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还跟康念慈说起过他对她的观察,说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就非要断了联系。
那时的康念慈没有多说,只回了他一句:“这是她的选择。”
他自然不懂得为什么非得做这样的选择,固执地认为一次再见就是永远不见,下定决心在心里把这个人从好友名单删除,故作轻松地当作没有这么个人,久而久之也以为真的把她给忘了。结果在陪同大学期间的女友等车时,盯着穿着校服靠在站牌边的女生看了好久,还被女友怒骂“变态”。
他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心底却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自己又想起了孟惠予。她就像他心口的一颗瘤,生长得太早又太贴近,彻底除掉需要耗费好大力气。
其实这不算什么的,有的人就是会一辈子都活在心里的。他安慰着自己,他不过是在人海里找到了她,又不得不把她归还到人海中。因为始终留有遗憾,便难以释怀。
而且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连她的脸都不记得了,记住的,只有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他想着,时间终有一天会风化他对她所有的印象。
可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的,他又遇见了她。
他感叹,她好像是个引子,即便社会生活已经把他打磨得宠辱不惊,可一遇见她,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冲动和意气都再度生发出来。他压不住,也不愿意特意去压。
既然是上天给的机会,那便紧紧抓住吧。不论结果如何,再坏,也不过就是重新走上岔路吧。
程述微抿着嘴唇,从阴影中抬起头来,干了的额前碎发半遮挡着他的眼睛,却没能阻断他的声音。
“我承认,孟惠予,我承认。我对你有所企图。”
他说得坚定,后半句更是带着明显的期待与笑意。孟惠予听到他的突然告白,呆愣一瞬,然后无声地笑了。
“为什么是我?”她轻轻开了口。
终于还是进入这样致命的问题,程述在以往的恋爱也被不止一次地询问过这样的问题。答案大同小异,你很漂亮、你很可爱、你很善良……然而这些答案说给孟惠予,他却觉得不过精准。想了好一会儿,却吐出一句:“你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孟惠予没有放弃追问。
程述想了想,认真地组织起语言来。他说,她是他见过最神秘的人,是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的人。孟惠予问他,这是不是在说自己是个异类。程述赶紧摇了摇头,重新解释道:“因为你在过一种离我又远又近的人生,别人的生活我都能想象到一个大概的模样,可唯独是你,我无法预测。”
回溯起来,他的人生是一望到底的康庄大道,路上最大的阻碍是不经意飞崩起来的小石子。所有的可能性沿路展开,他只要做出选择,几乎就能看到可能性末端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这种几乎在经历之前就能细化成一个个场景的人生,他走得笃定又有些枯燥,他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直到发现,他所拥有的一切是命运的眷顾,对于有些人,能够不被巨大的痛苦所包围,活成一个平平无奇的模样,都是莫大的奢望。
他为着自己的傲慢而歉疚,也更加好奇另一种他想象不到的人生。所以每每想到孟惠予,他都发自内心地产生好奇,她是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她是怎样过着现在的人生。而知道了之后,又开始想象,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很多很多的疑问,他都想要弄清楚。
好奇心是爱情的源头,只要你对某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也就步入了爱情的漩涡。程述自认为冷静自持,结果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定律。
“所以你说为什么是你,我很难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能说你对我而言与众不同,充满着吸引力。与康念慈面对实验对象不一样,我面对你,不是要去计算不是要精准测量,只是想要靠近你,想要了解你,想要明白你。”
他的声音轻柔,从窗户那边轻柔地吹来,稳稳地降落在孟惠予的心上。
她隔着他不过四五步的距离,打量起那个被夕阳包裹着的他,穿着宽大T恤和家居休闲裤,头发上滴着水滴的他,最后嫣然一笑。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她望着他,对上那双明显有些错愕的眼睛。孟惠予觉得他这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有些可爱,笑弯了眼,走近两步又重复一遍。“试试看吧。”然后欣喜代替错愕,在将临的夜幕下,晚风风干他的半湿的头发,触手可得距离间,他们相视而立,她笑着,笑眼里盛着他藏匿多年后散发出来的光。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进对方的眼底。
同居日常里闪闪发光的碎片
程述送孟惠予回去的路上,惶然失措,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确认刚才对话的真实性。
孟惠予冲他点头说对,他又陷入一个人的欣喜,别的什么都不说不问。直到车行驶到孟惠予家楼下,他目送她上去,挠着头又原地踢着地板,像个初尝甜蜜的毛头小子。这样的不成熟,连他自己都觉得夸张。
