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这样,也没能躲过人言可畏。
不堪入耳的辱骂让那位会坐在那里弹一下午钢琴、气质高贵的女人,选择了最惨烈也最愚蠢的死法去证明自己丈夫的清白,也还了自己一份清净。
48
许君初抱着我说:「宋安然,我以后都没有妈妈了……」
许君初哭。
我跟着他哭。
我抱紧了他,试图用我身上的温度捂暖他一点点:「我们一起去面对好不好,一起面对,一起面对……」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不可否认,我是个极其懦弱的人。
我无法接受任何死亡。
49
三天的时间,我已经用了两天。
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在大哥身边,听他骂人。
他骂着远离宋家的亲戚叔伯们,骂着曾经那些跟他玩得好到一口一个亲兄弟的公子哥们,骂他们忘恩负义、趋炎附势。
的确,很多人为了讨好陆执,远离宋家,更有甚者,故意打压宋家去陆执面前邀功。
现如今还能对宋家不落井下石的,反而算不错的了。
大哥骂得又脏又难听,气急了就砸东西。
但他骂得最狠最毒的还是陆执。
有时候骂起来就恨不得提刀去找陆执拼命,能让他安静下来的只有黎音。
他看到黎音进来就不说话了,坐在床头撇过头去也不看她。
这倒反常。
以前大哥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在黎音身上。
直到有一回,我听到大哥问黎音,等他死了,她是不是就会和陆执在一起?
在我的印象里,大哥很少哭,他总是盛气凌人地欺负别人让别人哭。
可这次他哭得很大声,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他在嚎。
他抱着黎音,说他不想死,他不要把黎音让给陆执。
我明明在黎音的眼里看到了不忍,看到了动容,看了些许的……喜欢。
可我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
这对他们两个人都太悲哀了。
50
大哥给了我一支蝴蝶簪子。
他说,这是他很早以前找人定制的,准备在我结婚的时候送给我,都怪陆执那个狗杂种才没送出去。
他把钗子戴在我的头发上,笑着说,很好看。
「小丫头,算大哥对不起你了,要早知道陆执会祸害你,我一定不那么欺负他。」
我想起了小时候,大哥总是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让我捏着他的耳朵,他带着我满院子跑。
我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大哥会立刻找上门抄家,我骂他是个混混,他也会跟我生气,但没过几天又会来跟我道歉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大哥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人,对很多人来说他就是个恶霸。
但他至少是个好哥哥。
51
大哥像是临终嘱托一般和我说了好些话。
最后他才告诉我,他要送我走。
我不理解,直到看到母亲和许君初进来我才明白过来。
母亲对我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陆执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么远,过个几年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是陆督军。
我动心了。
我不喜欢陆执,我也不想当什么姨太太,我更无法接受我和陆执之间仇上加仇的关系。
就算我足够理智,足够清楚当年陆执遭遇的一切,足够明白什么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他如果杀了爹爹和大哥,我还是会恨他的。
我无法和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这种人生对我来说太痛苦了。
所以我想逃跑,我想苟且偷生,远离一切恩怨是非。
在最后一天到来的深夜,我和许君初再一次私奔。
52
可惜,我们还是被爹爹的车给追上。
许君初带着我下车,让我不要怕,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看着我们各自的父亲从车子上下来。
许君初有一瞬间的松手,但他还是紧紧握住了我,带着我走了过去。
我不敢与爹爹对视,也不敢与许伯父对视。
我以为我们会迎来一场暴风雨,可最终我们迎来的是送别。
爹爹给了我们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你喜欢吃的桂花酥和栗子糕,还有银票和衣服,拿好了。」
许伯父走过去拍了拍许君初的肩膀,哑着声音说:「照顾好安然。」
他们没多做停留就离开了,我和许君初坐在车子里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许君初再次发动汽车,我们在慢慢远离着这座城市。
上海的夜还是冷的,我抱着包袱,在包袱里看到了那张爹爹留下的纸条。
汽车停了下来。
许君初看着我,是愧疚的眼神。
我望着他,是坚定的眼神。
就在我们将要拥抱彼此的时候,我们同时放弃了。
「安然,我现在不能走。」
「嗯,我也是。」
我回答他,我也明白他。
53
许君初送我到了路口,那个我们曾经放学互相告别的地方。
他把箱子和包袱递给我,紧紧抿着唇角。
他说想再试试其他方法。
我不觉得许君初会有办法,有的话他早就试了,更何况许家现在自身难保,根本不适合参与这桩恩怨。
他躲着我的目光,没什么力气地说:「我不知道,可我现在总该做些什么。」
许君初很少说出这样不确定的话,他不喜欢没把握地去给别人承诺,他一般只会说「让我来吧」 「没问题」 「我去解决」。
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可现在,他没了这份自信,发现自己始终能力有限。
