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又琢磨着要去找父亲, 预备跟他打打铺垫,实在不成就把徐冰砚救过她二哥的事再翻出来说,起码要让父亲明白自己亏欠了人家、不能给他脸色看。
她计划得十分周密,连说辞都想得七七八八了, 可惜那时她父亲却根本分不出心思听她说这些事,精力都被北京牵走了。
白二少爷如今虽已不知所踪,可他闹出的案子到最后总还是要有个说法,如今北京已经得知了沪上的震动, 大总统更是亲自过问了此事,白家长子白清平亦没能躲过这一茬儿,被弟弟连累得不但在总统府当众受了一番痛斥,而且还被勒令停职自省,俨然有要被人一脚踢出政界的趋势。
这是敲山震虎之举,明晃晃地告诉了白家人一个道理:他们必须对北京有所表示,否则白清远的事就过不去,他们家的人往后也别想再涉足官场了。
白老先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是最通人情世故的,只一点微妙的小风声就足以让他明白个透彻,深知自己必须割肉放血才能保住自己无辜的长子、才能让这个立身商界无人庇佑的家族保住自己的立身之根。
于是他不得不大量购入公债。
那是大总统在1912年就任后面向全国发行的,旨在汇集民资偿还外债并带动国家发展,可乱世之中风雨飘摇,连大清朝的皇帝都能被人一脚踹下龙椅,可怜的老百姓们又能有多信这个新政府?保不齐今日还热热闹闹地执政,明日就卷着铺盖走人了,到时候他们的血汗钱谁来还?岂不全都打了水漂?
公债于是也就乏人问津了,政府吆喝了这么多年也没收拢多少资财。
可大总统多需要钱啊——白宏景完全明白他的心思,这些年国会前前后后闹出了那么多震动全国的风波,目的是什么?没人敢多说多议论,可是又没人不知道——他心里有一场更大胆更壮阔的梦,那场梦让他把孙先生推下了台,终有一天还会把整个国家一夜带回到辛亥之前去。
这是多么大的事?他需要多少钱去完成这一切?不仅仅早期的筹备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而且此后政府对军饷的需求必然也会直线上升——南方的革命党会坐视不管么?孙先生会毫无动作么?还有无数蛰伏在海外的势力……届时一定会打仗,多少钱也不够用。
白宏景知道大总统想从白家身上得到的是什么、更明白他要自己填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可是他难道能拒绝么?白家只是一介商贾,在与徐家关系破裂之后背后根本没有可以倚仗的军政势力,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一块无人守卫的肥肉,很容易就会被凶恶的豺狼拆吃入腹。
……他必须要做妥协。
白宏景于是开始筹集资金了,准备大举购买公债,可实际上他手头的活钱也并没有多么丰裕,毕竟他前不久才强行撤了一笔投资、兑出了三万大洋给即将流亡的次子作救命钱,为此还支付了生意伙伴一笔不菲的赔偿金,眼下又要从哪里搞出钱来?
自然只能卖自己名下的厂子。
火柴厂、纱厂、肥皂厂、造纸厂……民国新立,各家都大声喊着实业救国,他白宏景也真金白银地往里面砸过钱,做出的东西要流到市面上跟西方的洋货硬碰硬,这中间亏损了多少钱?白费了多少力气?数也数不清。
这是个长线的买卖,需要耗费大把时间才能见到收效,可眼下他需要资金回笼,自然没工夫再等待这些耗费他无数心血的厂子慢慢成长了——他忍痛贱价卖了它们,有的是卖给了资金雄厚的洋人、被他们彻底兼并,有的则是卖给了不懂行又没骨头的土财主,他们终有一天会把这些难得可贵的实业给糟蹋得面目全非。
他真是痛极了,心都在滴血,幸而最终还是攒出了十五万大洋,这些银元是白家人的买命钱,他必须痛痛快快地一把投下去买那什么喝人血的公债——政府会还他么?也许吧,可是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彼时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境。
白宏景累极了,只觉得自己和家族都已一步一步被人逼到了悬崖之畔,只要再有那么一点错漏……等待他们的便是万丈深渊。
而由于白清平仕途受阻,白家人也就暂且没有再返回北京久居的意愿了,白老先生打算暂且留在上海守住自己的老本,想了想又修书一封送达北京,要将自己那个鲜亮美艳的三姨太也给召回来。
陆芸芸在北京的社交界可是混得风生水起,丝毫没有受到近来白家风波的影响,据说还时不时在北京饭店宴请名流,每个月的花销都接近八千;北京城的交际圈甚至还传出了流言,说她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银行家有了不干净的首尾,曾被人瞧见一同在酒店的房间里过夜,十分真切热闹。
谢天谢地,这些乌七八糟的传闻并未厉害得一口气从北方传回南方,白老先生也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头顶已经渐渐蒙上了一层绿光,否则就凭他眼下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说不准真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陆芸芸是六月二十九日才乘火车从北京抵达上海的,而就在她归沪的前一天,另一桩轰动全世界的新闻已经抢先一步挤占了所有人的注意。
