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几本翻译作品已经在出版社出版了,他写的文章也经常在报纸上,代表学校跟着沃特森先生在会堂演过讲。
我老觉得心里不平衡。
他实在比我优秀太多太多。
「别不平衡了大小姐,我请你吃饭。」
「如果我也在国外留学,我也自小学钢琴、小提琴,我一定比你优秀。」
他摸着我的脑袋,笑得张扬,语气却敷衍: 「嗯嗯,我也觉得。」
16
那年冬天,我给许君初织了条围巾,是准备送给他的。
结果他收了薛佳佳的围巾。
回来我就把围巾剪了。
黎音问我,不是要表白吗?
「表白?做梦去吧他!」
17
我觉得自己是痴心错付,战火下的爱情都是悲伤的。
我的初恋结束了。
黎音笑我,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给她举了一大堆例子证明我懂爱: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
黎音最后只点点头,诚恳地说了句:「书读得不少。」
黎音明明是看着我,可她总像是在遥遥望着远方不知名的地方。
黎音对我说,爱是思念,爱是牵挂,爱是冲动,爱是痛苦,爱是纠结。
爱是没有固定公式的答案,每个人的爱情不一样。
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我又不懂,然后就会以「你还太小」结束这个话题。
我听得最多的就是「你太小了,以后就会懂」 。
最烦的也是这句。
等我真懂了,恐怕也晚了吧。
18
许君初在我家门口蹲了一晚上。
看他可怜兮兮的,我还是心软给他开了门。
他一把抱住我,脖子上戴着我剪坏了的围巾。
咦,我不是扔了吗?
我们分开,但他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这下子我才看清了他。
那张矜贵俊逸的脸上红肿了好几块,嘴角也是紫的,脸色苍白,平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我实在没见过这样狼狈的他。
许家大少爷自持稳重,身份高贵,在任何场合都应付自如,风度翩翩。
这副模样简直像个流浪汉。
我一下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还笑?」他敲了敲我的脑袋,但脸色却好转了些。
我猜测:「我哥去找你了?」
他点点头。
肯定是大哥拿着围巾去找他算账了。
大哥那人几百年都改不了随便动手的毛病。
「安然,为什么生气?」
许君初注视着我,仿佛要把我盯出一个洞来:「宋安然,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期待的眼神。
我跟许君初从相熟之后就默契地一直进行着一个「谁先表白,谁爱得多」的游戏。
傲娇如我,我是不会承认。
骄傲如他,他也不肯败阵。
就这样,我们在双方父母都基本上确定我们会成为一对的情况下,还是保持着纯洁的同学关系。
我反应上来。
离他远了些,上下打量着他,哦,原来是这样。
「苦肉计?」
「你休想,我可不喜欢你。」
许君初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淡下来,最后归于平静,眉眼间遗留着些许怅然。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们谁退一步先开了口,之后也不会觉得如此遗憾。
可能我们都认为彼此还有很多时间,但世事难料……
19
许君初说以后要带我去法国看埃菲尔铁塔,去看大草原,去看极光。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的地方。
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很明亮,我仿佛已经在他的眼睛里领略了这些景色。
我们的约定也成了我最向往的未来。
20
我一直在等着许君初跟我表白。
然后我会和他名正言顺地抱在一起,我要嘲笑他,还是你输了。
很幸运,我等到了。
很不幸,我没法拥抱他。
21
许君初带我逃跑了一次。
可怜的我们实在没有作战经验,还没出上海市就被抓了回来。
他的父母把他关在了家里,我也被爹爹关了起来。
母亲拉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里也闷闷的。
爹爹跟我分析利弊,说如今能救宋家的只有我。
我从不觉得,只要我嫁过去做姨太太,陆执就会放过宋家。
但我知道,他们的交易条件是这个,陆执的目的也只是要让我们都不痛快。
很显然,当年大哥棒打鸳鸯,打散了他和黎音。
如今他有样学样,打散了我和许君初。
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这样陆执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用我换整个宋家平安无事,是划算的。
22
道理都懂。
做起来太难。
我接受的是新时代理念,倡导恋爱自由、婚姻自由。
我从未想过我的婚姻会是一纸合约。
也从未想过我会去给别人当我曾经嗤之以鼻的姨太太。
23
十月初二。
我顺利出嫁。
