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完整的话,省略了好几个信息,实情是方才他在校场上指导手下的士兵做近身格斗、出了一身汗,转头时却看到她的佣人来找他,说她亲自来了、就在军营外等他。
这是意料之外的馈赠、令他甚至有些惶恐,不敢一身是汗地去见她,只有匆忙回营房冲个冷水澡,因怕她久等,是以连出门都很仓促,衣服的扣子都未来得及系好。
她却被男人这副略显凌乱的样子撩拨得心如鹿撞,忽然也像他一样气息不稳了,缓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关系,”她红着脸颊微微别开了眼,“……先上车吧。”
她的邀请是如此甜蜜,别开脸的样子也那样惹人怜爱,男人无声地多看了两眼,随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她偏着头往车后座的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过一会儿便感到他坐到了她身边,车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秀知和司机都很懂眼色的,早已纷纷下车去了巷口,车厢之内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的存在一下子被放得很大,她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肥皂的香气。
……令人着迷。
可——
“你要去山东了么?”
她低低地问他,不那么美好的问题已经让她神情间隐晦的甜蜜逐渐消弭了,剩下一片萧索和愁苦,还混杂着深深的担忧。
他听言一怔,并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想了想也没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回答:“……嗯。”
多么无情的答案。
她有些恼了,也或许只是担心,抬头看他时皱起了眉头,语速也有些加快,说:“为什么要去山东?你不是沪军营的么?怎么一天到晚总要往山东跑?是徐振为难你了?他发现你救我二哥的事了、所以要报复你?”
一句接一句像是诘问,可神情却又分明是关切和愧疚,好像很心疼他似的。
他眼前忽而划过一些旧日的影像,那些记忆已然有些渺远,可在眼下却又显得鲜活了,大概是因为与他眼前的这个她有了些许重叠;他的心被她那个样子磨得极软,连说话的语气都要不由自主地放柔,像哄慰惊慌失措的猫咪一样耐心,说:“没有,只是常规的公务。”
“政府还没有明确表示要介入日德之间的争端,军方现在的行动只是为了保护平民,”他难得给了她详细一些的说明,也许是为了哄得她安心,“将军应该还没有发现,让我过去只是为了随时掌握山东的情况,不必太担心。”
这都是听起来很真的话,的确有令人镇定的效果,可她的心却还是揪着,看着他的眼神亦仍很迫切,稍缓一缓便继续追着他问:“那你会有危险么?保护平民的话应该不用去打仗的吧?那你还会受伤么?会……”
……会死么?
她没有说出那个字,大约是怕不吉利,他明了她的好意,更为此刻她眼中真诚的担忧而动容,以至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生出了异样的波澜,好像它要一直那样看着她,一毫一厘也不偏移。
“不会,”他声音低沉地给她回应,语气慎重得像在给出承诺,“我很快就会回来。”
男人微湿的发略微遮住了他深邃的眉眼,可那柔情坚毅的眼神却仿佛刻在了她心上,她忽而感到自己心间爱意满涨、像要溢出来一样令她为难,甚至她都有些鼻酸了,那么悸动,又那么无奈。
“你要说话算话,不能骗我,”她忍着眼泪警告他,“不然……不然我要生气的。”
多么可爱的威胁,像是猫咪伸出了可爱的小爪子,他甚至被她逗笑了,冷峻的眼中划过笑意,是这世上最令人珍重的温情。
“知道了。”他回答。
男人是如此迁就她,可她却仍然不满意,甚至还要瞪着他、又气鼓鼓地指责他:“只会说知道了,其实都是应付——你上回不是还答应要给我写信的么?怎么却一连半个月没有兑现?”
顿一顿又骂他:“骗子。”
这可真是令人无计可施的指责。
其实他没有骗她、是真的写了,只不过那些信件至今还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的案头,从没有寄出去过。而他根本不想对她说这些,否则便像在乞怜,男人终归不愿在自己爱慕的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卑下和贪妄,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和沉默。
只是……
“这次会写的,”他看着她说,也不知道是在对她保证还是在对自己保证,“一定会写。”
她听出了这回他语气的郑重,却仍然还是半信半疑,打量了男人好一会儿,又问:“真的?”
