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执笔的手一顿。
他想起昨晚恩和的食盒,外表同他没有多少区别,尽管菜色不同,那也是兰儿吩咐人做的。
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一颦一笑,没心思想别其他,如今忆起……
一股不知名的凉意袭上心头,恩和笑容僵住,赶在警铃大作之前,火急火燎地告退了。
皇太极意味不明地收回视线,跑得倒挺快。
晌午召见范文程,同他商讨改动檄文,调动辎重与战略战术。等商讨告一段落,皇太极提起教导四格格一事:“先生可有合适的人选?”
关雎宫执掌宫务,虽是岳托提起,实则范文程不动声色,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早就推断海兰珠与清宁宫不睦,许是受了不少算计。那日三场刺杀来得蹊跷,真正的外敌,哪有不要命只毁脸的做法?
不能大张旗鼓地查,自然是越晚约好,拖到大汗回宫为妙。
他赌对了,也赌赢了,今儿一早,大汗查明刺客乃是朝鲜派来的细作,又有人证物证俱在,旗主无人质疑,反而激起将士们的愤慨与复仇之心。
刺杀放在一边,这回又传来十四贝勒和布木布泰福晋的风言风语,莫不是四格格冒犯了福晋,引来大汗震怒?
出征在即,他暂且没懂大汗的心思,他只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须得好好掰正。
范文程拱手,显现几分为难:“微臣认识一位学问渊博的师傅,自然能教格格明事理,懂孝悌,只是格格身份尊贵,师傅又素来严厉……”
“严厉不碍事,严厉些更好。”皇太极低沉道,“本汗赦他无罪。”
范文程恭敬应了。
又听大汗问:“公主府的慰问送去没有?”
“您托微臣送去的,都是市面上寻不着的好药材。二位大福晋在榻前轮流侍奉,十分感念大汗与海兰珠福晋的关怀,说等公主转醒,改日定要进宫谢恩。”
派范文程前往,才足以显现他的看重。
皇太极微微笑道:“她们孝心可嘉,不错。”
忽而想起了什么,他转了转扳指:“鳌拜领的兵,本汗决心再拨一千人。”
范文程沉吟。
鳌拜手底下的士兵,本就远超其余统领,再加一千人,堪比势力不强的一旗旗主了。这说加就加,要让别人知道,指不定还会劝谏鳌拜年纪尚轻,大汗宠信太过,烈火烹油不是好事。
虽说文武相厌,但他巴不得骁将辈出,英才越多越好,早日替大汗攻下河山!朝鲜事了,继续扫除周患,再有传国玉玺,称帝改制的时机便成熟了。
此战精锐尽出,只许胜不许败,范文程压下郑重,笑着道:“鳌拜统领勇武过人,定不会辜负大汗的期望。”
皇太极轻轻颔首,赞许地看他:“他的婚事,我也能交代过去了。”
任凭范文程才智过人,依旧愣在了原地。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谁的婚事?这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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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宫上上下下都发现,主子扶腰的次数远胜以往。
吉雅向内务府学了许多技艺,等手中活儿空下来,自告奋勇给她按揉。海兰珠当即答应,博敦瞧瞧她的胳膊,又瞧瞧主子的细腰,欲言又止半天,终究没说什么,紧张地在旁盯着。
谁知是她小看了吉雅这丫头。非但无事,按揉效果还甚为不错,海兰珠午后睡了一觉,酸痛只剩浅浅一层。
想起大汗昨儿说的、每天只能瞧一个时辰的宫务,看不完的,拿不准的都交给他,海兰珠早就不恼皇太极昨晚的胡闹,思及他在崇政殿忙到现在,泛起了浅浅的心疼。
她亲自领着吉雅去了小厨房。
即刻有膳房管事迎了上来,欣喜至极地道:“福晋,您怎么来了?想吃什么吩咐奴才们就行,您小心着脚下。”
谁人不知关雎宫当差油水多,在宫中的地位那是和别宫完全不一样。入口的东西最是重要,又有恩和总管时时敲打,说只要福晋用得香,少不了他们的赏,小厨房的厨子也好,管事也好,那是费尽心思研制美食,当差认真,谁也不敢怠慢。
海兰珠抿唇一笑,让她们不要多礼:“我只想问问,有什么甜汤可以补身?”先了解,日后也能学做一做。
“福晋有所不知,补身子的不止甜汤。百合降火,红豆补血,咸汤也很是滋补,不一样的食材,效用也不一样。”
原来是这般,海兰珠点头:“若是精力耗费过多,身子累了,使不上力气,喝什么汤好?”
