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接话,垂眸看着外面的景色,两眼毫无焦距。
怎么办,她真的要分不清了。
*
站在日料店门口,康若宸才反应过来这是之前廖宇尚提到的店。
“迟总,我们是要和廖总一块吃吗?”
这话问得迟慕森都笑了:“跟他没关系,就我们两个。”
她更懵了。
领导不是不吃海鲜的吗?
迟慕森确实不吃海鲜,甚至看都康若宸夹起芥末章鱼大快朵颐的时候还很震惊。
尽管满腹“这样吃生的海鲜真的不会有虫子吗”的疑问,但最后还是没问出口,笑着看她继续快乐进食。
不过康若宸也没光顾着自己,点了海鲜之后还另外给领导点了熟食。
虽然她喜欢吃海鲜,但并不喜欢吃鸡蛋,店员端了两个温泉蛋上来,这回脸上满是嫌弃的人就变成了她。
“不喜欢吃这个?”
康若宸抿着嘴摇头。
她从小就觉得蛋黄是全世界最难吃的东西,没有之一。
当年读幼儿园小班的时候,因为只吃了一口蛋白并且怎么都不肯吃鸡蛋黄,她被幼儿园老师在午睡前以“浪费食物”为由揍了一顿,最后挂着眼泪入睡,导致她直到现在压根不碰鸡蛋,不管怎么做都不吃。
这两个温泉蛋自然进了迟慕森的肚子。
康若宸吃饭并不快,一口吃进去还得嚼好几次,而多嚼又能产生饱腹感,所以她要么会把吃饭的时间线拉得很长,要么只吃一点就放下筷子。
迟慕森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自己吃完了之后很有耐心地等她继续吃,看她慢吞吞地吃了两只牡丹虾就想放下筷子,眼神稍微冷了些,示意她继续。
“不喜欢这家店的口味吗?”
她摇摇头:“和口味没有关系。我读书的时候因为吃饭习惯不好总是被管午饭的老师骂,久而久之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她让我什么时候交盘子我就什么时候交,吃多少算多少。我哥之前骑车送我去学校的时候总是要等我,说先塞进嘴巴里,去学校的路上再嚼,然后有一次我吐了,之后他就让我在家里慢慢吃完再去学校。”
迟慕森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不会在外人面前主动提起她哥哥,现在听到和她哥哥有关的事情,他反而觉得惊讶。
“你哥哥比你大很多吗?”
“三岁。”
迟慕森这回是真的不理解了:“你上小学的时候你哥哥应该顶多初中,他那个时候就能骑车送你去学校了吗?很危险的。”
“我爸妈要上班,没时间接送,我跟我哥很早就一块上下学回家了。他们当初都是在工厂流水线上做工的,按件计费,多做多得。”
他好像能理解康若宸为什么总是这么自卑了。
原生家境不好再加上家庭经济支柱突然倒塌,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的孩子总会多多少少出现心态失衡的问题。
虽然她毕业于名牌高等院校,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是无法因为良好的教育背景而得到改善的。
“现在稍微好一些了吗?”
康若宸顿了顿:“妈妈腰椎问题严重,我读完本科的时候她就从厂里辞职了,做了一年月嫂,但实在扛不住那么大的工作量,现在在家休息,偶尔会接一些文职活儿。我爸还在厂里,不过已经升了车间主任,但是身体问题也比较严重,估计做不到退休年龄。不过还好,我现在每个月会往家里打钱,他们的生活还不错。”
“那你自己呢?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她沉默了。
这事其实说来话长。
小学和初中都还好,没有学杂费和书本费,顶多学校里偶尔这样那样交点钱;高中那会儿,爸妈都有工作而且比较稳定,平时的开销还是能拿出来的。
她读本科时本来想申请助学金,但学校要看贫困证明,她办妥了材料之后,班委说他们班有好多人同时提交了材料,因为助学名额有限,所以搞了个“助学金名额投票会”,要每个申请助学金的学生上台说说自己家究竟哪里惨以及在拿到助学金之后会怎么处理这笔钱。
她听完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无病呻吟之后就放弃了,甚至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想上台去给他们一人一耳光清醒清醒。
人手最新款顶配智能手机还脚踏四位数起步的球鞋的人都好意思说自己需要助学金,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笔钱。
和她一样放弃了这笔钱的人还有好几个,她知道那几个同学的情况,本想为他们出头,最后却还是被拦下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公子公主拿了钱潇洒自在。
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全都不敢说话,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台上上演苦情戏码。
这是何等的荒谬。
但大学生没有日常开支是不可能的,她不想问爸妈要太多钱,爸妈也以为每个月给她三位数生活费是足够的,虽然也问过她要不要多给,但她拒绝了。
由自卑衍生出的自尊总是格外强烈,所以她过了四年可以说是“狼狈不堪”的生活。
