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排站在阳台,透过落地窗看着洒满阳光的城市。有句话怎么说的?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悲剧总是换个名字反复上演。
“还有件事。”马烁忽然说道。
“什么?”焦闯转头看着他。
“死者的手机哪儿去了?”
第3章
消防楼梯间里堆满了杂物:饮水机、旧电视、废电瓶、旧床垫,甚至还有两大口袋瓶子。马烁和焦闯一前一后绕过各种障碍物,走进32层的电梯厅。
焦闯敲开了张宏家楼下住户家3204室的门,一股混合着烟味和奇怪味道的热气扑出来。门后探出一个消瘦驼背的中年男人,他剃了个光头,虽然消瘦但一脸横肉,斜眼看着焦闯和马烁。
焦闯掏出警官证,对男人说道:“警察。有个……”
男人眼睛一瞪,从焦闯身边钻出来,冲到隔壁3203室大力拍打户门。
“你他妈至于吗!我们不就是在楼道里放点东西吗?怎么还真报警了!”男人一边大喊一边拍门,“谁家没点东西啊,就他妈你丫事多!我又没放你家,你管得着吗!你牛逼你住别墅去啊!都他妈住这儿了你还穷讲究什么!是不是有毛病啊!别他妈装聋,出来!”
“不是你邻居报的警。”马烁说道,“我们是来了解点别的情况。”
“别的情况?”男人揉着手,狐疑地问道。
看来他还不知道楼上的住户已经死了。马烁指了指天花板说道:“你家楼上3304的住户你认识吗?”
“认识啊。”男人点了点头。
马烁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昨天晚上你在家吗?大概十点到十二点。”
“在啊。”
“听到什么了?”
“听……”男人忽然眼睛一亮,“噢!”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从门里出来,狠狠瞪着马烁和焦闯,把男人拽回家,然后哐一声关上门。
马烁和焦闯四目相对,门里传来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你是不是闲的!别人怎么不跟警察说?就显你知道!”女人喊道。
“我也没说啊!”男人吼道,“我说什么了!”
“我要不是拦着你,你早说秃噜了!说正经的狗屁不行,一有这事比谁都来劲!”
“滚蛋!”
“你他妈再说一句!”
接着传来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
们忽然又打开了,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女跑出来。两人低头等电梯,屋里时不时传来吵架和摔盘子的声音。电梯门一打开,他们就迫不及待钻进去。
调查走访时吃闭门羹也不奇怪,现在很多人都对警察怀有敌意,还有人觉得和警察打交道是不吉利的。焦闯朝马烁做了个向上的手势,示意他去张宏家楼上看看。马烁却越过他再次敲响3204室的门。
门里安静了下来。过一会门打开了一道缝,女人探出头来,一脸警惕和排斥的表情。
“刚才出去的是你儿子?”马烁问道。
“怎么着?”女人没有否认,依旧警惕地看着马烁。
“刚才他们等电梯的时候很尴尬。”马烁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这种尴尬的事情多了,会让年轻人变得自卑。自卑会影响他们一辈子。”
女人条件反射似地瞪起眼睛想要反驳马烁,但是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因为她正在思考自卑会怎样影响她儿子一辈子。
马烁把警官证递到女人面前,说道:“我们是东城刑侦支队的。你家楼上昨晚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我们过来就是想和你们了解下情况。你们觉得不方便或者有顾虑也没关系,就是以后尽量不要当着孩子面吵架。还有,消防通道里确实不应该放东西。我看你们放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你家孩子因为这点事遭人白眼你也觉得不值当吧。”
“又不是我们一家这么放!”女人又瞪起眼睛。
马烁看出她的虚张声势,于是说道:“至少楼上就没有。”
“他家是没有,他家哪有功夫管这事啊!”女人一脸阴阳怪气,“我们也就是占点地方,但我们没赌博啊让要债的堵门泼墨啊!我们也没兔子吃窝边草,跟一个小区的搞破鞋啊!”
