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平生见多了狂蜂浪蝶的羞恼之态,被她拒绝之后大多都要变成这个样子,她早已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只是徐隽旋忽而在此处提到了徐冰砚,便引得她也忽而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情绪,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兼而还有种难以解释的狼狈之感萦绕在心头。
她于是也动了真火,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针尖对麦芒,一步不肯让。
“闭上你的嘴,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白小姐的眼睛里刮起了北京一月的寒风,“倚仗家族在这里大放厥词你难道还以为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天天钻长三书寓烟花巷子的脏东西也敢这么跟我说话?徐隽旋,我以前是对你太客气了吗?”
“退一万步说,”她的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股别样的妩媚和嚣张,“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怎么样?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同你有什么相干?想管我的事,等下辈子吧!”
这一番酣畅淋漓的反呛真是掷地有声,倘若此刻有报社的记者在侧,决计会将这一通对白刊在小报上,次日一早北京的每一条胡同缝子里都有人捧着在读,茶余饭后还要反复拿出来征引品鉴呢。
可惜白小姐却错看了形势,以为徐隽旋也跟她以前拒绝过的那些绅士一样知书识礼,却不知这混人一旦上了头便认不清是非,即便在这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也敢乱来,丝毫不顾及一门之外的楼下还有若干长辈在。
他被气得眼前直冒白光,同时歹念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好,你嘴硬、你不服,我百般哄你敬你你不屑一顾,那老子今天干脆强了你,等你成了残花败柳看哪个像样的男人还敢要你!说我是钻花街柳巷的脏东西?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你也就跟小花仙小凤仙是一水儿的货色,看你还如何高傲!
一念既起,徐隽旋的眼神也变了,色丨欲和凶戾同时出现在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白清嘉此时也忽而察觉了气氛的转变,刚意识到不对劲、人已经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抱住了!
这……这真是彻底出乎了白小姐的预料!
她断想不到徐隽旋会如此疯狂又下作,竟罔顾脸面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此时一边禁锢着她不放一边试图扑过来亲她,可真把她恶心得要了命,立刻狠狠一脚踢在了徐隽旋的小腿上,比方才在舞池里踩季思言的那一脚更狠上十倍。
徐隽旋吃痛倒吸一口冷气,紧抱着白清嘉的手松了一松,她也顾不上再狠狠扇这淫丨棍一巴掌解气,当即便向休息室的门口跑去。
徐隽旋怎么肯?他今日要是放走她一切就都完了,不单两人的婚事会就此作废,而且那白老先生倘若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如此对待、还不得怒得剥了他的皮?不如一鼓作气做到底,说不准这女人被男人得了身子,那心也就跟着软了呢?
他于是又猛扑向她,力道过大直接将人撞倒在了地上,还能分出神来去反锁住这休息室的门。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悬殊在此刻令人绝望地体现了出来,尽管白清嘉已经拼了命想要挣脱,却依然无法逃离这个可憎又恶心的男人的桎梏。
她被他压在地上,踢他、抓他、打他,什么都没用,连想大声呼救都被他捂住了嘴,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腕更是被疯狂的男人一手箍住了按在地上。而徐隽旋其实本没打算在此刻当真和美丽的白小姐春风一度,可这女人实在生得太美,即便狼狈地倒在地毯上也依然醴艳得像幅画,尤其挣扎时那礼服的领口还被挣开了些许,衣服之下雪白的脖颈勾得人心痒难耐,当真激起了他的兽性!
他可忍不住了,又扑上去亲她,恶心的气息让白清嘉恨不得现在就死了,她还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求告:“清嘉、清嘉……我们好好的行不行……我发誓这一辈子都待你好,从这扇门出去我们就立刻结婚……你别难受,就给了我吧……”
那一刻白小姐在想什么?
当然会愤怒、当然会怨恨,恨此刻眼前的这个男人,恨父亲之前怎么都不肯为她解除这桩要命的婚约。
可除此以外也有恐惧,也有悲伤。
她知道自己今天或许逃不掉了,一旦被徐隽旋得了手,即便事后向父亲母亲哭诉也再无作用,他们或许也会对徐隽旋发怒、徐将军也或许会带着自己的儿子登门道歉,可最终呢?最终所有人都会劝她忍下去,说事已至此不如就结婚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要把一切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后呢?然后她就要被迫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过一生,忍着恶心给他生儿育女,一边替他操持家里一边眼睁睁看着他抬进一房又一房姨太太给自己添堵,最后在一个表面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终此余生。
可……她本不是想这样过的。
她还渴望着在法兰西小说里见到过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她还想遇见一个自己真心爱着的男人、和他一起在这个糟烂破败的人间干干净净地活着,她还想知道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后来她的眼前又隐约掠过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难道还指望他会从天而降出现她眼前、替她把这个他义父的亲儿子赶走吗?他们又没有多深的交情,他有什么理由在此时出现呢?