等她进入漓工读研,生活总算好了些,每个月有补贴,她也会找点兼职,日子还过得下去。
目前这个工资标准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刚拿到第一笔正式工资的时候她甚至怀疑人资算错了。
迟慕森听完她絮絮叨叨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过过缺钱的生活,外公外婆很宠他,妈妈虽然忙但没有遗漏过他的娱乐活动,出门逛街买奢牌和去菜市场买菜没两样。
可以这么说,钱是可以排在他的“人生追求列表”里最末位的东西。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正过着并不富裕的日子,但也都是通过新闻报道的只言片语了解他们的生活,直到听康若宸说起,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依然顽固地存在着无形的三六九等。
她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辛苦”二字,但字字都是“辛苦”。
半晌,他定定地看着她,满眼心疼。
“这么久以来,辛苦你了。”
第31章
康若宸其实并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过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对迟慕森已经放松了警惕,她跟他谈起自己的真实生活的时候竟然没有觉得尴尬或奇怪。
其实她家能有现在的生活水平,很大程度上还得感谢乔桉一家明着暗着的帮助。
当时乔桉还想帮她交本硕学费,被她一口拒绝了,她和乔桉还差点因为这件事吵起来。
不过她觉得没必要跟迟慕森提起乔桉的存在,她怕迟慕森刨根问底想知道乔桉究竟是什么人,不是不能告诉他,而是她不想被共情。
过去也有人问她为什么能跟乔桉成为朋友,她说了真实原因之后又要被指责“圣母”或者“不把哥哥的意外放在眼里反而跟仇人交朋友”,时间一长,她也懒得解释了。
一开始她确实不喜欢乔桉,甚至因为哥哥的事情非常恨她,但随着自己慢慢长大,她渐渐明白过来乔桉也是受害者之一。
乔桉背负的痛苦也只多不少,所以她试着接纳了这个朋友。
这顿饭算是吃得相当食不知味,她边吃顶级海鲜和顶级和牛边回忆那些不堪的过往,丝毫没有“忆苦思甜”的释怀感,反而心里愈发苦涩。
迟慕森的话也随着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是皱着眉头默默听她说,表情很是复杂。
等到最后一次加餐,服务员顺便告知了闭餐时间,康若宸不得不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他没催她,还在耐心地给她剥虾:“要不要加芝士蟹宝?”
康若宸摇头:“吃不完了。”
她嘟嘟囔囔的样子颇有些小女孩耍赖时的可爱与无辜,看得迟慕森的心情突然重新好起来。
“那把这几块和牛和这些海鲜吃掉,等下走走消食。”
大口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可爱。
最后还是没浪费,迟慕森帮她吃掉了那几块和牛,随后起身离店。
毕竟是午饭,吃过就犯困,还没在商场里走几步她就不想动了,不想买衣服也不想看鞋,最后干脆去了乐高店。
迟慕森从小就喜欢这种需要点脑细胞的东西,康若宸则是纯粹拿来打发时间。简单逛了一圈下来,听店员姐介绍了最近比较火的几个款之后,迟慕森买了两个打字机,一个给她,一个给自己。
等再次坐进车里,她已经很困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小小的哈欠。
迟慕森把车开出去,却没想到这会儿出停车场还得排队,无奈地把车刹在坡上。
“想要跟你成为朋友是不是很难?”
康若宸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扭头看他。
“为什么说这个?”
他的视线却依旧落在前方:“只是好奇。”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并不难,我很愿意接受新朋友,但如果是您……大概是的。”
“为什么?”
“你是我领导,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工作之外的交集。另外公司有规定,上下级之间不要有任何私人联系,为的也是避免意外状况。”
康若宸也跟着看向前方,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事情。
“这次来江城是为了工作,看花展也只是工作之余的偶然事件,如果没有工作这个前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次在酒吧确实是我做错了,我确实想找路人求救,但没想到会因为喝醉认错了人,给您造成不便实在抱歉。”
她还是下意识和他拉开了距离。
*
工作日那天,廖宇尚先到了现场,迟慕森和康若宸随后赶到,肖执拿着报告去找现场负责人对接。
“这身衣服不错啊。”廖宇尚笑了笑。“证明我眼光不错,宸宸的身材也不错,从高中开始我就说你是典型的衣架子,就是还要再多吃点。”
“我的建议是说话注意分寸。”迟慕森冷不丁地接话。“您觉得呢?”
