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安然——月栖北城
时间:2022-04-27 08:31:29

做完饭收拾利索了,安然就搬个小櫈往院子一坐,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远处的山。看够了就想,想奶没摔之前那万无一失的计划。
奶这一摔,多完美的计划都不好使了。眼看快一个月了,梁恪还记得她是谁么。她都快把人给忙活忘了。啥恋爱是这么个谈法。见不着人,也听不见音儿的。就他俩这种状态,根本用不了个把月,三天就凉透。更别说人那头都没热乎过。
人心里本来就没她,不说等机会要跟她说清楚么。这机会还用等么,自己送上门了。都不用措辞思句,还省了尴尬,多好。
以前在一块儿,多不敢想的也能硬撑着想想。现在,给你放眼前都不敢琢磨了。
脑子里的警灯也不转,不闪了。没以后了啊,想啥,转啥。
她的以后不就明晃晃的摆在眼前么。守着这座山,这座院儿,守着奶奶蒸了几十年馍的大灶。
用以前奶养活她的法子接着养活奶。一老一小,多简单踏实。
岁数一到,在找个能干的山里人。山里人和山里人,一代一代的往下传,往下过。
至于那些看到眼里拨不出来的,就在那儿吧。脓包疼久了生成刺儿茧,妄念每来一次,就跟着疼一回。疼怕了,麻木了,刺儿茧就不是刺儿茧了,就和那些寻常磕碰来的小伤没区别了。
安然想最后一次把梁恪从心里拿出来完整的念上一念。趁着脑子还是干净的,身体也是干净。之后就再不想了。
“妈,你这是说啥呢”
安勇辉的声儿透过瓦楞窗传到院里。隔断了安然最后一次念梁恪的时机。
安然听着声儿,猛地回过头。老太太这是能说话了。绊倒一回不长记性,櫈儿还搁屁股下横着呢,直起身就朝屋跑,差点又绊一跟头。
“你在使点劲儿,把那丫头喊过来。让她听听,听听他爸咋个安置她”
安然刚到门口,老太太沉闷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她正打算推门的手一下就收住了。不过,这次她没避开。而是往墙边一贴,顺着墙就蹲下了。
她不想听安勇辉怎么安置她,对他们说的内容一点儿也没兴趣。她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这会儿要是出去了,以后就再没机会听到嚷了她十多年,也陪了她十多年的声音了。
这声儿听着可虚呢,蓄了三天的劲儿都没给蓄实。像是随便从哪刮来一阵风,都能给顺没。
“行了,跟我就别虚套了。你那边催的急,早就着急上火了。一会儿你回她句准话儿,我这边一下去,你就回。就说最迟两天。”
“妈…”
“这两天我不让安然近身,就可你一人熬,不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心疼你。妈这一辈子,就生养了你一个,不疼你疼谁。可我养了你,临了我也得知道知道有儿子尽孝是个啥滋味。以后不管你回不回来,至少现在你是昂着头出去的。让街坊邻居都看看,人我没白养,你到底没做那丧良心的人。就不怕人戳你脊梁骨了。”
老太太气喘的急,安然听得更着急。心想,快别说了,这点气三个馍也补不回来了。再说你还没力气吃的下那么多。
老太太咋能不说,憋了好几天就等今天呢。这气儿刚顺匀,话头就接上了。
“在我这儿欠下的,你还了,咱娘俩这辈子就算掰扯清了。可那丫头呢,不管你跟她妈当年闹得多难看,可她姓安,身上流的是我们安家的血。我也看出来了,你不会带她走。这孩子跟你没情分。权当她福薄,爹不亲娘不爱,命里带的。命里的事我们管不了,那得命说了算。可这辈子你得让她走完,18了,不小了,搁村里都该出嫁了。不管出嫁还是干啥,你不能让她肩膀扛着嘴从这门里出去,那样嫁到谁家都直不起腰。”
“我不朝你多要,你出去十七年,一年存一万也得存不少。你拿一半出来,给这丫头,以后她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跟你没关系。”
17万的一半有多少,不难算啊。不用掰手指头就能给出得数。安然心想,老太太可真敢要啊。合着蓄了三天的力,就为着这个。一张口,直接把安勇辉的命要没了。
先不说这钱他有没有,他要真能拿的出,你还用得着搁家躺着么。没准这会儿咱家大灶就又开市了。
老太太糊涂了。
“妈,儿子不孝,这么多年从没让您省过心。我知道您心里怨我,指不定怎么骂我呢。我混蛋,不是东西,我该。这么多年一直就,就想当然的接着,避着。当年,我俩都年轻,谁也没把日子当回事。孩子有了,就生了。生下孩子才发现那日子跟自己想的太不一样了。一辈子守在这儿,穷乡僻壤,别说她过不下去,我都觉得憋屈。后来,她跟人跑了。我挺恨,觉得特没脸,连他妈女人都守不住。你骂的对,我就是窝窝囊囊扛不起事儿。还一山望着一山高。可,妈,我那会儿年轻,没经过事儿。你不能怪我。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摔打起来的么。
这么多年了,混来混去,不能说混明白了吧,就觉得自己当时挺不是东西。撇你自己,还,还给您留一累赘。我”
“妈,现在不一样了。真的,您看,您有孙子了。我还说年底给您带回来瞧瞧的。他马上要上小学了,你还没见过呢吧,我给您看看啊”
“看,跟我小时候是不是一模一样。这照片全是。一岁的,两岁的,这三岁的,四岁的,五岁的在这儿呢,……”
