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是能让人甩掉负面情绪的最好办法,马烁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被坏情绪缠身。妹妹是个敏感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努力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因为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面对。换做任何人也许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家庭在意外事故中毁灭。至少他接受不了,如果他守护的和坚守的一切都这么不堪一击,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他又不能不接受。所有在天灾中失去家庭的人,他们既没法追溯老天的责任,也没法怪罪于某个人,只能承受,要么就逃避。
在两年前的那场死亡人数35人的高速公路连环车祸中,他的父母遇难,妹妹重伤瘫痪。他独自驾车七百公里前往事故当地,他以为自己到了那里会疯,但他没有。就像其他匆匆赶来的家属一样,他默默地履行各种手续,给妹妹挑选医院,为父母操办后事。等他忙完这一切后,忽然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尤其是看到从昏迷中醒来的妹妹后,他发誓以后绝不流泪,因为他要带着妹妹继续活下去。妹妹做完手术后,他用父母的意外保险金和家里全部积蓄把妹妹送进泰谷康养中心的复健特需部。
复健是个长期过程,特需部的费用更是奇高,而且大部分费用是不在医保范围内的。马烁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他无法承担就卖掉家里的房子。
好在妹妹很快适应了新的人生,不仅积极复健,还加入了一个名叫康复者之家的互助组织,相互扶持鼓励。上次他来看望妹妹,徐炳辉告诉他,他妹妹很快就能具备居家复健的条件了,这样他们每个月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
如果生活像跑步一样简单就好了,马烁奋力奔跑着,前面就是康养中心的大门了。笑起来,笑起来,他默念着咒语,咧开嘴,好像差不多了。
马优悠坐在凉亭里的石桌旁,她旁边坐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男人戴着墨镜,双手熟练地将两根红绳编成一串金刚结。
马优悠专注地画画,画板上是个穿着黑色恶魔小礼服的可爱女孩。她是学服装设计的,之前学了十几年绘画,现在设计动漫形象是她的工作和爱好。
“库-肉-米。”马烁念着画板左下角的英文 Kuromi。
“哥你怎么来了!”马优悠转过头,一脸惊喜。
戴墨镜的男人闻声也放下活计,微笑着和马烁打招呼。
“杜芃也来啦。”马烁绕过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杜芃抬手拍了拍马烁的手背,他是个盲人,所以时刻戴着墨镜。他是康复者之家的志愿者,也是马优悠的朋友。
“这又是个啥?”马烁看着画板说道,他想起今早和焦闯聊天的妹子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库洛米。现在超火的。”马优悠举起画板,“看像不像Lisa?”
马烁不知道Lisa是谁,但他不想打扰妹妹的兴致,于是点头道:“嗯,真像。”
马优悠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画板,问道:“哥哥工作还好吧?”
“挺好的,忙。”马烁点了点头,说出提前编好的谎话,“换了新领导,天天给我安排工作。”
马优悠眼睛眯了起来:“哥午饭吃了吗?”
“没。”
“正好!”马优悠高兴地说,“我们今天中午包了饺子,三鲜虾仁的。”
“这么好?”马烁摸了摸肚子,还真有点饿了。
“是啊,我们正在筹备彩虹基金周年庆,这些天好多义工过来帮忙,我们又没钱给人家,还不得在伙食上找补一下。”马优悠笑着说。
“噢。”马烁点了点头。彩虹基金是徐炳辉以女儿名义成立的基金,专门用于扶持复健人士,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
“十五年了吧。”马烁问道。
“十六年了。”马优悠纠正道,“今年是老徐女儿成年礼,所以老徐打算要大操大办,顺便拉点赞助。哥,这几天你不忙的话过来当义工呗。”
马烁立刻答应了马优悠的请求。这两年徐炳辉对妹妹格外关照,马烁一直心存感激。可他只是个普通的小警察,也没什么能回馈徐炳辉的。
马优悠自己推着轮椅在前面,马烁跟在后面,只有这时,马烁才能稍微松口气。
“哥。”马优悠忽然说道,“我想回家住了。”
