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一涩,莫名感到些许不安,可那时她没有深想,反而笑自己太过敏感荒唐,又不禁感慨一年的分别的确是太久,以至于他们此前的暧昧浓情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兴许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养得回来。
她是愁肠百转,要搁在平日必然要沉默上好一阵子,得等心里曲曲折折的小波澜尽平复下去了才能再开口;可今夜她没有这样的余裕,父亲只给了她一个小时,现在兴许已经过去了一多半,她得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至少要让他明白她的愿望、她的心意。
可她该怎么开口呢?
月色是很好的,树影也是很好的,唯独他们之间生涩的气氛令人感到些许局促,一年前在狭窄的弄堂里轻轻握住她手腕的男人忽而显得有些渺远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明明近在眼前,可又让人觉得不够真切。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沉默中与他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寒冷的夜风吹凉了她的手,如今她只有心是热的了。
正徊徨,远处却隐隐传来一阵乐声,似乎是件西洋乐器发出的,声音饱满又悠扬;她起了兴致,便拉着他一同去找那音乐的来处,其间绕过了好几条小路,好不容易才在什刹海的水畔看见了一个怀抱手风琴的西洋老人,明月与树影都是他指下灵巧的音符,已经顺着清风与水流缓缓流到远方去了。
原本凝固的空气忽而在这曼妙的音乐声中变得活泼了起来,至少她已经不复片刻之前的拘谨,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遭际都是天公作美、他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今夜得到一个结果;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好极了,同时又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扭头看着他说:“我们跳舞吧?”
他一愣,好像没有听明白:“嗯?”
“我们跳舞吧,”她便又说了一遍,这次眼睛变得更亮了,“我们还没有一起跳过舞呢。”
她早就想跟他跳舞了。
最早也是在北京,那时她还没跟徐隽旋退婚呢,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再次见到,关系比现在更要疏远上千百倍,她表面上不理他不看他、装作对他很冷漠,其实心里却一直惦记他、余光也一直留给他,甚至她还主动跟他的同学跳了舞,这个举动里又藏了多少微妙的小心思?大概她自己都厘不清吧。
再来就是今天,她同样想跟他跳舞,从踏进新华宫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想了——其实舞有什么好跳的呢?那么累又那么无趣,唯独只有一点好,便是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彼此靠近。
唉……她其实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跟他之间有如此多的困难,明明是两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却总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样的窠臼?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存在于他人的视线之中?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的爱人了,如此端正又如此英俊,有顶好的涵养和渊博的学识,绝不逊色于任何托生在权贵之家的名门公子。
她也心疼他……不想再在他眼中看到隐忍和躲避,虽然她承认自己有时的确会沉迷于他的克制和谨慎,可她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会让人感到痛苦和压抑——她不想他那样,只希望他能知道她有多么中意他,从此也活得像她一样自由恣意。
而此刻的他却不说话,动人的音乐和女人美丽的眼波似乎都无法打动他,他的严肃和冷峻简直像是刀枪不入,直到此刻依然微微皱着眉,说:“这不太合适,我们……”
可她却已经不想再听了。
——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她喜欢他、想跟他跳舞,只要这样便合适了,还需要再迎合什么别的规矩呢?何况这里除了那个弹奏手风琴的陌生人以外也再没有其他的旁观者了,他们又能冒犯谁得罪谁呢?
她不管了,干脆忽视了他的婉拒,直接越过他的袖口拉住了他的手;男人的掌心仍然温热,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在那一刻给予着她难以言表的愉悦和甜蜜。
“我不管……”灵巧的猫咪已经跳进了人家的怀里,美丽的眼睛波光粼粼,“……我就是要跟你跳舞。”
每一个字都是缠绵的邀请,是她用心编织的绝妙陷阱。
他却只低着头凝视她,神情间的谨笃仍与过往别无二致,行止间流露的细节也依然保持着对她的爱护和珍惜。
可她那时却看不到。
……他眼底深深的叹息。
第70章 陈情 “我已经……爱上你了。”……
可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月光下, 在夜风中,在手风琴悠扬的乐声里——他请她跳了一支舞。
她是社交场上最亮眼的明珠,又有留洋的背景, 跳起舞来是驾轻就熟, 慵慵懒懒就能踩上音乐的拍子, 每个舞步都曼妙可人;他就生疏些, 大概因为此前很少跳舞,动作因此难免显出几分生硬, 可她怎么会介意这些?只一心沉湎于男人有力的怀抱和他虚环在她后腰的那只手,温热的触感令她着迷,亦让她对他的爱意愈发汹涌。
“你会跳舞?”她还有几分惊喜,“是什么时候学的?”
