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你结婚!要做你的妻子!夫妻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分别?我们应该永远一起面对这些事情!”
“那你的父母呢?”他终于也维持不住一贯的沉稳和平静了,声音变大了一些,“你要让他们也跟着我一起遭罪?还有你的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全都要一起耗死在这儿?”
“如果我输了、如果上海被攻占,你知道结果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头会被砍下来吊在城门上,到时候我还能拿什么保你和你的家人?”
他从来没用这么严厉的方式跟她说过话,连续的几句反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终于知道他身边的人为什么都那么怕他,包括他的属下,也包括他妹妹。
——可她不怕他。
“那你就把他们送走……”
她的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是不争气的泪水在败坏她的体面,可她仍然笔直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点迟疑或退缩。
“……但我不会走,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你赢了当然好……但如果你输了,我就要以你妻子的身份跟你一起去死。”
“你现在可以做选择——要么立刻跟我结婚,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陪你去死,要么你不跟我结婚,让我一个人没名没分地陪你去死。”
他简直要被逼疯了,女人荒谬又独断的话让他束手无策:“清嘉,你听我说,你——”
“没什么好说的,”她第三次打断他,也许是因为已经看清了前路,人反而变得平静坦然了,“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大可以试试能不能把我绑上船、让我安安稳稳到美国去。”
“而且我告诉你,我原本不想太过铺张、只打算跟你一起安安静静登记结婚,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登报吧。”
“清清楚楚发一份结婚声明。”
“如果你不愿意,往后就别再管我是死是活了。”
第168章 别离 所以现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后来?
……后来他当然还是没能拗得过她。
其实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他就从未真正让她接受过自己的意见, 譬如当初在北京他明明都决定要与她断了往来、可后来还是爱她爱得一塌糊涂;如今结不结婚的事她也要说了算,还端出一个骇人的“死”字来胁迫他,他明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最终却还是让人得逞了, 只因为见不得她流泪、更唯恐她在意外降临前先伤害自己。
他们在十二月一日那天登记结了婚, 当日沪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载了这条消息, 不必谁费心张罗动静便闹得极大;不过他们却没摆宴席, 全因为大家都还放不下白二少爷的死——其实如果有的选白清嘉又怎么会愿意在这样糟糕的情形下和徐冰砚结婚?不过都是形势所逼……谁都没办法。
结婚那日他和她的家人一起在白公馆用了一顿略微正式的晚餐,本来打算留宿的、可半夜军营那边又来了紧急军报, 似乎是直隶省那边有了动静;他于是不得不立刻穿上外衣离开,从她房间出去前心中仍不免要升腾起一阵愧疚,因为自己不仅无法让她过上踏实安稳的日子、甚至都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甜蜜的新婚夜。
“清嘉……”
他的眼睛就像窗外的冬夜一样深邃寒凉。
她却难得大方起来,已然收起了几天前逼婚时的眼泪, 神情虽不免有些落寞,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依然满怀温柔。
“去吧,”她还伸手为他整理着军装外套的领子, “正事要紧。”
过去那个骄横矜贵的白小姐怎么会说出如此体贴的话?那时她还以为世界都要围着她转、才不会体谅他人的辛苦;眼下她的脾气却真正是改了, 可以让一场婚姻在没有仪式的情况下平平淡淡地开始,甚至还可以在新婚夜亲手送自己心爱的丈夫离开, 或许因为她已经明白他的肩上扛着最沉重的责任, 要去捍卫无数人的生命和尊严。
他低头深深地看着低眉敛目的她,复杂的情绪令男人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人明明都转过身去了、最后却还是折回来把他美丽的妻子紧紧搂进了怀里。
“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深深地吻她,以他所有的温情和虔诚。
“……你等我回来。”
他给的亲昵太极致了、已经掳去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底对这个男人的爱意正在无限地膨胀,明明以为已经够爱了、可最后却发现居然还不够。