“像不像,是不是很像。所以,您好好活着,等我带他回来给您好好瞧瞧。小家伙聪明,比我好学。她妈妈教的挺好。”
老太太瞅了眼手机,白胖胖的小子笑的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哈喇子都流出来。那双黝黑的大眼睛提溜儿圆,清亮的比山里的泉眼还透彻。说他像安勇辉不如说更像小时候的安然。就是比安然白,比安然胖。要是安然不用跟着她走街串巷,没准也能这么白。还招人稀罕。
安然在外边听着,自然看不到老太太因她软下来的目光。老太太跟谁都不会软,老太太硬气的很。尤其对安然,一个眼神就是一把刀。
“我是没那福气了。”老太太把头转向一侧,避开了手机上的小人儿。不能再看了,再看心就硬不起来。
“我都这样了,过了今天没明天,下一分钟就是以后。”
“妈,钱的事儿,您一下要这么多,我真没法跟王秀交待。再说,您大孙子马上上小学了,这托人办户口花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总不能因为这个,耽误孩子上学。以后,她真要结婚,我手里有钱了还能不给。”
“你能给多少”老太太打断她。
“三万,妈,就三万。多了真没有。我这次来,就带了五万块钱,给了永强两万,就剩这些了。这钱还是我从公司提前支出来的,王秀不知道。回头我还得想法还上。妈”
“三万就三万吧,走之前把钱留下。”
十多年没见,母子俩不谈感情,不述愁苦,藏掩着各自那点心思,明里暗里的盘算自己心里的小九九。
很久,安然都没听到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老太太应该累坏了。
安然都听累了。她的累主要来自老太太,嫌她操的心太多。她也没想要钱啊。
安勇辉应该也累了。他的累主要因为钱,以为省下的却以另外的方式给了出去。
“辉儿啊,别怪妈。等你老了,跟我似得躺在这儿,那时再想就明白了。人这辈子啊,可穷可富,到了最后都是虚的。可临了就像图个坦荡,不亏不欠,走的才踏实。妈这是替你积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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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亲情部分应该还有一章,两章。写的我也很郁闷。心疼小安然
第17章
 
老太太惦记的事儿总算合计完了,她顶着最后一口气,把所有人的路都给铺好。心里没了惦念,气儿也就跟着松了。
老太太闭眼那会儿,安然就在跟前守着。从安勇辉把钱拿出来那天,奶就让他出去把安然换了进来。不像跟安勇辉,老太太和安然谁都没话儿。俩人就安安静静,像18年来寻常的每一天。不过现在是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每隔一会儿,安然就掂起身给掖下被角。奶会在她靠过来时睁开眼看看。像是再说,我都没动,你老掖它干啥。安然固执的重复,老太太就在她固执的重复里,睁眼,闭眼。
她俩就这么隔着一张床沿的距离,一声不出,却把什么都说了。
你咋没动静。
没死呢,还有口气。
这会儿呢。
活着呢。
所以,当安然掖完被角老太太不在给反应时,她的倔强就又出来了。反复得站起,来回的拉扯,到最后频率越来越高,屁股还没沾到凳,就又直起腰。手里的动作也越来越大。
你咋不动,
眼睛也不眨,
睡着了,
这么扰你,咋不瞪我了,
她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大,安勇辉听着动静从外屋进来时,安然正疯魔了似的把被子从老太太身上的掀起,放下。
他一把扯开安然。抬手往老太太鼻间一放,两三秒的停顿后,哇的一声,嗓门就成了满街跑的三蹦子。一会儿的功夫,把街坊四邻都给喊来了。
安然缩在墙角,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相熟的,不熟的,处的好的,掐过架的,各个脸上都挂着相同的悲伤。只有安然,手里握着奶闭眼前塞到她手里的那张卡平静的像个局外人。
之后的安然就又回到了四岁之前痴傻小哑巴模样。脸和蓬乱的头发你也分不清究竟是谁染了谁,透着干涩萎靡的黄。
你喊她,她根本入不了耳,由你自说自话。你过去推搡她,推到哪儿,她就站在哪儿,眼睛直愣愣的瞅着一个你怎么也对不上的焦点。
其实,她的眼睛是空的,和她此刻的心一个样。好,坏,悲伤,忧愁,恐惧以及为数不多的欢愉,什么都没了。
你得哭,干巴杵着可不行。
看你爸,不会就跟着学
掉不出泪,就跟着喊。
傻痴了?跟你说话听没听见。
一个说不动,两个说不动,后来就没人来说了。油盐不进的痴傻姑娘。
她这骨子痴傻劲儿一直持续到安勇辉走的那天。
安勇辉是在奶安葬后的第二天走的。匆匆忙忙的,早饭都没顾上吃。奶许他说两天之后,就真的是两天。一天都没多。
安然送他到村口,两人一前一后,安勇辉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安勇辉步子迈得大,安然两条腿紧着倒腾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尺长的距离。像小时候跟着奶去送馍。不同的是,奶的步子没他大,那前儿她小胳膊小腿的紧着走也没落下。