马烁和焦闯对望了一眼。
“你知道死者老婆的情夫是谁?”焦闯问道。
“死者?”女人和身后的男人瞪大眼睛,异口同声道。
得知张宏昨晚坠楼死亡后,夫妻俩一脸幸灾乐祸地打开了话匣子,向马烁和焦闯说起张宏家的八卦。
“就是那谁,王玉明的儿子。”男人点了支烟,“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反正打小就是个油头粉面的色胚子,长大之后据说还是什么在道上混的,我们都不愿意搭理他。他可没少给他爹惹麻烦,头几年经常有你们的人过来抓他。王玉明和我们都是老街坊,这小区基本当年都住一个胡同,是拆迁分的房。”
“叫王文佳吧。”女人说道。
“对。小崽子也没个正经工作,天天就知道跟大姑娘小媳妇身边转。他和张宏老婆好了挺长时间了,全小区就张宏自己不知道。”男人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猥琐的笑容,“别人吧还知道躲着点,他俩简直是明目张胆,百无禁忌。张宏去玩牌一玩就是好几天。张宏前脚出门王文佳后脚进门,多咱张宏回来之前才走。”
“就没人和张宏说吗?”焦闯问道。
“王文佳是个混子,谁愿意因为嚼点舌根子再招上他这种臭狗屎啊。”男人解释道,“再说张宏天天神出鬼没的,也见不着个人。”
“张宏经常彻夜不归吗?”马烁问道。
“基本上是上二歇一吧。”男人自以为幽默地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焦闯问道。
“他俩那动静。”女人撇着嘴说道,“站前门都他妈能听见!就我们这破楼隔音还不好,他俩在家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让孩子回来。”
“那你们昨天晚上听到什么了?”马烁问道。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地微笑,然后由丈夫发言:“昨晚张宏本来是去打牌的,不知道怎么忽然提前回家了。这不就撞上了吗?张宏和王文佳应该也是打小就认识的,这就更那个了。然后仨人就在家里一顿吵吵,是不是还动手了?”
“肯定动手了。”女人点头道,“桌子椅子哐哐响。”
“大概位置呢?客厅还是在哪?”
“就这儿。”男人一边说一边走进门里,指着天花板说道:“这叫门厅吧,反正就一进门这块。肯定是一开门就看见了,就原地开干了呗。”
“你家能听到楼上的开关门声吗?”马烁问道。
“能啊。”男人点点头,“可清楚了。”
焦闯让楼上的警员开关一次入户门,站在门厅,果然能够听到关门的声音。
“这个人认识吗?”马烁把手机递到两人面前,屏幕上是昨晚的电梯监控画面,鲁娟挽着一个男人。
“这不就是王文佳吗?”男人立刻回答道。
马烁收回手机,继续问道:“你们一共听到几次关门?”
“王文佳和那女的回来一次,张宏回来一次。”男人想了想说道,“他们折腾了一阵之后就没什么大动静了。再后来就没了吧。”
“确定吗?”焦闯问道。
“确定。”女人点头道,“我们俩还聊呢,怎么打着打着还就没声了,难道他们仨还说和了?”
“11:40左右听到什么动静了吗?”马烁问道,正是鲁娟和王文佳离开的时间。
“没有。我们十一点多点就睡了。”男人摇头道。
“也就是说,你们睡着之前,他们就已经没有动静了。”焦闯问道,但目光却投向马烁。
焦闯和马烁回到队部的时候,王文佳已经被带回来了,按照焦闯的要求单独关在一间候审室里。两人刚下车,焦闯的徒弟刘斌从办公楼里小跑出来。
刘斌比马烁小一届,和焦闯一样中等身材,梳着油亮的背头,穿着一套黑色阿玛尼短款夹克和紧腿裤,系着菲拉格慕皮带,夹克敞开着,露出紧身白色T恤上的阿玛尼飞鹰LOGO。
他看了一眼马烁,把焦闯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焦闯面露喜色,正要招呼马烁过去,刘斌又把他拉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焦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打发刘斌先进去。
焦闯走到马烁面前,和蔼地说道:“这个案子看来一时半会也完不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刘斌他们弄吧。你一个夜班熬到现在,赶紧回去休息吧。”
马烁知道焦闯这话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已经和自己没关系了,这就是他的现状——没有搭档,没有自己的案子,说被踢就被踢,一个有编制的“临时工”。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表达任何质疑或不满,默默回到更衣室换衣服。
九年前他来东部队报到,当时的队长说他反正也在这里呆不长,就不给他安排固定更衣柜了,于是就给他安排到了最后一个号码,在更衣室的另一侧。
没想到他一呆就是九年,每天上班前其他人一边换衣服一边聊天,他则在远处的角落里独自换衣服,从来没参与过更衣室话题。越是这样,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就越疏远。就连他的搭档牛卫平,也只是和他在工作范围内交流,下班后从来没一起喝过酒。
他知道大家为什么疏远他,他不在乎,也不想解释。他甚至觉得这种状态还挺舒适的,这个地方仅仅是证明他个人价值和社会存在感的道具,他不再奢求更多,也不想和这里有更多牵连。
他关好柜门,正准备离开,却看到值班协警站在旁边。协警从兜里掏出一包喜糖塞到他手里,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
“我要结婚了。”协警哈着腰说道。
“恭喜啊。”马烁笑着回应道。
“对不起。”协警鞠了一躬。
“对不起?”