她回应着他的吻,疼痛中的相爱是千百倍的热烈迷人,每一次的唇舌纠缠都像是最后一次, 所以就算分开也要藕断丝连、也要纠缠不清。
——但最终到底还是要分开。
她裹着外衣亲自把他送到了楼下,眼睁睁看着他的军车消失在浓深的夜色中,命运的蛮横总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让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
如今日本人始终没有抓到徐冰砚与木村苍介之死相关的实际证据,因此明面上暂且也不便直接对华东用兵,想来也有他们国家目前并未做好全面侵华的准备有关;不过他们也不肯消停,与直系的勾结是越发明目张胆了,欧阳峰自恃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十二月上旬便对正式对华东宣战,还扬言要一举拿下上海滩。
幸而徐冰砚早已做过准备,不单提前跟赵开成通过气、还将浙江的宋仲亭也拉到了自己这边,如今几省相抗声势浩大,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变得异常紧张了。
而在战争开始前他又陆续送走了很多人,譬如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也譬如她的家人——他让张颂成专门跑了一趟白公馆,亲自送白家人去码头,他们将要搭乘远洋客轮到大洋彼岸去,直到战争结束才能回来。
贺敏之的眼泪这段日子根本没停过,直到登船的前一刻还在试图劝服小女儿、让她跟着全家一起走。
“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他,难道还能跟他一起上战场?”
这道理白清嘉自己也明白的,只是她终归不想让那个人变成孤家寡人……哪怕是赴死,也不该是孤孤单单的。
“没事,反正过不久就回来了,”她于是强颜欢笑地抱住母亲,还要扭过头抚慰其他亲人,“这仗也不会打很久——再说了,他还没输过呢。”
这都是哄人的话,谁会听不出来?连润熙和润崇这两个小孩子都哭泣不止,一边抹眼睛一边抱着他们小姑姑不撒手、直说要把她也一并拉到船上去。
可她没有船票的、也根本不想上船,在权贵名流们拼命向登船口蜂拥而去的当口只有她一个逆着人流回到了岸上,轮船的汽笛已经鸣响,那声音让她回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从法兰西回国时在甲板上初次见到那个人的光景,还是一样生动清晰,令她心甘情愿百般沉迷。
所以现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十二月九日,战争正式开始。
京津、京汉铁路沿线几乎在同一日开了火,长江一线也立刻变成了殊死搏斗的分界点,徐冰砚就要亲自到苏南去坐镇,赵开成也要回历城调动兵马,各方都不再留有余地。
他出发的那天到白公馆看她了,忙碌的男人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明刚刚回来不久、却立刻又要到无穷远的远方去,她留不住他,只能好好跟他道别。
“你……”
可真要开口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么多恐惧、那么多悲伤、那么多不舍,最后百转千回化成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却怎么都接不上——他都明白的,柔弱的女人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房子里,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惶恐和伤心?
“我会回来的,”现在他也只有像这样告诉她,“过不了多久就回来……几个月就回来。”
他哄人的技艺比她还拙劣、都骗不了人,她却比润熙润崇这些小孩子懂事,起码会装作是相信了,临别之时不愿哭丧个脸讨晦气,于是还是赠他以美丽的笑颜。
“那你可要快一点,”她软绵绵地靠进他怀里,缠绵极了,“不然像我这样漂亮的寡妇,门前的是非可多得很呢。”
这真是令人失笑的调侃,同样又沉重极了,他接不住这话、只能低下头沉默地亲吻她,强烈到让他们的心都难以负荷的爱意正在无声地蔓延,而实际上这样撕心裂肺的分别在他们未来的生命中还要来回重复许多次。
“我等你……”
她最终也未能免俗,在这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的当口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子,刺得她疼他也疼。
“……你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而那段日子对于徐冰洁来说同样也是极为艰难的。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她重新考回了新沪,同学们对她异样的眼光也在渐渐消弭,她跟未来嫂子的关系渐渐缓和了,哥哥也原谅了她、不再计较她过去犯的错。
……可忽然有一天一切又再次脱轨。
苏青忽然从学校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她在学校找她、后来又跑到她姨母家找她,都没有找到,没过几天却接到了白家二少爷被炸死的消息,张颂成说苏青是日本人派来的特务、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祸首。
……特务?