村子里往镇上去的车统共就那么几辆。还是私人的。没个正规点,不过,他们这个时间出来,肯定是早了。太阳还没露全呢。那真有急事的,人也不坐这个。村子再不富裕,找辆车还不是问题。邻里之间,打个电话,急茬事儿人也是愿意帮忙的。
安然本来想找永强哥去送的。可不知道咋的,他俩从回来到现在,没看出点亲近情分。特别是奶下葬那天,永强哥来帮忙,俩人走了好几个对愣,是谁也没搭理谁。不仅没搭理,见着人后永强哥的眉头就没平整过。安然不知道他俩是啥时候结下的梁子。她知道的牵扯就是人永强哥帮忙垫付医药费的事儿,就以为是安勇辉还人钱时还的不利索了,把人永强哥的心给伤了。一想到可能是因为这个,她就没好再跟人开口。
不管啥季节,山里的气温总比外边低。一年四季,这里一天能得过三。尤其是太阳还没出来前,凉起来那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安勇辉收拾完东西准备出门时,安然还在床上躺着。没睡,可也不是完全醒着。迷迷糊糊中听见门响,再一听,动静不对,这才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
安勇辉似乎忘了家里还有安然这号人。安然睡眼惺忪的从里屋出来时,他明显一怔楞,推门的手一顿,视线顺着背脊往后一斜,落在那双趿拉着拖鞋的脚上。
安勇辉没说话,推开门就往外走。安然外套都没顾上拿,随着安勇辉就出了门。
盘山路周围没点遮挡,偶尔有车驶过,扯出来的风打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激起一层及浅的鸡皮疙瘩。安然很瘦,山里人惯有的那种,算不上黑却也实在称不上白的那种瘦。这段时间一折腾,都可以用柴来形容。骨瘦如柴。塌下去的腮帮子和小酒窝往起一混,显得酒窝窝比碗口还要大。
安勇辉是在往远处瞧了十遍,失望了十遍后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安然身上来的。
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里透出的光不是。
不是他的,也不是她妈妈的,更不是养了她十八年的奶奶的。里面蕴含的东西太复杂,三个人的加在一起都没她多。对世事的茫然,对人情的淡漠,浅显的认知里笨拙又绝强的执拗。也太纯粹了,纯粹到以上所有的情绪都清清楚楚的透在眼底。那双眼以及那双眼里的光,是长久以来自我摸索,未被指引,生涩的,浑然天成。独属于安然自己的。
就算把她带走,这个孩子他是养不熟的。安勇辉从她眼里看出对未知的恐惧,回避,疏离。看出单薄无力后的纯粹。唯独看不到任何有关于他的丝丝缕缕。哪怕是恨,是憎恶,讨厌亦或者是碍于那点骨血不得不生出依赖,都没有。
没有不是零。不能从零开始。没有是空,是如镜像般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空。
他不确定这个空是不是只针对自己。或者对其他人也一样。这个孩子太寡淡,寡淡到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儿人情味。
安然低着头,视线始终在脚一尺之内的距离游荡。洗到松垮的短袖挂在身上,动作大了,领口还会随着动作往一边倾斜,里面那根同样懈了劲儿的细带子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人的眼皮子底下。
安勇辉撇开头,深吸一口气。第十一次往远处看去。晚了,已经入了眼了。那根皱皱巴巴,清洗痕迹明显却依然白净不起来的带子不仅入了眼,还透过他的眼钻进了肺里,此刻正实实的朝他肺管子上勒。一缩一紧间,他闷得几乎掉下泪来。
他就这么沉默的站着,任由沉默把本来就不浓厚的骨血以及刚刚因着这点骨血生出的那丝不起眼的愧疚耗光。
安然是他内心最不可直视的部分。贫穷、懦弱、自卑,在看到安然时全都一股脑的跑出来汇聚成另外一个自己。一个更真实不堪的安勇辉。
他想起那个背叛了真实的安勇辉跟别的男人跑了的女人。对安然,他俩谁也脱不开关系,谁也不比谁冤枉。向来都是母子情深。孩子本就妈妈疼的多。妈都不要了,他有啥愧疚的,要愧疚也是那个女人愧疚。尽管他没参与,可安然好歹是他安家养大的,有吃有喝有学上。还要他咋地。
再往后,再往后那就是长大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姑娘家一结婚,就是成了别人家的人。天大的事儿也是婆家的事儿。跟他就更没关系了。他不还给钱了么。三万呢。爹做到这份儿上就可以了。跟她那个独自跑去享清福的妈比算是很仁至义尽了。
勒在肺里的绳终于松了,方才闷在胸口差点使他背过气去的浊气迫不及待的向外喷去。
在安勇辉第N次望向远处时,终于看到了那辆让他望眼欲穿的车。他迫不及待的对着车来的方向疯狂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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