康若宸眨巴眨巴眼睛,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退开,随后飞也似地溜去检查现场的材料。
她始终觉得今天的迟慕森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而这种感觉从今天早上出房门看到他之后就开始了,且这人的视线总是会时不时往她身上那个品牌logo飘。
他不喜欢这个牌子吗?
怎么感觉这人的喜好总是奇奇怪怪的?
迟慕森也只是和廖宇尚简单沟通了接下来的进度,廖宇尚还有事要先回自己公司去,所以没到午饭时间就急忙带着助理去了机场,迟慕森则悠闲地走到康若宸身边跟她一块监工。
“迟总。”
他的视线转移到那个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人身上,用眼神好奇地问她想说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康若宸茫然。“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吗?”
迟慕森突然被她这无厘头的问句可爱到,绷了一早上的表情总算稍微缓解了些,甚至还有了点笑意。
他拖了张椅子坐在一边,意有所指地拍拍扶手:“衣服不好看。”
康若宸懵了,起身走到他身边去,迎着他专注的视线,认真地拎了拎他的袖子。
“这件不是很好看吗?你穿衣服应该不需要考虑衣服本身的问题吧。”
他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我说的是你。”
她皱皱鼻子,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灰色卫衣,嘟嘟囔囔地转身继续盯着现场的工人干活。
“我喜欢这种宽松的卫衣,穿着很方便也很舒服,你才不懂呢。”
迟慕森结结实实地被这人气鼓鼓的背影乐得不行,伸直了手去够她的手指:“生气了?”
“你在质疑一个设计人的审美。”
“没质疑你的审美,质疑的是廖宇尚。”
他难得坦诚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我不喜欢这人总是对你献殷勤,这样让我觉得不舒服。”
“因为我是CO的员工所以最好不要收其他公司员工的礼物吗?”康若宸你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可是你当时没告诉我,我以为可以接下呢。”
“虽然公司确实没这个规定,但是现在我觉得不行。”
康若宸简直无语,闷闷地重新转过身去盯现场。
刚从会议室出来准备找领导签字的肖执正好看到迟慕森弯腰上前去够她手指这一幕,远远地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无声地叹了口气,大步上前。
“Anderson,报告拿过来了,需要签字。”
被点名的迟慕森立刻重新坐直,恢复了那副正经的样子,装作无事发生般接过了肖执递过来的文件。
康若宸对工人用来上色的工具很是好奇,就这样眼巴巴地跟着拎了两大桶颜料的师傅往前走,看他拿着特殊材质的刷子往材料上刷漆,自顾自拖了椅子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一般用刷子上色都会不可避免地留下刷痕,哪怕是这样已经毫无颗粒感的油漆也会多多少少留下痕迹。
但是师傅用的这个刷子在刷过一遍之后就毫无痕迹了,看得康若宸实在心痒痒,在师傅忙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刷子的材质。
该说不说,虽然这个刷子在正常的画画中几乎没什么地方用得到,但康若宸得到答案后相当满足,眼睛都跟着亮了。
迟慕森和肖执聊完文件之后才发现眼前没人了,下意识起身去找,却被肖执拉住。
“Anderson,不太合适。”肖执耐心提醒。“您应该很清楚理由,这样做的后果不仅仅会影响到你,还会影响到她,所以请三思。”
被提醒的迟慕森愣了愣,一下子顿在原地。
其实正是因为有了肖执的提醒,他才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情变化起伏有多大:起初只是之前廖宇尚说她心里藏着很多事,他对康若宸这个人感到好奇,所以试着接近她看看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次出差,她难得在他面前坦白了她之前的生活状况,虽然他知道她依然隐藏了很多很多,但至少这样能让他觉得眼前的康若宸比之前真实了不少。
再来就是他莫名其妙陪她看了两次展,她却说不能和他成为朋友。
他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只是这样的话,他也别无他法。
如廖宇尚说的那样,他们大概只是好奇康若宸在隐藏什么事情而已,并不是对她这个人真的感兴趣。
一旦她坦白了一直以来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事情,他们的热情也就差不多消散了。
但经过肖执这么一提醒,迟慕森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越界了。
因为廖宇尚说的那些在他身上并不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