苏青?
她当然不肯信,一个劲儿摇头否认,结果却惹得一向对她十分忍让的张颂成彻底发起了火。
“徐冰洁!你醒醒吧!”他愤怒地瞪着她,谴责的目光好像她是一个杀人凶手,“你知道你那个同学害死了多少人?现在整个华东都要跟着一起被拖上战场,甚至说不准连将军也会牺牲!你还在为那个卖国的特务说话!”
声色俱厉,似乎恨不得要一口把她吃了。
她怕得浑身发抖、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却依然坚持摇头说不是苏青干的,与此同时心底又不禁生出一阵一阵的寒意和战栗。
——其实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张颂成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一个人的。
苏青……就是有问题。
过去她当她是至交知己、是最亲密的朋友,因此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怀疑,可现在回头想想却又发现对方漏洞百出……譬如她撺掇她对白老师发难的那些话,譬如她不动声色刺探哥哥行踪的那些举止,也譬如她忽然提出的在官邸留宿的要求……
……都不寻常。
——所以呢?
所以……是她帮她害死了上百个人?
是她让白老师的二哥丢了性命?
是她让哥哥和无数不知道姓名的战士不得不再次被卷入残酷的战火?
徐冰洁完全崩溃了,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自己从未有过恶意、可那些可怕的后果却似乎都与她有关……十一月中旬时她曾见过一次哥哥,那时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扑在哥哥怀里不停地道歉,说自己做错了事、骂自己是天底下最糟糕的蠢货、说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自己犯的错。
……可是都没用。
哥哥太累了,漆黑的眼中已不剩一丝光亮,她只听到他说——
“是哥哥做错了……”
“……都是哥哥做错了。”
——谁说不是呢?
他的确错了,错在多年来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务、从未真正用心教养自己的妹妹,以致她渐渐养成放纵粗陋的性情,无法明辨是非善恶;他还错在处事不周,当初一心警惕外面的直隶省和日本人,却从未想过自己家门之内也会出现疏漏,最终这个致命的漏洞摧毁了一切,无论他如何做都再也无法弥补。
因此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把所有错都归到了自己身上,最后沉默着离开了官邸。
徐冰洁心里怀着侥幸,以为哥哥原谅她了,以为还有机会偿还自己无意间欠下的血债,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哥哥……包括他结婚,包括他去打仗,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就好像她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就好像……他已经不要她了。
她茫然至极、感觉自己已被全世界抛弃,最后也只能追着张颂成请求他拉她一把,开口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音——明明她那么努力地试图说话,那么用力地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心尚且干净,可干涩的喉咙却是一片喑哑,连哪怕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无法发出。
她……失声了。
第169章 办刊 任重道远
而在事故发生之后白清嘉便再也没有见过徐冰洁, 眼下在徐冰砚离开上海的当口自然更无心去管她。
她是很疲惫的。
每天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明明陈设都是熟悉的,可人事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身边只有秀知和其他几个佣人陪着, 难免显得空荡寂寞;过多的空暇使她的思绪也变得复杂, 时而想起已经故去的二哥和静慈, 时而又担忧身在远方的家人和他,悲伤的情绪从早到晚地纠缠着, 使她感觉自己的弦就要绷断了。
秀知很担忧她,却不知该怎么劝解,思来想去只能把之前时常来家里拜访的李锐和孟柯再请过来,想让他们陪她多说说话;可惜他们的主意也不多, 李锐只说建议白小姐找些事情做,也许等人忙碌起来之后那些忧虑和伤怀便能慢慢淡去了。
白清嘉自己也觉得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她的爱人尚且在战场上与人搏命,她又怎么能躲在他拼死守护的片刻安稳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即便不能像他一样做些了不起的大事, 起码也不应当过得太荒唐虚妄。
她于是逼着自己销了假重新回到学校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