大汗不仅耗费精力,若是一天到晚执笔,手上也没了力气。
膳房管事越听越是熟悉,这情状岂不是……片刻灵光一闪,压低声音:“羊肉当归,鹿茸乌鸡,还有牛鞭炖甲鱼。特别最后一种,奴才从前有亲眷试过,那效用可不是一般的好!”
海兰珠想了想,柔声说:“既如此,晚上给大汗送去的食盒,多加一盅牛鞭炖甲鱼。”
管事傻眼了。
“这……”
吉雅听不懂什么牛啊鱼啊的,见此赶忙问他:“是不是没有食材?”
“有的,有的!”
吉雅继续催促:“有的话还不炖上去?”
一个时辰之后,崇政殿。
恩和藏好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盒,小心笑道:“大汗,福晋遣人来送膳了。”
不一会儿,一个面目机灵的侍从快步而来,看着略微眼熟,像是专为小厨房跑腿的。
皇太极薄唇微翘,看着他开盒布膳,直至眼帘映入那碗黑漆漆的补汤,甲鱼显眼,另一道食材满得冒了尖。
他沉默了下来。
执筷的手一颤,似是不可置信:“这是福晋吩咐的?”
侍从喜不自胜:“是,这是福晋特意点的汤品,让大汗好好补补身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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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牛鞭甲鱼汤的香味越发浓郁,皇太极俊脸发沉,脑中回荡着一句话。
福晋,让大汗,补补身体。
这些字眼拆开他都认得,合在一起便是天大的打击,隐怒还没蹿出就熄灭了,转念一想,他哪里舍得对她生气,更多的是委屈和不敢相信。
兰儿……觉得昨晚还不够?
他顾及她的身体,再放纵也有三分克制,便是如此,她也回回被亲的喘不过气。昨儿更是羞恼,头一回伸手抓挠,直至现在,他的脊背上还有红红的印痕。
皇太极瞥向喜气洋洋的侍从,侍从正殷勤地给他布菜。
他沉默许久,按捺住再问一遍的冲动。
恩和现今离得远,还没注意这盅汤,再问一遍是不是兰儿吩咐的,岂不是把他吸引过来,到那时……
凤眼漆黑如墨,皇太极的语气温和:“你们都退下。”
侍从连忙遵命。恩和不疑有他,心中惦念着藏起食盒,忙不迭应了声:“是。”
……
这顿膳食,是皇太极用得最为艰难的一次。
心头生出无尽的自我怀疑,便是从前领兵陷入苦战,只能吃冷掉的饽饽和草根树皮,他也从没有这样食不下咽过。
烛灯映照出关雎宫的牌匾,脚步踏进的瞬间,皇太极居然迟疑了。
一边发了狠,今晚再不留力,他非让她知道厉害不可;一边又实在舍不得,于是清清嗓子:“吉雅在哪儿?本汗问她些话。”
谁也没有注意大汗的举动不若以往,不一会儿,吉雅匆匆出来,笑着朝他行礼:“大汗。”
皇太极摆手,让旁听的侍从都退下,继而问她:“牛鞭炖甲鱼可以壮阳,是谁告诉福晋的?”
惩戒这个胡言乱语的奴才就好,别的也就罢了。
语调似冰冻席卷,又似寒风刮过,这下轮到吉雅傻眼了。
壮壮壮……壮阳?
壮什么阳?
她小心翼翼地问:“大汗,壮阳不是补身子吗?”
“是补身子,只是补的地方不太一样。”皇太极顿了顿,鹰隼似的盯着她,“你们福晋想要我补哪里?”
“当然是脑子,还有手啊!”吉雅察觉到不对了,结结巴巴道,“福晋带着奴才,亲自去问小厨房的管事,什么汤最是滋补身体,熬好了给您送去。福晋是心、心疼您政事忙碌。”
皇太极:“……”
吉雅提着心,发现大汗的脸色变来变去,喜怒竟是前所未有的外露,不禁咽了咽喉咙。
怎的、怎的和她离开乌特那天的庆幸那么像呢。
皇太极霎那间想明白了,俊脸放晴,大步朝里走去:“兰儿,方才提点你的膳房管事,本汗定要奖赏于他。”
那厢,听闻大汗要赏,膳房管事咯噔一声,福晋原来并没有骗他。这……大汗竟是半点也不在意,还要夸奖厨子炖得好?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明主,感动的同时满怀忐忑,不知道太医院能不能治好大汗的隐疾?