“那个……”协警磨叽了一会,终于说道,“婚礼就不叫你了。”
“噢!”马烁恍然大悟。
不过这还算好的,协警还给他发了包喜糖,说清了自己的难处。其他人结婚根本就不通知他。
而这一切都是马烁九年前一个决定的代价。
十年前马烁毕业分配到东城刑侦支队,和他搭档的是一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警界新星——这个人的名字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不能提的禁区,再之后就真的被所有人遗忘了。
两人搭档了一年,搭档是主,马烁是辅。这时出了个大案子:前任队长遭到仇家报复,引诱他的独生女吸毒。马烁和搭档奉命调查这个案子,很快抓回了一个小喽啰。
由于破案心切,搭档不顾马烁阻止对嫌疑人动了手。但嫌疑人咬死不招,终于被释放。可就在他刚走出东城支队大门不久,却忽然暴毙在大街上。
嫌疑人的家人到支队讨要说法,市局也专门组织调查组进驻支队调查。因为嫌疑人尸体上有伤痕,所以调查组最关注的问题就是审讯时到底有没有动手。
搭档承认那些伤是自己打的,但他说那是在抓捕时造成的。调查组问了马烁同样的问题,只要马烁回答不知道或者没注意,调查很可能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马烁向调查组说明了真相。
最终的结果是搭档调到其他区的派出所,马烁下放到东城支队下辖的东部区域刑侦队。领导提出一年之期,如果他们一年内表现优秀,就把他们重新调回支队。
结果搭档在派出所工作的最后一个星期,巡逻时卷入了一起前王牌刑警持枪拒捕的枪战,当场牺牲。
马烁也永远失去了重返支队的机会,在东部队一呆就是九年。
搭档在东城支队人缘很好,又是为前任队长复仇才动手,很多人都认为情有可原。因此他们把所有问题都归咎于马烁:如果马烁当时没有出卖搭档,两人就不会被下放;搭档就不会遇到这起枪战而牺牲;前任队长女儿被引诱吸毒的案子也不会拖成无人问津的悬案。
从那时起,马烁就过上了被孤立和排挤的日子。一开始大家还记得这么做的理由,但时间一长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后来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人,但就得这么做,否则就是犯规。
而且这种疏远是双向的。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在群体中被视为异类,他会本能地防御所有人,尽管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视他为异类。时间长了,这种防御就演变成漠然,习惯所有人对他的孤立,甚至会享受那种存在于一个群体中而又不属于它的孤独。
牛卫平退休那天和马烁说过几句肺腑之言,建议马烁趁年轻换个职业,因为他在这个行当里已经“臭了”,再无出头之日。牛卫平说自己用了九年时间验证了他是个好人,但别人没有这份耐心。
可马烁不想走,一旦走了,就等于承认自己真的错了。
今天早上徐炳辉给他打电话时,提醒他有空过来看看妹妹。他忽然想起自从牛卫平退休后,自己已经一个月没过去了。
徐炳辉的康养中心在市区东南的新兴卫星城麦庄,于是马烁离开队部后走到了地铁站,坐上开往麦庄的地铁。
第4章
马烁被人轻轻拍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地铁公司制服的年轻女人。女员工微笑着对他说:“先生,未来科学城到了。”
未来科学城是相反的终点站,马烁立刻惊得从座椅上弹起来。他想自己不可能坐反,难道已经到了麦庄后又往回坐一圈了。
“别紧张,先生。”女员工笑着说,“这是麦庄站。现在精神了吧。”
马烁长出了口气,无奈地朝她竖起大拇指,缓缓走出车厢。
中午时分,终点站几乎没什么乘客,出入口外面停着一排黑车和三轮。从这里到康养中心还有三公里,通常他会打个车过去。但今天天气很好,他决定跑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