他们是从朋友转变为恋人,有太多需要重新估量的东西。
孟惠予谈过恋爱,不多,不知道什么样的相处才最最合适。前任跟她分手的其中一点原因,就是感觉她不需要他。他们甚至没能发展到互相信赖的程度,关系就就此终止。孟惠予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找谁复盘,自己尝试着消化一遍,得出来的结论是,可能像她这样有些敏感又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性格,天生就是不适合发展亲密关系的。
所以程述说出他有所企图的时候,她有些慌,一方面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另一方面则是对这段关系的不自信。万一他们稍有不当,这段关系就失衡了呢?然而抬眼一看他站在阳台前吹着风,眼神殷切,一下就与多年前路灯下安慰她的那个人影重合起来,她又觉得,好像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
以为墓志铭上都要刻着“爱情绝缘”四个大字的孟惠予,在二十岁的尾巴,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程述会在每天的上下班给她汇报自己的行程,路过小野猫也忍不住要拍张照片发给她等待她的评价。当然,更多的时间他们都是扑在工作上,感情的交流一般都集中在晚上。聊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吃了什么,遇见了什么,老板又说了什么。
以前他们也会交流这些,但那不一样。一个人为了维持情谊维持场面而被动托出自己的生活,与他主动地分享所经历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以前程述给她打电话发消息总是在邀约,背景也大多安静。现在呢,她总能在语音电话里听见他喝水的声音,敲打键盘的声音,抑或是不小心撞到桌角时的一声闷哼,很自然地,她能想象出通话时的状态。她笑眯了眼,这种感觉,很微妙。
在这样的点滴分享与线上联络中,他们维持了一周的网恋状态。
周六一清早,程述迫不及待地开车过来接她回家。是,回家。想到这个词,他的少男心思也开始作祟,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比孟惠予还要粉红。
孟惠予再度踏入他的家门,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阳台摆了几盆植物,沙发也套上了颜色更舒缓的沙发套。他愿意花时间来欢迎自己,已经非常可贵,所以尽管所有新添置的东西与整个装修风格不太般配,她也没嘲笑他那诡异的直男审美。
次卧跟之前的变化不大,程述只是往里面添了一套衣柜和桌椅,很到位很贴心。帮忙把行李箱和一些小物件送到次卧后,他主动退出房间,留给她自己整理,自己则是进入厨房的主战场开始准备今天的大餐。
孟惠予来上海的时间不长,两个行李箱外带一个快递纸箱,就已经收纳了她的所有东西,对比起合租的那两个室友,她觉得自己算是出行轻便。从箱子里拿出刚刚酿晒好的床单被套,开始了整理的工作。
他们俩互不打扰,在一个共同空间里的两个角落各自忙活,竟然也有些和谐。
这一年上海的夏天来得很早,现在处于一个开空调很尴尬的时节,孟惠予敞着次卧的窗户铺床单、叠衣服,收拾到最后还是汗湿了一件衬衫。
程述想要问她是不是饿了,把炉子转为小火之后绕着墙角走过来,刚好看见她拿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女生洗澡的时长对于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种玄学,他只能估摸着调整火候,免得她出来时饭菜没好或者已经变凉。
其实这种担心十分多余,这样闷热的天气里,饭菜变凉需要的时间远超过孟惠予洗澡的时间,再者,就算是真的没好或者变凉,孟惠予也不绝不可能因此生气。程述知道这一点,可他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未雨绸缪。
淋浴喷洒的水花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的,有些好听。孟惠予却顾不得欣赏这首不经意的乐曲,她还是有些紧张。进到浴室,她把所有的洗漱用品都拿出来摆上。牙刷、杯子、沐浴露、洗发水,每每安放好一样,就会忍不住瞟一瞟就放在她旁边的程述的那些。很奇妙,对着氤氲着水汽的浴室死物,她感受到一种切实的鲜活。
那种心情难以言喻,她越是紧张就越是兴奋,越是兴奋也越是紧张。挤压洗发水时,手都开始打滑。陌生的窄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潮湿的空气里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可是她竟然有种他也同在的错觉。
退潮的青春期在滴答声中复返,孟惠予忍不住笑自己年仅三十居然也会怀春。她搓着头顶的泡泡,打量着跟她沐浴露并排而立的他的那瓶海盐味道的,长长地呼吸。
不过刚才从房间出来时她就听见咕噜咕噜炖煮的声音,脚趾头都能猜到是程述在准备她入住的第一顿大餐。她不敢在里面洗太久,害怕外面的人等得急,特意加快了进度,脑袋上裹着干发巾就从浴室出来,顺带带出来一阵温热的水汽。
程述看样子还没好,她转身就进了房间去那吹风机。插上电却发现它好似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象征性地扑腾两下弹一下,然后就没了动静。她这才忽然想起来,昨天室友借了她的东西用,说这个好像有些坏了,断断续续。她当时正收拾着行李,一下就给忘了。
孟惠予有些尴尬的搓着还在滴水的发尾,趿着拖鞋怯生生地走到厨房。程述正拿着手机盯着眼前那锅热汤,抽油烟机发出呼嗤呼嗤的响声,成功掩盖了孟惠予的脚步声。
她扶稳头顶就要松开的干发帽,往前挪了两步,叫了他一声。
程述好像没有预料到她的举动,有些受惊地抬着眉:“洗好了?怎么不吹头发?”