他怀着担忧的心情,火急火燎地走了。
一刻钟后。
海兰珠福晋的神色很是窘迫,耳廓都漫上了红。大汗的语气堪称温和:“赏你八大板子,又吉利又好听,也当褒奖你敢做敢想,误导福晋,为本汗安上的隐疾。”
管事欲哭无泪:“……”
海兰珠红着脸,呐若蚊蝇地开口:“要说吉利,岂不是不罚更吉利?是我没有交代清楚。”
“那就六板子,”皇太极淡淡道,“你当然有罚。明儿的宫务攒着,无需处理了。”
海兰珠一惊,听懂含义之后立刻转身,哪知下一瞬天旋地转,腰肢被他箍得极紧,不留半点缝隙。
他凑近她通红的耳朵,嗓音缓慢低沉:“你点的汤,本汗一滴不剩喝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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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海兰珠整天没能起身,并收到了大汗回赠的爱心补汤。
招来吉雅一问,发现宫务都被处理完毕,井井有条利落公允,叫各处的管事心悦诚服,一大早便来关雎宫磕头,叩谢海兰珠福晋。
海兰珠沉默片刻,抓住锦被,羞恼地扭过了头。
小玉儿来得早,见到这般景象新奇得不得了,却头一回被拦了下来。
侍女朝她赔笑:“大福晋,我们福晋今儿见不了您了,不如日后再来?”
小玉儿连忙追问,侍女支支吾吾,口风却是蚌壳似的紧,小玉儿只能狐疑地瞧她一眼,怀揣着疑惑出宫。
布木布泰福晋禁足的事儿渐渐发酵,至于她和多尔衮的传言,明面上没有人敢议论,暗地里有多少却是不知。
都说众口铄金,单凭十四贝勒,或是十五贝勒与两白旗,还能堵住全盛京的嘴不成?
出征的前几天,多尔衮傍晚都回了府。
流言荒唐至此,他的大福晋时常进宫,哪里会不知道。他已做好小玉儿冷言相待,或是嘲讽讥笑的准备,谁知每回遇见,小玉儿都是淡淡瞧他一眼,转身走了开。
有了多铎的提醒,歉疚之情再也不能忽视,想要问问小玉儿有没有什么缺的,哪知会是这样的情形。
多尔衮眉心微皱,终究没有前去正院问她。
出征前夜取来甲胄,他正擦拭着刀剑,管事匆匆前来回禀,低着头道:“贝勒爷,大福晋,大福晋没有为您准备行囊……奴才备的定没有大福晋齐全,还望贝勒爷不要怪罪。”
不知为何,心下竟是泛起浅淡的安稳,如流水痕迹一般,转瞬消失无踪,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过。
多尔衮摆摆手:“知道了。”
转而想起什么,吩咐他道:“爷留下几个人,清宁宫若要联系,还是原来的渠道。”
管事一惊,实在想劝,瞧见主子不容置疑的神色只得放弃,在心底叹了口气:“是。”
……
大军出征的前一晚上,皇太极没有闹她,海兰珠抱着他的腰,终于得以‘心安’地入睡。
第二天去往城门送行,文武百官齐至,立于大汗身侧的唯有她一人。
天蒙蒙亮,盛京百姓第一次见传说中最为受宠的关雎宫福晋。她与国主并肩而站,身穿正红吉服,头冠点缀的东珠雍丽至极,容貌衬得日光都黯然失色,顿时惊起高高低低的哗然。
最近盛京的流言不少。除了市井之人最爱听的八卦,还有科尔沁全力支持海兰珠福晋的传闻,消息是真是假他们不知,如今却由衷感叹起来。
都说科尔沁出美人,关雎宫福晋不愧为最耀眼的明珠!
春风吹拂,旌旗猎猎,小玉儿站在海兰珠身后,笑容灿烂明媚,眼中只容得下镶黄旗阵前最为英武的那道身影。
鳌拜攥紧缰绳,远远追寻着她,只觉心脏在跳动,在鼓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按捺住不舍。
等我回来。
镶黄旗右侧便是正白旗,多尔衮同样瞧见了小玉儿,瞧见了她的目光。
从前每每征战,她都会在那里送行,数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变过。
抿了抿唇,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与情爱无关。那便由他第一个攻进朝鲜王城,夺来世代累积的财富带给她。
仪式渐到尾声,将士们蓦然一静,左手“砰”一声抵住胸膛。
伴随着骏马嘶鸣,城门响起震天动地的呐喊:“天佑大汗!天佑大金!”
“天佑大汗!天佑大金!”
海兰珠在心底轻念:天佑大汗,天佑大金。
皇太极一袭玄黑衮服,与她纯正的红色交相辉映。
他沉声下令:“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