他当时却无心分神跟她说话, 只尽力注意着不要踩到她,同时还要提防她有什么磕磕碰碰,一心多用可忙碌了。
“没有学过, 只是看得多, ”他匆匆地答,“说不上会。”
她兴致不减, 仍然抬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又有些期待地问:“那……这是你第一次跳舞么?”
大小姐的心思多么霸道曲折啊,连跳舞都希望自己是头一份儿,绝不想有其他任何人跟自己分享他的臂弯。
他也不知是不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人有一瞬的沉默, 缓了缓却仍诚实地回答:“……不是。”
啊。
她的眼睛垂下去了,就像猫咪不高兴地垂下了尾巴。
“那你是跟谁跳的?”她皱起眉要闹了,“她美么?讨人喜欢么?”
多么荒唐的问题。
哪有人能比她美呢?无论是女娲还是上帝,能精雕细刻地造出一个她来已是难能可贵, 怎么还能有人比她更美?更不要说讨人喜欢了——她明明就是最惹人爱的。
可他不能这么说,那有悖于他早已做好的某个决定,可女人的催问仍在眼前,他不得不给出一个答案,于是只好说:“……我不记得了。”
这是很潦草的回答,却偏偏最能取悦她的心——哦,不记得了,那他一定没怎么上心吧。
想到这里她也自觉可笑了,狂热的感情使她变得过分幼稚,其实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是也跟其他人跳过舞么?都是社交场上推脱不掉的礼节而已,她又不是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既是自嘲又是满意,最后终于又肯抬头看他了,美丽的眼底藏匿着缠绵的依恋和小小的娇气,玫瑰色的裙摆使她更像盛开在春寒之中的一朵花。
“那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他听到她说,“只是你得记得……往后不能再跟别人跳舞了。”
这是多么甜蜜又热烈的话,几乎已经没什么掩饰,他也正在看她,低头的动作显得那么温柔,且他今夜的眼神依稀还有几分别样的深邃,令她以为他也已然情动,他们之间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她快乐得要命,恰此时手风琴的音乐也已接近高潮的结尾,她心中忽而升起一股激情,便用舞蹈向他撒娇,忽而又离他远了一步,手却还妥妥帖帖地跟他牵在一起,她在他身前转了一个漂亮的舞圈,裙摆就像飞扬的花瓣,得意忘形之际脚下也有几分不稳、险些要摔跤了,可她知道这样的意外是绝不会发生的,因为那男人一定不会让她受伤。
——果然他立刻接住她了,一直虚环着她的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好像一下被嵌在了他的怀抱里,一抬头便能看到男人的喉结正在压抑地上下滚动,她完全被迷住了,像魔怔了一样抬手轻轻摸了上去,使得男人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徐冰砚……”
她像醉了一样呢喃他的名字。
“……我们在一起吧。”
手风琴的乐声是什么时候停的呢?