——1914年6月28日,欧洲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及其夫人在萨拉热窝视察时遭遇塞尔维亚人枪击,不治身亡。
这……
其实近些年欧洲的局势一直有些不太平,他们西洋的强盗也真是有趣,明明各自都早已富得流油、却还要因为分赃不均而频频争执,每一方还都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作为盗贼的自己并无任何资格叫屈。
这位皇储的遇刺便如一个火星,一下子就点燃了几乎铺满整个欧洲的火油,那德国的威廉二世忙不迭就去给奥匈帝国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趁势撺掇人家于7月24日对塞尔维亚下“最后通牒”;这塞国也精乖,谈判的时候只应下了一半条件,背后也在耍滑头积极备战,奥匈一看不乐意了,心想你把老子当傻子耍?于是7月28日就正式对塞尔维亚宣了战。
这两个事主打得火热,那各自背后的靠山也是不甘示弱——俄国帮着塞尔维亚,备战备得不亦乐乎,德国也不肯消停,7月31日向俄国和法国同时发出了“双重最后通牒”;这通牒的文书还没热乎呢,旁边的大英帝国也坐不住了,从8月3日起也开始撸袖子备战,结果第二天更热闹,德国打着打着又冲比利时去了,前脚刚跟人家宣了战、后脚又收到了英国的宣战书。
这下可好,整个欧洲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搞什么,以至于让在远东旁观的中国人都不由得瞠目结舌,心想:这是在干什么?西洋人都疯了么?
如此规模的大战实在是史无前例,沪上的各类大报小报却总算发了财,就算不挖空心思去搜罗戏子名伶们的风月传闻,每天的头版头条也照样有大把内容可以填上:德国的速战速决计划破产了;俄军在马恩河伤亡惨重了;交战双方渐渐开始僵持了……如此如此云云。
这场神仙打架可跟远东没什么关联,是以当时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抱着看戏的姿态在旁观这一出闹剧,激进的爱国者还希望他们相互打得再狠一些、好好为1840年以来中华受的无数折辱付出一些代价。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等到八月下旬时这看戏的就被人强行拽上了台,远东之地也陡然掺合进了这场荒诞的神仙大混战,也被搅成一潭浑水了。
这事情的起因说来全在日本。
这弹丸岛国的野心可比它的土地大得多,自甲午之后便始终怀有侵吞中华之野望,如今一看欧洲人在他们的老家打得火热便觉得机会来了,打算伸长了胳膊来撕扯中华民国这块孱弱的肥肉——1914年8月23日,日本正式对德国宣战,出动飞艇在山东青岛投掷炸弹,抢占胶济铁路全线,要求原先驻守在该地的德军全部撤出。
此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可恨的倭奴!亡我之心不死!得了朝鲜还不够、今竟妄图得我胶东!
北京政府一看这局面也是慌得六神无主,心想他们欧洲人在欧洲打架,你们日本人扑上来撕咬我们的山东又算是怎么回事?袁大总统无力自救,只好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大洋彼岸,指望着了不起的美利坚合众国可以看在《局外中立条规》24款的份上出面限制战争规模,让亚洲可以独立于战局之外。
可惜美国人也注定要让他失望了,他们对在远东发生的一切爱莫能助,何况还一心忙着给打得火热的欧洲人输送军火大发战争横财呢,想着你们中国人被欺负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自己去解决罢。
于是山东的局势便急速地恶化下去了,日德两国的争端逐渐扩大,狂烈的战火再一次在这片早已经历过无数苦难的土地上燃起,让人几乎看不到熄灭的希望。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白清嘉得知了徐冰砚即将前往山东的消息。
第53章 后巷 他莞尔,又叹息:“真的。”……
这消息还是回娘家的白清盈给她捎来的。
她的肚子是越发明显了, 但气色还很好,想来是被徐家人照料得十分妥帖,虽则她那个便宜丈夫在婚后仍没有改掉喝花酒钻妓寮养戏子的恶习, 可她的心情却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郁闷的确有一些, 可总还是不至于哭闹——也是, 她闹什么呢?同那所谓的丈夫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彼此都没有什么情分, 何况就凭他们勾搭成奸的那个前因,又能酝酿出什么清白动人的后果呢?
她如今其实也不愿回娘家,更知道自己在二哥的事上得罪了父亲、惹得他老人家对她很有几分不满,可这也不打紧, 如今他能把她怎么样?白家已经陷在麻烦里了,难道他白宏景还敢把她这个徐家少奶奶打一顿不成?