马烁的心脏被什么揪了一下,好像一份早已淡忘的宣判书忽然下来了。人生的坎儿也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好啊,你想住哪?”马烁立刻接口道,“哥去安排。”
马烁家有两套房,一套50平米的老房子是父母住的;还有一套70平米的房子是父母给马烁准备的婚房。家里出事后,马烁和谈了一年的女友分手,把婚房租出去应付高额的医疗费用,自己回到老房住。
“哥,我想回家里住。”马优悠小声说道,“要不要把那些老家具处理掉。”
“没问题啊!”马烁从后面摸了摸马优悠的头,“咱买新的。”
“好啊!我想买宜家的!”马优悠的语气又活泼起来,“你这几天没事就去逛逛呗,我超喜欢那种简约风的。”
马烁本来想说宜家好多都是板材的家具,好看不禁用。但又一想,既然妹妹喜欢,买就得了。
“那咱们这回就连家具带装修,重新收拾一遍。”马烁说道。
重新装修是马烁早就计划好的,因为马优悠行动不便,家里要安装一些无障碍设施。比如卫生间要加装扶手,厨房设备也要换成无障碍设计的。他要尽可能让马优悠独立做到更多的事,心理老师说这对她恢复长期生活的信念有帮助。
况且,他也不想让妹妹回到老房子睹物思人。
两人走到一座二层建筑外面的回廊,遇到了西装革履的徐炳辉和一个年轻女士。徐炳辉向两人介绍了年轻女士是财经记者,在为公司上市做专栏访问;接着又向记者介绍马优悠。
“这就是我刚才和你提起的优悠。”徐炳辉蹲下,目光和马优悠平行,“她是我们的顾客,也是彩虹基金的志愿者。听说你们中午包了饺子。”
“我正要带我哥去吃。”马优悠笑着说。
“还有吗?太好了,我们也一块去吃吧。”徐炳辉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和马烁握了握手,“马警官,你说的真对。今天上午来了几个便衣警察,和我们的女员工谈了一上午。”
听到便衣警察这个古老的词,马烁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了,马警官和优悠是我们很有代表性的顾客,你也可以采访他们,听听他们对这里的评价。”徐炳辉认真地说道。
“要采访吗?”马优悠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
“听说我们要上市了,就有人冒出来骂我们。”徐炳辉看向记者,“他们说什么来着?”
“第一条就是价格高、乱收费。”记者说道。
“价格是很高,但我觉得没有乱收费。”马烁回答道。
“那您能说一下选择这里的原因吗?”记者又问道。
马烁看了一眼妹妹,回答道:“因为这里是最好的。”
“外界普遍担心康养行业成为医疗监管的死角,请问你在这里治疗或者购买过药物吗?”记者又问道。
“没有。”马烁摇了摇头,“药都是医院开的。说到治疗,检查和理疗算吗?”
“我们的检查结果三甲医院都是承认的。”徐炳辉补充道。
“可是外界有很多传闻。”记者看了眼马烁和马优悠,便不再说了。
“没事,你可以当着我的顾客说,我们这里所有事情都是可以摆在太阳下面说的。”徐炳辉胸有成竹地说道。
“有人说康养中心盯着病患的保险金,利用家属哪怕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亲人受委屈的心理高收费。”说到这里,记者看向马烁,“请问你们怎么想?”
“保险金当然就是干这个用的,难不成你还想用它买车买房?”马烁反问道。
“可是没有保险金的人就无法负担高额费用。”
“所以我们有平价部。”徐炳辉接过话头,“虽然平价部从运营第一天就处于饱和状态,而且到现在一直是非盈利的。但我们确实在做这个事情。我无意批评别人,但你说的这个问题不是靠一两家企业能解决的。”
“可是您的岳父,泰谷健康集团的董事长柴镛阁先生似乎并不支持康养中心的发展,他宁可拿钱去投医院也不投您。而您直到现在还只是康养中心副总,都没有进入泰谷的董事会。”
“哈哈。”徐炳辉笑了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你说对了两点,第一我现在还是副总裁,因为总裁是我岳父;第二我岳父确实没投资,但不是不支持。恰恰是因为康养中心运营很好,不用他投钱,可以找社会资本。”
“可是披露的几个关键投资人没有一个是在传统医疗行业的。这是不是也反映出业内对康养中心发展趋势的判断。”
“这才是资本投资正确打开的方式。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他们会看报表就行了。”徐炳辉一边说一边推开玻璃门,“参观一下康复者之家。这就是用彩虹基金的收益建的。我不懂金融,不也照样建了这个。”
这座建筑一层装修成了文艺清新的咖啡厅,马烁曾在这里参加过几次亲人互助会。病人家属们坐成一圈,分享各自的心情和困苦,寻求安慰,互相鼓励。
大多数人会先介绍自己的情况,什么亲人患上了何种疾病多久了。也有人直接进入倾诉环节,比如遇到经济困难,比如亲人身体忽然恶化,比如自己的精神濒临崩溃。