真是警惕。
他莞尔,又叹息:“真的。”
她哼了一声,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抬眼再看他时眼里却只剩下不舍和柔情,像丝线一样密密实实,牢牢地拴住了男人的心。
“那我等你的信寄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
“……也等你回来。”
第54章 来回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
山东的局势是一日紧张过一日了。
日本已于8月23日正式对德宣战, 当天他们的海军第二舰队就封锁了胶州湾海口,与此同时迅速兵分两路,一路由神尾光臣率领, 9月3日在山东龙口登陆;另一路则由加藤定吉率领, 9月18日从崂山仰口湾登陆, 前后夹击, 和德军打得难解难分。
沪上的报纸热闹不停,每日的头版都不够抢, 一会儿要写欧洲战场死了多少人,一会儿又要写战局扩大牵扯了多少国家,日本和德国在青岛的战端有时都成了配角,可不是天天都能瞧见的。
可对于白清嘉而言这便是最紧要的消息了。
她原是个惫懒的人、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近来却是一场勤勉,总会在家里的第一份报纸送到时准点醒来,打开报纸的头一件事便是去查山东的战况, 同时又殷切地等待着北京政府对此事的态度。
她真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憎恨那些无耻的强盗、希望当局能够强硬地派兵中止战端, 趁着国际局势未稳尽可能多地收回此前本国丧失的权益;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政府宣布参战,深恐那个独自在远方的男人会因此而遭遇什么不测。
她是日复一日的纠结辗转, 人都要被拉扯成两半, 后来终于等到了当局的政策——他们是一贯的懦弱无能,既不敢得罪德国又不敢招惹日本,于是索性宣布“中立”,还专门在自己家里划出一块地给两个强盗打架, 为防人家打着打着波及自身,还要特别声明“中国军队不加干涉”,将龟缩的阵势摆得十足真诚。
……多么荒谬又多么令人寒心。
全国上下骂声一片,便是再宽容的愚民也没法对着这等丑态无动于衷了, 白清嘉也随着时评或怒或骂,深觉国家之耻令庶民蒙羞,自回国之前就早已预料到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悄然爬上她的心头,令她感到无尽的彷徨和茫然。
直到她终于在战火纷飞的十月收到徐冰砚的来信。
信是这样写的——
白小姐:
因羁琐务,未及致书,深以为歉。
近来日德多生战端,想必沪上亦有所闻,此间诸事不必赘述,唯山光水色值得一说,惜辞书枯燥未及风物之万一,望见谅。
凡北中国之景多荒旷粗粝,如大漠长河寒山枯泽,灰黄磅礴是为北国。胶东之地却有不同,至于青岛更多秀丽,红瓦绿树、青山碧海,五月而有樱,秋后常见南归之雁,每至黄昏,易怀落霞孤鹜之联想,堪为胜景。
至于风土人情,亦与沪上华租二界多有相似,而今战事不止,平民流离颠沛,德人所据之地亦非安定之所,恐终不免付之一炬;如此后胶东再复太平,小姐亦可拨冗来此一观。
另,今局势未稳归期不定,且念非常之时通信多有不便,此信可不必复。
顺祝近祺。
徐冰砚
民国三年十月四日
这是一封读来令人百感交集的书信。
他二人上次相见是在八月,至今其实也仅一月有余,远不如此前在北京的那次分别来得久,可白清嘉心中的感慨却是上回的数倍,也许全因战火相隔、让她感到了人事的微茫和不定。
幸而他这次没有爽约、果然给她写信了,字数也比上回多出不少,本该令人满意,可古人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今形势如此动荡,要从山东寄一封书信到沪上是何等艰难?他却似乎不晓得珍惜,只写了这么区区二三百字,实在太过浪费了。
她有些抱怨,怪他不说些紧要的事,譬如近来在忙什么、譬如有没有接到什么危险的任务、譬如是否遭遇过什么意外;抱怨后再细读,却又在信中这些看似平淡无波的文字里品出了那么些许萧索的味道,譬如他说“红瓦绿树”、“青山碧海”,一看便是对那片锦绣的土地怀有温情,可所见却是“流离颠沛”、“付之一炬”,其中艰苦与残酷,好像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是否正在目睹人间地狱?又要继续在这场令人深感屈辱和绝望的战争中煎熬多久呢?