可最纷乱的时候她又的确在恍惚中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心中蹿起了最后一丝希望,开始死命捶打起徐隽旋,希望这阵敲门声能唤回他的理性让他放了她,可对方却已红了眼,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
“咣当”一声巨响。
厚实的门扉被人一脚从外踹开,她拼命扭过头去看,却见那个片刻之前还只存在于她臆想中的男人乍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寒潭般的眼睛是最浓深的黑色,像是隔绝了一切纷扰般刻板,可偏偏看向她时。
……总有些孤勇和热切。
第28章 别走 那感觉就像是……在被他拥抱。……
其实徐冰砚本不想到二楼去, 尾随的行为毕竟太过冒犯,然而前几天徐隽旋在北京饭店的荒唐言行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他担心他会对那位小姐不利, 因此最终还是找了个机会不声不响上了二楼。
他找了一圈都未看到人, 只发现了一扇被反锁的门, 立刻一种不祥的预感便从心底冒了出来, 而当他常规的敲门声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复,那种糟糕的感觉就被坐实了。
他其实知道的, 他没有立场去管徐隽旋和她之间的事,即便想插手也没有余地,他和徐隽旋的关系眼下是一面倒的,甚至对方可以很容易地决定他的生死, 此时此刻他应该默不作声地从这扇门前离开,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撞开了那道门。
甚至……他第一次对徐隽旋动了手。
他十七岁入军校,二十卒业, 随即在皖南的战争中立下军功成为徐振的左右手, 后来更担上了将军义子的虚名,至今五年从未对徐家人的冒犯乃至于折辱做出过反抗, 就像之前在火车上、在北京饭店, 他有一万分余裕可以让徐隽旋罢手,可最终他什么都没做,放任对方恣意妄为。
这回却不同。
门被撞开的时候徐隽旋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的惊惶强烈到藏不住, 看清来人是他时却又转成了愤怒,继而像只疯狗一样朝他扑了过来,右手握成拳,像是又要打他。
他却不能再忍了, 因为门打开的那一瞬他对上了她的眼睛——春色凋谢满地破败,隐隐压着遭遇折辱后的羞愤,漫溢着此前他从未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见到过的痛苦和空洞。
……立刻攥紧了他的心。
他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狠狠拧住了徐隽旋的右臂,只消稍一使劲便能断了他的骨头;对方在痛呼、也在叫嚣,出口的无非都是一些老话,譬如抬出他的父亲威胁他、扬言今日之后就会杀了他,了无新意;在发现没用之后又转为了哀求,极难看地说:“三弟、三弟你放了我……是我做错了,是我昏头了——清嘉!清嘉你让他放了我,我向你道歉,我向你道歉……”
彼时白清嘉却仍有些恍惚。
她已经坐了起来,人缩在地上靠沙发脚的位置,两手捂着方才差一点就要被徐隽旋彻底扯开的领口,身体还在打着抖,也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徐隽旋?她早已不想再去看他,哪怕多一眼都会恶心得头皮发麻,她可真恨不得他就这么死了,倘若她手上有枪现在都想亲自动手,要这个恶棍下十八层地狱。
可她也知道她不能把徐隽旋怎么样……他是徐将军仅剩的亲生儿子,白家承受不了他死后徐将军的怒火,她的父亲年事已高,她的长兄刚刚调到北京政府任职,他们都不能与徐家撕破脸皮。
……她要忍耐。
“让他走吧……”
她别开眼睛低低地说,神情冷落,像一丛在寒风中飘摇的木槿花,倒映在他墨色浓深的眼底,亦引发了寸许波动的共鸣。
他很清楚她现在的感觉。
忍耐,不停地忍耐,即便早已被突破了心中的底线也还是要逼迫自己忍耐,要看起来平静无波,要在事后独自处理伤口。
她也要像他一样么?