或许我的事情和母亲的死亡对他打击太大了。
他变得都不像我认识的许君初了。
我把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闷闷地说:「许君初,你能不能别老是这副样子,对我说一句『没问题』」让我安安心很难吗?」
他抬手摸着我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最后手都颤抖起来。
「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带你一走了之。」
「你做不到的。」
我偷偷抹着眼泪:「我也做不到。」
我真的很讨厌旁人对我说「你长大就会懂」。
后来才发现成长不能用时间去衡量。
从前的我们任性肆意,因为有我们依赖着的父母。
当有一天我们成为父母的依赖,承担起责任,不再逃避时,我想,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长大。
54
宋家门口已经站满了陆执的军队。
我是爬狗洞进去的。
十几年了,
没想到这狗洞还能派上用场。
55
大厅里传来鞭打和哀嚎的声音。
我听到父母在求饶,分不清都有谁在哭,意识到不对劲,甩下东西跑过去,就看到陆执气定神闲地坐在父亲平常坐的位置上。
爹爹和母亲跪在他脚边,大哥身上全是鞭痕和血迹,黎音试图过去却被人钳制着。
这个场面很熟悉——
只不过曾经趴在地上被打的是如今坐在高位的陆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已是风水轮流转。
56
爹爹和母亲看到我都是一愣,大哥从血泊里睁开眼睛,冲我吼:「走!」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陆执眼里的杀意恨意都那么明显,我觉得我再上前可能会被他一枪给崩了。
「……大哥。」
大哥的脸上都是黏糊糊的血,陆执示意拿着鞭子的军官继续。
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
大哥已经疼得叫不出声音,蜷缩着手指奄奄一息。
再这样下去,大哥一定会被打死。
我跪在地上朝陆执爬过去,身上那件穿着去见许君初的白色大衣早就脏得不成样子。
「求求你,别打我大哥。」
陆执让我起来,我抬手捏着他披风的衣角,他又说了一句「起来」。
我反而捏得更紧,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打算去哪儿?」
我没法回答。
「我记得,我送你回家的条件是必须按时吃药,你吃了没?」
他盯着我看,我的思绪有些游离,大哥那边好像停下来了。
「你没有。」他冷声道,「送二姨太回督军府。」
陆执索性解开了披风甩在了椅子上,避开我的方向朝大哥走过去,示意那人继续。
一鞭又一鞭,血肉横飞,鞭子都被染红了,可陆执并不准备停下。
从前,我阻止不了大哥打陆执,现在也阻止不了陆执打大哥。
「陆执!」
我看到爹爹抢走了一旁军官的枪对准了陆执的头,目光凶狠:「我要杀了你这个狗杂种!」
所有人都掏出了枪对准了爹爹,只要爹爹开枪,他也立刻会变成筛子。
我相信爹爹真的是被逼急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敢和陆执对抗。
陆执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和爹爹对视。
黎音猛地挣脱了束缚,跑到他们中间挡住。
我不知道她是在保护爹爹还是陆执,但她的的确确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陆执面前,挡住了枪口。
「好了够了!」黎音崩溃地大喊。
「子尧对你那么好,你终究还是向着这个杂种!」爹爹的手在发抖。
黎音挣扎着说不是,我觉得她也是迷茫的。
她早已分不清她对大哥和陆执分别是什么感情。
爹爹说话间被人压制住,枪打落在地,至此宋家再无人能够反抗。
宋家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很狼狈。
陆执强者归来,宋家认罪伏诛,这是一出坏人终得报的精彩戏。
57
我虚脱地坐在地上,母亲在哭,黎音在哭,姨娘带着她们各自的孩子都在哭。
我头一回发现,原来哭声那么难听。
陆执不仅没被各种惨烈的哭声动容,反而对扬鞭子的人说:「换鞭子。」
扬鞭子的军官立刻会意,他换了一条布满锋利尖刺的鞭子。
母亲差点晕过去,把头磕得更响。
所有人都在苦苦哀求着他。
我忽然觉得悲哀。
陆执父母曾经的求饶没得到宋家任何一个人的心软。
而我们现在却在求陆执高抬贵手,接受我们的求饶。
鞭子划过空气将要落在大哥身上,这鞭子下去,大哥非死即残。
所有人的哭声叫声变大了,真的很吵。
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抓着我的军官,跑去了大哥身边,在新鞭子要落下来的时候,挡在了他身前,那一鞭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身上。
……好痛!
一切发生得太快,连我自己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我听到黎音叫我「然然」的惊呼。
紧接着感觉到鞭子在空气中划过的声音,我抱住了大哥,正当我以为有第二鞭的时候,就听见了陆执的抽气声。
我抬头,陆执抓住了鞭子,鞭子上面的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手里,他整只手都在滴血,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脸。
「宋安然!」
我无视了他,哭着叫大哥,去探大哥的鼻息。
其实我也被疼哭了,这新鞭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鞭子下去,倒刺咬进肉里,鞭子抬起来,就勾着皮肉一块往外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