薛素鸣发了疯一样派人四处追查的她的踪迹,好不容易躲去了他疯狗一样的追查,整个冬天已经彻底过去了,之之趁机来到了江陵,当然是为了第二个气运目标,首辅裴玉,当然在现在,那个曾经权倾朝野、还得到天下美谈的裴相,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书生。
江陵,正是他的故乡。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乃至连玄武的话语都没太留神。
玄武早已经习惯了小姐总是这样沉入回忆的样子,他只是将所有的信息全部都同步出来,“小姐,邱云已经将梦溪书坊添置名下,也按照小姐的吩咐联系上了慕家的人,杜撰出全新的身份,孤女慕筝,即将接手梦溪书坊的女当家。”
之之应了一声,又问:“月迷谷那边如何了?”
黑衣少年难得地沉默了一下,“小姐,薛素鸣将小姐的追寻令挂上了江湖榜上,在民间也派了亲信四处搜寻,不过邱云引导他们在丽疆,短时间应该不会找到江陵来。”
之之唔了一声,“江湖榜,死活不论,看来这一次薛素鸣是真的恨我了。”
玄武没有说,这一次的追寻令比较特别,那便是圣手薛素鸣亲自以月鸣令为报酬,凡是将他的师妹带到他的身边的人,他许诺将满足对方三个心愿。
玄武很讨厌薛素鸣,这三年来,小姐为了某种目的不得不潜伏在他身边,如今终于离开了,当然他也不愿意再给薛素鸣说一句好话。
“好了。你先离开吧。我有些事情必须要独自处理,不能带上你。若是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去梦溪书坊。”走到街角人迹疏落的时候,之之摘下冠在发间的幕篱,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漫散开来,阳光下清澈如一弯溪流。
玄武躬身接过那顶白色的幕篱,迟疑了一下,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小姐……”
阳光下,她那双美丽杏眼淡然地回望,顾盼飞神,留仙裙随多情的春风飘扬,“玄武,我第一天遇见你的时候,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会忘记。当年的女孩冷漠地看着牢笼中的他,她说:“想要跟着我?”
“我可不是什么富家小姐,一个亡命徒,往后,很多人会对我恨之入骨,跟着我,可不是什么悠闲的日子。”
身为奴隶的孩子,玄武觉得女孩的话好天真,就算是现在,他也活得像猪猡一样啊,谈什么悠闲的日子。
当时,为了脱离牢笼,他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她。往后的日子,的确是不算悠闲,他很庆幸自己的在剑道上的天赋是那样的出类拔萃,可以保护她,甚至帮助到她。
他一直都知道,小姐的心里藏了很多的心事,那温柔的笑颜下有着掩饰不了的绝望麻木,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小姐跟着爹娘前往密州,在经过林道时,遭遇了山贼,她不许他跟上来,从那一天开始,小姐变得很不一样了。
老爷夫人的死并不令她伤心,她甚至轻快地跟着那个少年踏上了另外一条路。
他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小姐一直说的,很多人会对她恨之入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来到江陵,同样的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不过这一次的目标又会是谁?即便他在好奇,也知道这是小姐唯一的底线。
玄武敛住所有的情绪,屈膝朝之之一礼,身影随风而动,之之转过眸子时,黑衣少年利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
即便是在春意盎然的春三月里,她的眼睛里盛着多么温柔的光泽都好,阳光照着却如一腔寒冷的春水浅浅摇晃着。
之之盈润的指尖卡住了一瓣被风送到面前的桃花。
抬头看去,桃花如雨摇落,坠了一地的春红。又是一年桃花绽放的时节,桃花人面相映红,太匆匆。
裴玉,这个人警惕心很高,出身于市井,心比天高,当然后来命也好,不然又怎会是气运之子。只不过,这几年正是他命不太好的时节,有句话怎么说的,蛟龙困于浅礁,猛虎落于平地,度过了成龙成虎,度不过了,就是一只贱虫。
之之看着系统提供的文本,嘴角似笑非笑地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穷得只能靠艳本赡养生病的娘亲,想要来江陵参加恩科考试,却供不起考试费用,也无人照料娘亲,一而再三地放弃了前途,就像前世那些巷角流传中的那些听闻,是个大孝子,穷书生。当然,谁也不知道裴相年轻时居然为了一些阿堵物,舍下读书人的清高,写些聊斋艳本过活。
她买下梦溪书坊,又杜撰了一个慕筝的身份,当然会在用在他身上,不过现在还不行。想要靠近裴玉这种人,当然不能走寻常路。
伪君子最能感觉到同类的气息,也最是警惕,一个女东家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徒有一张脸的穷酸书生呢,太现实了,反而觉得啊,一定有阴谋。
江陵椿城北,春禾街,汇聚着城市里的三道九流,虽在城中,却是最凋敝也堪称贫民窟般的存在。
正是晌午,各家烟囱炊烟袅袅,街角处,有一家挂着裴家的旧牌的檐屋,比起附近的房宇更是破败,垂垂危危的,许是这一家靠近着前街一处闲置的豪宅,就更显得是鲲鹏和鱼仔的落差了。且虽说是陋舍,却规整得干净,三间小屋围起的院落里,古井辘轳,搭起丝瓜架,柴火往旁边的西墙堆积,菜畦里青翠一片,这里正住着春禾街里的裴郎君,裴玉和他的寡母,寡母多病,所以这常年里,经不得风吹,北房里常年地合着窗,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气。
临西窗处不远靠着的府邸,满园春色几乎占入了后院。那样强势无比的桃花枝桠招摇地伸到了书生的书案上,那寒酸的墨砚,廉价的笔纸,整齐地贴放在案台一角,写了一半的纸张上,笔迹潇洒飘逸,行云流水,被那淡红的桃花一衬,极为美观,春色如许,根本无意去留意那舍内雪洞般贫寒。
年轻的男人服侍着妇人喝下了一碗药汤后,浑身已经沾了苦涩的药气。妇人脸色枯黄,眼角生得细纹,看起来甚是憔悴,可就是这样一张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却仍然有五六分的颜色,和年轻男子那张俊秀的容颜是七八分的肖似,同样的一双柳叶眼,妇人的带着秀气,他的则是弯曲狭长,有些悠远,越看越有意趣,些许的魅惑。
妇人却一脸化不开的愁苦,仿佛愧对他一样,喝了药汤后,那张枯黄的脸多了些活力,还是很疲倦,“玉儿,你还是要花些时间用在功课上,娘亲这病是老样子了,花哪些冤枉钱,也没甚么作用。”
裴玉扶着她坐下,把药碗放在旁边,听到女人沙哑的话语时,那张同样疲倦的脸上却挤出了一些笑意,“娘亲,放心,今年的恩科这一次我不会错过的,您的病断不了药,就当全了孩儿的孝心,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