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那位弹奏者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有什刹海的水波仍在殷勤地作陪,冬春之际的月亮躲藏在云层之后,好像也不愿惊扰这对般配的爱侣。
“其实我原本想等你先说的,我这人有些好面子,也没做过这种事……”
他们已经不再跳舞了,只是她仍然不肯从他的怀抱里离开,此刻与他的贴近不仅让她感到悸动,同时还能赋予她近乎盲目的勇气。
“……可你总是在闪躲,好像有许多顾忌,”她的语气那么真诚又那么婉转,“我怕你让我等得太久,就想还是由我来说吧。”
话都这里时他的眸色愈发浓深了,有一瞬好像打算开口制止她,她却不理会他的意图,好像不撞南墙不回头,已经一口气说下去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
月夜极静。
“你也许不信,但我的确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什么人,”她露出了妥协的苦笑,又不甘又甜蜜,“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讨厌交际也不相信婚姻,最怕的就是像我母亲那样一辈子被绑在一个地方受委屈,所以当初父亲叫我回国的时候我真是烦透了,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被毁了。”
“……可我却遇见了你。”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欣喜,因为你我才知道心里想着一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即便我们根本见不到面、说不上话、甚至连通信都断断续续,即便我在做着与你毫不相关的事情、跟你隔着那么那么远的距离……我依然还是能感觉到幸福和安慰,好像日子忽然有了盼头,再也不是那么无趣难捱了。”
她顿了顿,嘴角的苦笑变得更明显。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显得很冲动,毕竟我们彼此的相处还不够多,可你要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点轻慢欺骗你的意思——我已经厌倦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更不想每次刚见你一面就要再次忍受分别——我脾气糟又没耐性,这些你都知道的,我只想安安稳稳跟你在一起,能够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或者再至少……能拥有光明正大担心你和说想念你的权力。”
“唉……我,我是有些语无伦次了……”
“可你知道我的意思对么?你也明白我是认真的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顾忌,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不少阻碍,所以直到现在你都不肯主动说要跟我在一起——可这都没关系,我不在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愿意去经历这些波折,你不必有什么负累,只要横下心跟我在一起就好。”
“徐冰砚,我承认是我等不及了。”
“我已经……爱上你了。”
……那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
美丽的女人依偎在爱人的怀里,目光紧紧地与他相缠,天知道她有多勇敢,才能捐弃自己的习惯和教养主动对一个男人陈情——她是矜高又好胜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讲究一个输赢,只肯得到别人的钟情和优待,却一直吝啬交出自己的心。
即便是最初面对他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偷偷计算又斤斤计较,非要逼得男人狼狈局促才能罢手,如今她却把此前的一切都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了,所有的主动和矜高都被她交了出去,只要能换来面前这个人所有的爱便丝毫不可惜。
……可他是沉默的。
她没有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等到他深情的亲吻和拥抱,甚至都没在他深沉的眼底发现哪怕一丝温存的笑意,一贯柔和地面对她的男人忽而变得冷清又漠然,比冬春之际料峭的寒风还要凛冽。
“白小姐……”
他甚至在叹息。
她的心忽然紧起来了,猫咪总是有察觉危机的天赋,实际这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了她一整夜,只是之前她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一直不肯正视它罢了。
现在她却有些慌了,陈情之后的女人总是很脆弱、最需要得到男人小心翼翼的爱护,此时他的反应令她由衷感到无措,唯一的办法却只是强装镇定,她努力装作没察觉到丝毫异常的样子,只看着他问:“怎么?”
告诉我吧……你想怎么样?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男人后退了一步,片刻之前还全然属于她的怀抱忽而就离她远去了,夜晚的清寒令她打了个抖,什刹海的水波声也显得有些萧瑟了。
“对不起,”他声音极低地对她说,“……我很抱歉。”
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
诚然这都是极简单的词汇,连未启蒙的孩童都听得懂,可那一刻她却如闻天书,不禁又问了他一次:“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突然明白它的作用只是自取其辱,甚至在他开口回答之前她已经想阻止他,可惜最终却没来得及——
“我很抱歉,”他果然又重复了一遍,谨笃的男人连在这种时候都显得板板正正,语气都和前面那句拒绝一样果断,只是这回又补了一句,“我们不能在一起。”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
没有修饰也没有婉转,不加犹豫也不加感情,在这样情致复杂的状况里显得过于寡淡,可是却又那么容易地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就像猛地被人插了一刀,刀口深得可以要她的命,偏偏血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以至于她都感觉不到痛。
“你……这是在拒绝我么?”
她还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明明几分钟之前她的心中还欢喜漫溢,可现在却只剩一片空茫和恐惧。
她多希望这时他能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说“不是这样的”、说“怎么会呢”,或者干脆说他是在跟她开玩笑,然后再给她一个抚慰的拥抱,尽管这样她也还是要闹、要生气,可只要他这么说了她就可以原谅他,往后也再不会提起他给她的这次伤心。