“我的吹风机好像坏了,能用一下你的吗?”
“好啊,你等等。”程述关小炉子上的火,擦过她身边就帮她去找吹风机。孟惠予看着他从浴室走到卧室,最后居然是从书房里拿了出来。
程述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是上回加班为了电脑带进去的,忘了。”他解开缠绕的线圈,走到她身边,递给她,在孟惠予接过之前,又收了手。孟惠予以为他还喜欢这种小孩子似的打闹游戏,有些无语,程述却开口说,要不我帮你吹吧。
他把她带到小沙发坐下,自己则是站在沙发后面准备开始行动。
孟惠予对这亲昵的举动感到陌生,在此之前,她敢说,认认真真把弄过她头发的人,只有理发店小哥。
吹风机的强烈轰鸣声从耳边传来,程述一层又一层地扒拉着她的头发,同时学着理发师晃动着手腕,动作熟练得像是去当过学徒。孟惠予环抱着双腿任由他□□自己的脑袋,本以为这种意外的活动会令然尴尬,没想到她居然很享受。只是他的指腹每回擦过她头皮时,身体就好像通了电,直接痒到她心里。酥酥麻麻的快乐。
有时候风大了或者吹得她太热,程述就会用手给她稍微遮挡几分。都说吹头发其实吹到半干的状态才是最佳,程述将她的发根吹干之后,关了开关问,还要再吹吗。
孟惠予耳朵里的轰鸣声还没褪去,仰起头就“嗯”了一声,上扬的语调,是问句,意思是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可能是洗了澡的原因,她的脸又素又白,眼睛里都还装着没散尽的水雾,透亮得像一只等待抚摸的小猫。
程述俯瞰着她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哼地一下咧开嘴来,打理好的头发又被他揉乱。孟惠予不知他怎么突然起的玩心,晃动半天想要逃离。人还没站起来就被程述又按下去,她没办法,只好乖乖陪着他闹,任他宰割。
“吹吧吹吧,再吹一会儿!”程述耍赖把她扣在那里,不耐烦的动作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中午一点,炖好的土豆牛腩都快干锅。
程述才将它端了出来。炖煮的时间太长,牛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嚼劲,土豆更是软烂成泥,他开始后悔没早点过来看着。好在孟惠予就是喜欢这种老年专用口感,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后程述想让她回房间休息,孟惠予不肯,硬是赖在厨房帮他把碗给洗了,又把阳台新入住的那几盆植物腾换了下位置,又是一身汗。程述约了人拿文件,日头正盛的时候就出发,期间又处理了一下其他事情,回来时已经接近日落。
跑了这么一趟他有些饿,中午的菜也还有剩,他打算去孟惠予房间问问她想吃什么,还没到门口就发现她正躺在沙发上睡着,手里的书已经掉落在地上。
暖黄的晚霞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给她盖了一层被子,她的细白的小腿也被映衬得发光。程述坐在旁边的小沙发看着,哼笑一声,没忍住拍了张照片。
[锁]
诉说我那剖腹般的痛苦
这段孟惠予自己都不看好的恋爱,竟然令她十分享受。
就连公司的同事都发觉到,她已经进入一段相当甜蜜的感情。孟惠予只说是自己铁树开花捡到宝,能遇见这么合拍的人不容易。
尽管他们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闹矛盾,可总能在第二天和好如初。三十岁的恋爱可能不如二十岁那样激情四射,但也因为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执拗和冲动,而变得更加柔软更加温和。当然,她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激情的恋爱,理解不了其中的乐趣。她只是觉得,现在就很好,很好。
可是厄运往往都是在最幸福的时候来临。
七月中的时候,她回了一趟湖城,落地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依旧是市中心医院。
孟惠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这个地方有仇,竟然三番两次地都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这次,是因为她爸爸。
孟正德看起来有些妻管严,其实本质上是个很倔犟很要强的老头。所以当孟惠予看见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的时候,她的心脏止不住地开始酸胀,胀成一颗一扎就破的大气球,把她的整个胸腔都堵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