她不知道,有时甚至不忍深思,于是连回信都有些游移了,不知道怎么写才最好——只一点很确凿,她绝不会听什么“此信可不必复”的鬼话,决意不单要复、还要很仔细很用心地复。
最好……还要给他带去一份礼物。
她斟酌了几天才动笔,信件落款处留的日期是十月十六,而等它越过七百余公里的漫长距离、从繁华锦绣的沪上被送到战火纷飞的青岛,再最终辗转着被送到徐冰砚手上时,便已经是十月末的深秋了。
那天他在昌邑。
青岛已经成了日德角力的竞技场,尽管北京政府早已声明“中立”不参与战争,可至今为止中国平民的伤亡却仍然比日德两国的军人伤亡还要惨烈数倍——为什么?战争刚开始时德国人要挡日本人,于是就在战前拆毁中国人的民宅充作防御工事,由于他们的战争精力主要都放在了欧洲,德国政府也无心为远东的部队下拨军饷,这就使中国的平民成了德国人的移动银行,他们冻结并侵吞中国人的私人财产,甚至杀害在战争中逃亡的无辜中国百姓。
日本就更糟,不单在八月份就逼迫北京政府修改了“中立区”的边线,还在进抵平度后颁出了所谓《斩律五条》,仅在胶东行军区内就不知杀害了多少中国平民。
……那是一笔又一笔触目惊心的血债。
齐鲁民风自古强悍,山东将领皆豪气干云,怎可平白见治下同胞遭此大难?是以纷纷怒而主张参战。其中一个叫赵开成的将官尤为刚烈,他是上校军衔,与皖地的孙绍康将军是同级,却一贯与徐振的关系颇为生疏;他不服徐将军的命令,坚持要与猖獗的日德两军开战,徐冰砚却受命阻止鲁地将官动武,为此也与赵将军等人多有摩擦,局势最紧张之时甚至相互拔枪相向,对方大怒,指着满目焦土向他厉声质问:“无耻贼寇杀我同胞、侵我土地、辱我国家,你也是军人,难道便甘心蝇营狗苟无动于衷?”
他无法回答,面对如山的军令只能选择缄默,最终还引来了大总统的通电训斥——北京再下严令,命山东守军绝不可与日德交火,只能协助当地平民尽快转移至非战区。此信一出军营之内便有骂声哀声一片,将官们亦难免对他这个外来的告密者横眉冷对。
——焉能不骂?都是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同胞。
——如何不哀?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代。
他一贯寡言少语善于忍耐,无论面对怎样残酷的情境都能以冷峻沉定的面目示人,可其实那时他的心已经有些空了,不知眼前的一切同甲午和乙巳有何分别,更不知自己十年前捐弃所有从头来过的选择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这个国家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变好?那些拼命挣扎着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点尊严和安全?
他没有答案,也无处询问,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茫然自失的人,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平民带到一个暂时没有争端的地方,至于失去家园的他们往后该如何生活,他完全无法给出交待。
别说他了,就是政府也不能——胶东道的官员眼下都已手足无措,全因几年来省内的税收大多都已上交中央偿还外债,早不剩多少钱财能赈济流民,如今连个结实点的帐篷都搭不起来,还有受伤的平民因为药物短缺而死在了荒芜的旷野之上。
那真是最灰暗的一天,连秋风都显得更肃杀了,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她的信,用漂亮素雅的信封装着,却因经历了从沪上到青岛、又从青岛到昌邑的漫长旅途而被折腾出了些许褶皱,可这依然无碍于它的典雅,他把信拆开展读,还隐约闻到了信纸间淡淡的香气。
她写道——
徐先生: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这回没有诓我,勉强算是信守了诺言。
你笔下的青岛十分令人神往,想来那里的风景一定十分秀丽,只是此刻局势艰难,强盗们总不懂得珍惜人家的故土,一定也让你很伤怀罢。
父亲很挂念那边的局势,幸而又在上海商会有几分人脉,近来募集了一些资金以供赈济流民。他这人很多疑,总怕这钱会落入什么贪官污吏的口袋,因此托我将它转交给你,支票我已随信寄出,你按需去取就是了。
归期不定倒不要紧,只要能平安回到上海便好,虽然这话说起来很不大气得体,可我总还是忍不住要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要像珍惜他人的性命一样多,万不可学了我那惹人伤心的二哥。
差不多就这样了。
另:我知道你是二甲进士出身很了不起,可你又何必把每封信的措辞都搞得那样晦涩?我读得十分吃力,还以为你在炫耀;倘若不想被误解,下次就请多写些白话、不要再欺负人了。
又另:如果你定下了归期记得寄信来告诉我,我还要把上次你偷偷放进我包里的钱还给你呢。
真的就这样了。
白清嘉
民国三年十月十六日
那天的秋风是那样寒冷,而他低垂着读信的眼睛却又那样温热。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的字,与他的截然不同、透着令人愉悦的轻快和浪漫,没有什么讲究的走笔和根骨,却有些洋文式的勾连和挥洒,别致又可爱;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她的语气,明明人不在你眼前,可却硬生生把话说活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她抱怨他的信晦涩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语气,有点娇又带些气,会让人疼到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