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迈的手从柜子底下抽出几张黄纸,让小徒弟过来,很快朱砂被磨好,玄之子端起毛笔,眼珠一定,走笔龙蛇,一气呵成,一张字符写完,玄之子松了口气,让小徒弟吹着了火折子,下头用一盘装了半碗水的木碗接着,字符燃烧的灰烬便直接掉进了木碗里。
“把这碗水先喝了。”
玄之子端过来。
对面人好半晌没动静。
“喝啊!”
少年手不情不愿接过碗,咕咚几口,将碗里的水全都给喝了,放下碗时,面上神情倒显得有几分讶异。
“本以为这水该一股子怪味,”他用帕子擦唇,“倒是还挺正常。”
“倒是还挺正常的?”玄之子看他,“没别的味儿了?”
“嗯,是啊。”他神情恢复如初。
玄之子:“什么感觉也没有?”
“嗯?”他微微歪过头,“没有呢,先生。”
“怪啊。”玄之子稀罕道,他这烧符纸水,着了小妖的喝了定会腹痛不已,就是着了大妖的,喝完了也定会觉这水极为辛辣。
“但你说,你身边的,一个人?是一个人吗?”
“嗯,”他点头,“是位少女。”
“你说她是妖鬼,你是看到她露出了狐狸尾巴么?”
“没有的,先生,”少年微微笑起来,“她十分狡猾,将一切隐藏的极好,但我知道的,她一定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从我认识她,看到她的第一眼时便觉察而出,她绝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我敢肯定,先生,她一定是妖鬼,要不然,便是天神。”
“所以公子是要……”玄之子看着他的眼睛,“除妖么?”
他眼珠微微凝住。
“除……妖?”
他嘴唇微颤,一字一顿的两个字,从他嘴里颤抖着吐露而出。
他猛地站起来,眼眶瞪得很大,“不对!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我,我!”他手掌拍向他自己的胸膛,“我怎会!怎会!怎么可能会想要除掉她?我怎么配?我……我……”
他瞪着眼睛,木凳吱呀,是他忽然坐了下来。
“我要将她留在我的身边,先生,”指尖被他咬进嘴里,少年目视着虚无的前方,一遍遍道,“先生,我要将她,将她这一生都绑在我的身边,先生,不然,不然我真的太可怜了,不是吗?若天神,若妖鬼只为欺骗我,惩罚我而来,那之后,便将我一人,将我一人独独留在这世间,那我该如何活下去?那我……那我太可怜了,先生,我无法忍受,我一定会死的,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幸福,我会很痛苦,光是想想……光是想想,便觉好似身处炼狱之中了,”他眼眶泛起红,紧紧咬着的指甲咯咯作响,“我要让她,我要让妖鬼,要天神为我收尸才行,我一定,一定要死在妖鬼之前,我要让她一辈子在我身边,先生,有什么办法吗?救救我吧,我拜托您,拜托您告诉我,能将她绑在我身边,永远无法离开的办法,拜托您,请一定,请一定,救救我,救救我吧……”
重重一声磕碰。
磨好的朱砂撒了一桌,小徒弟反应过来,视线往下看见满桌血色,登时面色惨白,“对……对不起师——!”
“你先回去吧。”玄之子道,微微发颤的手往下找抹布,便听一声轻响,少年腕上金镯撞上桌沿,他苍白的指尖捻着一方绣金纹的白色棉帕,鲜红的朱砂登时浸满了雪色棉帕,也跟着粘上少年的指尖。
“朱砂……”他猩红的指尖往旁边去,朱砂好似血一般,荡起一点血水才会激起的波纹,朱砂红将白色的帕子吞没,少年收回染红的指头,将染着红的指腹叠上自己的下唇。
“可以吧,先生?”他指尖下去,唇上染红,艳丽姝容,诡异万分,舌尖一探,下唇的朱砂被他舌尖舔舐,少年的面容又回复了方才的清浅,“您要什么,裴都可以给,哪怕是失败,酬劳也定只多不少,请救救裴吧,先生。”
……
猩红的灯笼,一盏又一盏,被府内的宫人踩着木凳一一点亮。
秋风摇晃,满院除却夜色,便只剩看不尽的红。
夏蒹身上穿着秋裳,红色倒映在她的脸上,这一府下人都极为冷漠,除却必要,根本不会和夏蒹说话,夏蒹看着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点上同样猩红的灯笼,站在院子里抬起头。
这满院红色的灯笼,其实看得人很压抑。
会让她想起金陵裴府,也是常挂着这样的灯笼。
夏蒹呼出口气,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看向空无一人的对面门口。
她今日回来已经到下午,但她回到裴府,才被告知裴观烛竟然还没回来,直到现下,厨房晚饭都已经做好,还没见裴观烛的人。
脚步转到第三圈,夏蒹隐隐听到巷外,传来一阵木履敲打青石砖地的声音。
夏蒹眼珠一定,忙抓着裙摆小跑出去,自门口探出头,少年穿着他常穿的雪青色圆领锦衣,正有些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兴许是听见了声音,裴观烛抬起视线,看到她的一瞬间微微怔住,继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小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