……他从来都不想让她跟他一样。
思虑之间他拧住徐隽旋的手有些许松动,对方也是惜命,立刻瞅准机会挣脱了他的钳制,一边朝门外逃跑一边还不忘丑态毕露地威胁:“奸夫淫丨妇!你们竟敢这么对我?我一定会告诉父亲!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随即终于张皇地消失在了休息室的门口。
房间里的两人早已无心理会他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刚才还吵极了闹极了的房间忽然陷入了极致的安静,甚至白清嘉一度以为徐冰砚已经离开了,直到后来地毯上又出现了他的影子。
她的心微微一动,坐在地上抬起头看他,当先入目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拿着他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而他却没有看她,整个人是背对她的,也许是为了防止在无意间看到她裸露的肌肤。
……克制而谨慎。
在极端的侵犯之后,眼前的尊重竟显得异常珍贵,她忽而有些眼热,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最终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只默不作声地把衣服接了过来。
他担心她此时会不喜别人靠近,因此交过衣服之后便打算离她远一些,她却以为他要离开了,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慌乱,竟唐突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问他:“你要去哪儿?”
连声音都有些急迫了。
受惊的女人的力道很小,声音也小,却生生让男人挪不动步子,他感到自己的手心生了汗意,而她则听到他微微沙哑的声音,说:“我去门口……需要我帮你叫谁过来吗?”
叫她母亲,叫她父亲,或者叫她长兄长嫂。
她听说他不是要走,心稍稍定了,可彼时心绪纷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同家人说起此事、且打心底里又不想更多人瞧见她此时狼狈的样子,于是有些彷徨,声音又低了一些,说:“不,先不要去……让我想想……”
他仍没有回头,却仿佛可以想见她此时的脆弱,声音因此也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应她:“好。”
只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她却仍然不肯松开拉住他袖子的手,又在对他提出新的要求,说:“你不要走,也不要离我太远……最多只能隔三步……”
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他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笑,如同深潭微漾,又应她:“好。”
随后真的不动了,宽阔的脊背像一座坚毅的高山,屹立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雨,投落的阴影是如此宽大而静谧,可以容她在其中短暂地躲避休憩。
那个背影终于让她放下心来,于是试探着松开了拉住他袖口的手,再次确认他不会离开后才开始穿他的外套,手臂一寸一寸伸进他的衣袖,感觉到属于他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将她环绕。
那感觉就像是……
……在被他拥抱。
二楼的休息室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副参谋长官邸中的一干人等总不可能毫无察觉,因此即便徐冰砚再想帮白清嘉遮掩,没过几分钟外面还是来了人。
一开始来的是几个佣人,看到破损的门和房里两人的样子后都露出了震惊极了的神色,而后一个引一个,几位今夜赴宴的贵客也察觉了端倪,尤其有那认出白小姐的、知晓此地生了大官司,遂又悄悄打发身边的佣人去寻她家的长辈了。
没一会儿白老先生便和贺敏之一同来了,当看到自己的女儿衣衫不整坐在地上、身上还穿着徐家那个养子的外套,脸色便冷得赛过窗外北京一月的寒风,赶紧让人把休息室的门紧紧关上,又气得指着两人大声问:“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白清嘉将将经历过一番惊涛骇浪,此时尚且还没回过劲儿来,站也站不起来。可众人围观之下她也不好就这样萎顿在地,遂强撑着想扶着沙发从地上站起,可惜人还没站直就又腿软了,身上打着抖、险些要摔跤,得亏身边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看她脸色苍白,不禁又皱着眉低声问她:“还好么?”
这光风霁月的一扶实在没什么淫丨邪的猫腻,偏偏却戳了白家人的眼珠子,尤其陆芸芸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此时已经调侃上了,阴阳怪气在说:“清嘉可是记错了?这是北京,可不是法兰西,经不起你这样耍风流——还是你比西洋人更大胆?立志要做这头一份儿?”
一句话挑得白老先生怒火更盛,已经一劲儿咳嗽开了,嘴唇都泛着紫,贺敏之吓得赶紧招呼佣人去给白宏景取药,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又惊慌失措地看向女儿,急匆匆说:“清嘉……你快同你父亲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样的情境……也就只有母亲真心信她了。
白清嘉心里叹着气,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片刻还是试图朝家人们走过去,徐冰砚看她步子不稳、一直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护着,直到她终于走到她母亲面前他才退开。
他看着她在自己的父母面前终于掉下了眼泪,没多解释,只把礼服的袖子微微卷起了些许,洁白细腻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了青红交错的勒痕,任谁都能看出那是被人暴力对待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