宋家小千金,终究还是向命运低了头。
既然我都选择妥协了,何不表现得洒脱大气一点。
不过很可惜,我还没大气到这种份上,临行前,我没有跟父母说一句话。
我心里还是怨他们的。
大哥被我爹关在房间里,他大吼喊我的声音淹没在热闹的爆竹声中。
下人们窃窃私语,说我嫁过去一定是凶多吉少。
或许整个上海滩都这么想,觉得过几日宋家小姐离奇死亡的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就像商会会长将女儿送给陆执为妾一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24
洞房花烛夜。
是我一个人度过的。
没有人管我。
哭累了睡一觉醒来。
洞房花烛夜就没了。
25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活得好好的。
虽然嫁过来一个多月,连陆执的面都没见上,不过我还活着。
军阀姨太太的生活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所有的一切都由下人打理,我仿佛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
但我不能出去。
督军府外头陆执安排了一支军队,也没人能进来。
那支军队只听陆执的吩咐。
唯一觉得难过的是有时候会很想许君初。
想得厉害了,我就写他的名字,其实我是想画他的画像来着,但我画得跟个夜叉似的,就放弃了。
26
直到母亲身边的杜鹃让人给我塞了信,我才知道宋家出事了。
有人截了宋家一批货,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货物,但貌似很重要,我爹商会会长的位置还是没了。
他卖了所有的田地铺面才勉强填补上亏损。
陆执又以走私的名义将整个宋家给围了起来。
我之前侥幸的心理全坍塌了,清醒地明白过来,一个我是换不回宋家上下平安无事的。
27
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是下得那么巧。
我跪在雪地里,磕着头求陆执放过宋家
这让我多少想起了点当年的事。
陆执也是,跪在雪地里,求宋家给他点钱安葬父母。
他跪了多久来着?
三天。
是三天。
可我跪了三个时辰就不行了。
手脚僵硬,呼吸困难,头晕眼花。
以前许君初老说我这身子娇气,动不动生病,得跟着他锻炼,我嫌累就是不肯。
现在才懊悔,早知道就跟着他锻炼锻炼了。
我看着紧闭大门上的「陆宅」二字,默默呼了口气。
就算我身体够强,能在这里一直跪,陆执也不会见我的。
他的态度早就很明显了。
28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我能做的只是跪在这里寻求点自我安慰,证明自己已经努力过了。
好冷。
不知道当年陆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宋家门口一跪三天的。
反正我的心情是不怎么好受。
难过、屈辱、纠结、痛苦。
我倒在雪地里,看着雪一圈一圈地旋绕,还挺好看的,我不想起来了。
如果爹娘知道我为他们求了三个时辰就放弃了,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算了算了,大不了明天就开始传宋家小姐冻死的新闻好了。
我闭上眼睛,遗憾太多都不知道先惋惜哪一个。
最后一个念头是陆执睡醒出来看到我的尸体把他吓一跳,也算我实现了点价值。
可后来回想,我好蠢,陆执上过那么多战场,会被一具冻僵的尸体吓到吗?
29
我做过无数个梦,这个梦是最诡异的。
我居然梦到陆执了。
梦到当年他被我哥打得半死不活,我在柴房和他一起躺在稻草上。
问他疼不疼。
陆执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宋安然。」
许久,我又听到了一声:「……安然。」
我挣扎地睁开眼看了下,是陆执。
不过眼前的陆执穿着军装,肩膀上披着的披风还染了未化去的雪。
他的脸好像比以前更冷了,褪去了青涩的稚气,沾染了多年征战的血腥,眉宇之间有着长居高位的凛然威慑力。
让人看着胆寒。
触及我的眼神,他刚伸出的手缩了回去,那只骨节修长的手貌似是冲着我的脸来的。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手,表情黯然。
我想这不太像是他会流露出来的表情,果然,下一刻他就恢复了面无表情,骤冷得让人猝不及防。
我认命地闭上眼。
这不是梦……
时隔十二年,我又见到了当年睡在宋家后院柴房的仆人陆执。
30
再醒来,身边已经没有陆执了。
「二姨太,你醒了?」
丫鬟激动的跑过来:「我去通知督军。」
我拉住她:「宋家……」
一出声我才发现喉咙里疼得不行,声音也喑哑难听,跟老太太似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二姨太你别说话,医生说你喉咙冻坏了,要静养,不能说话。」
喉咙……
我摸着脖子,有点想哭。
这大概是我从出生以来吃过最大的苦了。
「陆执,陆执……」
「好好好,二姨太,我去找督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