接下来其他人就会用自己的经历安慰倾诉者,给他们提供建议,哪怕只说一句我理解你,也会让倾诉者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马烁记得第一次参加互助会时有个女人让他深受震撼。女人的丈夫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工作,连性生活都不能有。女人要挣钱糊口,还要带丈夫四处求医,十几年来生活困苦,一贫如洗。
后来丈夫病情恶化,不得不做一次成功率只有30%的心脏手术,但手术奇迹般地成功了。听到这里马烁习惯性鼓了掌,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鼓掌。大家都默默看着女人,空气都凝固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了出去。
后来马烁又参加过几次互助会,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转眼间快两年了吧。他笔直地坐在落地窗边的咖啡桌旁,看着窗外的五角树又冒出了绿色的新芽,时间过得真快啊。
马优悠和同伴们围坐在一起制作周年庆的伴手礼。两年来,马烁最喜欢像这样坐在远处看着妹妹,这能让他疲惫焦躁的心脏暂时安定下来。
手机震了起来,马烁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刘斌打过来的。他叹了口气,悄悄走到门外,接起电话。
“新队长要开全体会,你知道吧?”刘斌一上来就问道。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啊!”马烁闭上眼想了想,确实没看到通知。
“你没看通知吗?今天中午贴的。”
“我今天下夜班。”马烁说道,“十一点走的。”
刘斌沉默了一下,下夜班的同事是要打电话通知的,很显然他漏掉了马烁。
“可是……”刘斌顿了顿说道,“班表上你今天是备班啊。”
马烁想骂人,不就是你昨晚请假了我才上的夜班吗?装什么糊涂!
“反正你班表是备班,你自己看着办吧。”刘斌开始耍无赖。
“会什么时候开始?”马烁忍着气问道。
“四点。”
马烁看了眼时间,现在是3:50。
“你怎么不开会了才跟我说!”马烁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
“我不看签到表怎么知道你没来!”刘斌不耐烦地说道,“再说这会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来不来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今天轮休的好几个都不来了,也不差你一个。你要是决定不来,我就赶紧帮你请假了。”
马烁犹豫了一下,照刘斌这么说,他的确没有赶回去的必要了。
他挂断电话,转身看到马优悠。
“你怎么出来了?”马烁问道。
“哥,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忙了。”马优悠笑着说。
马烁蹲在妹妹面前,笑着说道:“没事。晚上哥给你们做打卤面。”
“我都听见啦,你去忙你的吧!”马优悠说道,“工作是正事。”
马烁叹了口气。马优悠探身过来,把双手放到他脸上。
“高兴点。”马优悠把他的嘴角往上拽,“有人欺负你了?”
马烁立刻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马烁走进队部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4:40了。他还是决定赶回来开会,因为请假的那几个人都是常年浑水摸鱼的,他不想给新任领导留下他和他们是同一种人的印象。就算不能改变处境,也不能让新领导更讨厌他了。
他忽然发现会议室的氛围与往日不同,接着反应过来今天竟然没人抽烟。他看到一个身穿警服的短发女警官端坐在中间,她在一群衣着单调的男人当中格外显眼。坐在她对面的焦闯正在手舞足蹈地讲述自己如何从一起普通的跳楼案找出了谋杀案的线索。现在他正说到死者从北侧卧室坠楼的疑点,而这些都是马烁告诉他的。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马烁身上,有惊讶的、有同情的,有蔑视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人甚至掏出手机看时间,好像在提醒那个穿制服的女警官,会都快开完了这家伙才来。
焦闯回头看到马烁,也有一点惊讶,但他面不改色,继续说“他”是如何发现死者有在客厅喝酒看风景的习惯,但客厅窗帘却被拉上的疑点。马烁忽然想也许刘斌不是忘了通知他,而是故意不通知他。
就在这时,女警官忽然抬起手臂,朝着站在门口的马烁招了招手,然后指向自己身边的空位。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立刻看向马烁,眼中全是同样的疑惑:你俩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