白清盈心定着呢,带着一溜佣人就回了娘家看望母亲, 进门时又在沙发上看见了那个被她抢了丈夫的好妹妹, 心中更得意,施施然挺着肚子走过去坐下, 再不复当年嫁人前对着大房谨小慎微的模样了。
“妹妹, ”她还主动跟白清嘉打起了招呼,“好些日子不见,你怎么好像清减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这便是明晃晃的奚落了,怎么听怎么是在为白清远出事而幸灾乐祸。
白清嘉可懒得跟自己这个糟心的姐姐多说废话, 眉头已不耐烦地皱了起来,合上摊在自己膝上的杂志,站起来便要走。
白清盈见此情状却还以为是自己胜了,深感舒心畅意, 又不甘心这么容易就放妹妹走、还想再多品味品味这胜利的战果,于是又装作忧愁起来了,拦着白清嘉说:“妹妹如今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说,是还在怪我和你姐夫之间的事?唉……那真是一桩意外,命的事,姐姐怎么说了算呢?”
愁肠百结,幽幽咽咽,恐怕便是当初吴曼婷在台上唱柳琴戏时也没有如此好的技艺傍身。
白清嘉这下可真是忍不住了,嘴角一勾,说出的话也厉害:“怪?怎么会?你们二房这辈子做得最让人瞧得起的事就是替我收那个破烂儿,我感激还来不及,怪你做什么?”
顿一顿,又在白清盈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下继续悠悠然地说:“我是真心实意盼着你二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只怕你那个丈夫不能顺我的意,改明儿就把自己一颗心分成许多瓣,这个分一分那个分一分,最后便没多少能剩给你了。”
这、这话说的……可真险些要把人气得流了产!
她还不给人还击的机会,自己痛快了便转身要走,白清盈看着她的背影气得两眼冒火,却再不想像当初未嫁人时一样忍让她了,遂还击道:“白清嘉你真可笑,还装作对隽旋毫不在意?其实你心里都后悔死了吧,你是在嫉妒我!嫉妒我嫁给了他而你没有!”
白清嘉一听这话都无奈起来了,心想她这姐姐怕不是害了失心疯,怎么至今还觉得自己的男人是个香饽饽?
她便站定了,又扭回头看她,难得十分诚恳地说:“我当真没有后悔,也断然不会回头跟你抢,你便安安心心过日子去吧,别再想着跟我较劲……”
这样的平静可不合白清盈的心意,她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便是让她这位高高在上的妹妹也能嫉妒自己一回,哪能看着她如此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当即又要反呛,嘲讽着说:“不跟我抢?那你看上了谁?隽旋那个义弟?”
“他要去山东了,说不准就要死在那儿,”白清盈脸上浮现出快意的嘲讽,“到时候你要同谁抢?阎王爷么?”
说来白清嘉也是极佩服自己,在乍闻徐冰砚要前往山东的消息之后明明心中山呼海啸揪成一团,可为防被白清盈瞧出端倪转头再转头报给徐振,她便仍然端出一副漠不关心轻蔑讥诮的样子,好像在嘲讽她这个说法的荒谬。
可等到白清盈终于离开白公馆之后她便忍不住了。
——那人要去山东?那里不是日本人和德国人在打仗么?他去做什么?
是徐振要他去的么?他发现他救了她二哥?所以要惩罚他、想让他死在那里?
他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一个又一个要命的问题窜入她的脑海,一个又一个糟糕的假想折磨得她躁动难安,她忽然不敢想如果他死了一切会变成什么样,明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还是悬而未定的,可她却已经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存在了。
她……想见他。
于是她就去了。
遮遮掩掩地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沪军营附近的一条狭小的街巷,不敢自己下车去找人,只能打发佣人过去,可却好久都没等到人来——其实根本没有很久,统共不过二十分钟而已,只是对于心焦的她来说很磨人罢了。
他走进小巷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刻,这时的天色最无趣,既没有午后的悠长和慵懒,也没有黄昏的温吞和浪漫,最是无味让人困倦,可他走到她车门旁轻敲她的车窗时却又让她觉得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既安谧又璀璨。
她几乎是立刻就打开车门看向了那个半月未见的男人,彼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昏了头,竟觉得今日的他……特别不同。
严肃冷峻的男人过往总是板板正正地穿着军装,连袖口领边都要工工整整毫无褶皱,今天他却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还系得不牢有些松散,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一截有力且线条悦目的手臂;他的头发竟还是半湿的,好像刚洗过澡,来不及擦干就匆匆出了门。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忽然跳得那么快,恍惚间又觉得半月前的酒精还在发挥效力,折磨得她飘飘忽忽目眩神迷。
“抱歉,”他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刚才在校场……耽误了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